祭竇娥文

廖宇鵬

竇娥啊，不知你生自何年，卒于何日，只知你享年不足二十，快樂沒有幾天。時至今日，你已遠走千年，可再讀《竇娥冤》，你卻宛在眼前。掩卷沉思，情不得已，謹以如下淺陋的文字，祭奠你冤懷難釋的魂靈！

竇娥啊，當你身體孱弱的母親經(jīng)歷一番痛苦的掙扎最終還是撒手人寰的時候，年僅三歲的你是否懂得一個人與世長辭的意義？當母親冰冷的棺木最終被潮濕的黃土掩埋的瞬間，在你晶瑩的淚光里可曾浮現(xiàn)她和藹微笑的臉龐？年僅三歲的你是否能意識到，有一種不可替代的慈祥將從你的生命里永遠地消失？在以后的那些平凡卻略顯異樣的日子里，當你看見自己青梅竹馬的玩伴依然可以撲進自己母親溫暖的環(huán)抱盡情撒嬌的時候，你是否會感受到有絲絲酸澀與嫉妒涌上心頭？

竇娥啊，你是否還記得父親牽著你的小手趕往蔡婆家的那個早晨的情形？為了償還多年欠下的債務，為了湊齊進京趕考的盤纏，走投無路的父親不得不送走你這只幼弱的羔羊。家庭的不幸讓你付出了變賣青春的代價，不幸的家庭還有賴你七歲孩童柔弱的肩膀挑起拯救的重擔。

我依然清楚地記得你與父親分別時最后的話語：“爹爹，你直下的撇了我孩兒去也！”想象你那痛徹心扉的哭泣，我仿佛能看見你面龐上的委屈與憂傷；體味你那近乎絕望的哀求，我仿佛能看見你明眸里的不舍與淚光。

依然清楚地記得你父親對蔡婆的一番囑咐：“婆婆，端云孩兒該打呵，看小生面則罵幾句；當罵呵，則處分幾句?！备]娥啊，在那個刻骨銘心的日子，聽著父親這誠懇中滲透著萬般無奈的囑托的時候，你是因此感受到一絲父愛的溫暖，還是從中汲取了一絲活下去的力量？但我知道，就為了這句揪心的囑托，你已然原諒了父親近乎無情的割舍；就為了這層血濃于水的親情，你已然開始了對父親的思念與牽掛；而正是為了這份思念與牽掛，你選擇了面對殘酷現(xiàn)實的勇敢與堅強?？墒前?，竇娥，當父親單薄的背影逐漸消失于你模糊的視線的時候，你何曾會料想，自己已然永別了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從此以往，你將煢煢孑立，你的身后，已是一片荒蕪！

在你十七歲的那年，大紅的喜字貼上了你家的大門和窗欞，震耳的鞭炮和喧天的鑼鼓營造出一派喜慶祥和，雖然少卻了三媒六聘八抬大轎，雖然缺失了父親最真摯的祝福，竇娥啊，我可以想象，身著嶄新的禮服頭戴幸福的蓋頭，你依然能感到幸運和滿足，因為，你不會再有寄人籬下的感受，婚姻讓你由奴仆變成了主婦，而婚禮則宣布了你做人的權(quán)利，從今天開始，你不再生活在一個人的世界。

可是啊，苦命的竇娥，天意竟是如此難測，人命竟是如此難違！婚后不到兩年，一場疾病無情地奪走你丈夫年輕的生命。無法想象你是怎樣面對這五雷轟頂?shù)呢?，無法想象你是怎樣承受這天塌地陷的恐懼。在為夫守靈的每一個漫長的白晝，你可曾萌生過輕生的念頭，畢竟，喝一碗孟婆湯就可忘記今生的苦難；在為夫守孝的每一個難熬的夜晚，你可曾在夢里向亡夫哭訴自己的凄涼，畢竟，過了那道奈何橋即可實現(xiàn)生命嶄新的輪回。有人說，生命有不可承受之重，竇娥啊，面對命運的再一次捉弄，你為何再一次選擇堅強？你是想到了你孤苦無依的婆婆，還是想起了你音訊杳無的父親？

竇娥啊，我知道，對于那件冤案，你至死還耿耿于懷。你不能忘記張氏父子的無恥下流，你不能忘記太守桃杌的貪婪昏聵；你不能接受殘忍蠻橫的屈打成招，你不能接受含冤不白的舍命斷頭；你不能容忍世界的污濁黑暗，你不能容忍上天的麻木冷漠?？墒牵\之軸并沒有因為你的冤屈與感憤而逆轉(zhuǎn)。當經(jīng)歷屠刀吻血那一瞬的痛楚之后，你靜靜地走了，同著你高懸白綾的一腔熱血，同著你掩埋尸骨的三尺白雪，同著你二十歲年輕的生命，同著你二十年深重的苦難，同著你滿腔難平的冤屈，同著你給予父親的深深眷念，同著你堅貞不渝的操守，同著你冰清玉潔的魂靈，你，靜靜地走了。竇娥啊，這一路走后，你是否輕松自由？

竇娥啊，你一路走來，嘗遍人世的辛酸苦楚，我一直疑惑，是什么阻止了你精神的崩潰，又是什么鑄就了你生命的堅強。再一次穿越你苦難命運的叢林，陰冷的風聲依然貫耳，枯黃的落葉依舊滿目，可是，我還聽得見涓涓的泉鳴看得見忙碌的蟻群。原來，雖然命運可以無端荒蕪，但生命不會就此衰敗。生命的苦難雖然一個接著一個一茬接著一茬，可是，你始終懷揣著對母親的思戀和對父親的牽掛，你始終銘記著婆婆的恩情和丈夫的美好。生命的路途上，一個個親人來了又走了，只留下你孤單的身影；靈魂的最深處，你們不曾有片刻的分離，所以你不會孤獨。牢記別人點滴的恩情，忘記自己再大的犧牲，將生命的根深深地扎進愛的沃土，再脆弱的生命也能煥發(fā)無畏與堅強！

母親沒了，你學會了關(guān)愛父親；父親走了，你學會了心疼丈夫；丈夫去了，你學會了體貼婆婆。竇娥啊，生命里，你最缺失的就是愛，苦難中，你付出最多的還是愛。因為失去才更珍惜，因為珍惜才更懂得，因為懂得才更舍得。缺失愛，你摒棄了天生的恐懼與脆弱；付出愛，你獲得了超越苦難的無畏與堅強；堅守愛，你獲得了超越時代的忠貞與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