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血尋梅，真的能振興香港電影？

勞月

在《踏血尋梅》中，事件和人物出現(xiàn)了嚴重的脫節(jié)。殺人分尸案在展現(xiàn)和推進人物性格發(fā)展上并未起到應有的作用。我們看不到事件必然發(fā)生的性格原因和社會原因。

一個多月前，第35屆香港電影金像獎揭曉，由香港導演翁子光編劇并導演的《踏血尋梅》成為最大贏家，獲得包括最佳編劇、最佳男主角在內(nèi)的7項大獎，尤其是囊括了最佳男女主角、配角和最佳新演員5個表演獎項，創(chuàng)造了香港電影金像獎的歷史。

在此前后，影評界對《踏血尋梅》一片叫好，謂之“香港電影的再度振興”。沖著這些評價，我認真地看了兩遍電影，雖然很欣賞影片直面現(xiàn)實的冷峻風格，但也有好些失望。于是，寫下這些感受，期待同道的評論。

直面現(xiàn)實社會的勇氣

在電影市場化、娛樂化的大潮下，這些年來，不僅是香港電影，全世界影壇似乎都出現(xiàn)了回避現(xiàn)實的風潮。要么尋古探幽，要么迷戀未來，獨獨缺少對殘酷現(xiàn)實的深入探討。我們已經(jīng)很久沒有看到直面現(xiàn)實、震撼人心的好電影了。所以，當《踏血尋梅》出現(xiàn)時，電影界一片歡呼，香港電影金像獎的評委們甚至一口氣給了它12項提名。不因為別的，就因為編導翁子光在影片中體現(xiàn)的直面香港現(xiàn)實社會的冷峻風格。

《踏血尋梅》一改往常港片刻意展示香港光鮮一面的傳統(tǒng)風格，深入香港最底層的棚戶區(qū)，觸摸“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人”的真實生活，探尋這些幾近社會渣滓的小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值得肯定和贊嘆。至少在這一點上，翁子光強于那些只會無厘頭娛樂的香港導演。

影片改編自一個真實的殺人分尸案。影片中主要有3個人物：16歲的新移民女孩王佳梅，29歲的貨車司機丁子聰，50歲左右的老警官臧沙展。正如電影的片名所言，整部電影就是臧警官尋找王佳梅被害真相的過程。影片一開頭，我們就知道丁子聰應該就是殺死王佳梅的兇手。但是我們和臧警官一樣，都迫切地想知道，為什么憨厚的丁子聰殺死了王佳梅？

翁子光在接受采訪時自稱，想通過電影反映當代年輕人的社會價值觀，觀察社會的失焦和無所容身的焦慮。確實，影片在這方面下了很大力氣，讓我們從這3個人物身上看到了當今香港社會普遍存在的無力感。

女孩王佳梅來自湖南，母親改嫁到香港后，她不符合移民條件，只好先寄居到東莞繼父的朋友那里。一年前，她終于來到香港。但窘迫的家庭困境令這個愛美女孩的模特夢破滅，只能輟學，明里在模特公司當助理，暗里靠“援交”賺錢。貨車司機丁子聰也是香港社會最底層的人物，幼年就失去父母，每天如行尸走肉般為人開車送貨，沒有家庭溫暖，只有一個和他一樣渾渾噩噩的“神童開”當朋友，女孩們也只有看在錢的份上才肯與他交往。臧警官則是嚴重缺失個人生活的“工作狂”，妻子帶著女兒離開了，他便沒日沒夜地破案，幾近病態(tài)地積攢自己在案發(fā)現(xiàn)場的留影，癡迷于挖掘案件的真相。

任何悲劇都有演變的過程

應該說，影片中的3個人物還是比較鮮活的，從不同角度反映出他們觀察社會的失焦和被社會拋棄的焦慮。其中有些細節(jié)特別有趣、生動、傳神，比如王佳梅上街拉人兼職模特，丁子聰送貨撞上老板嫖妓，臧警官習慣性地玩弄手上的木頭玩具等。但是，當這3個人物和殺人分尸案聯(lián)系起來時，問題就出現(xiàn)了。

看完整部電影，我們可以很明顯地感覺到，在《踏血尋梅》中，事件和人物出現(xiàn)了嚴重的脫節(jié)。殺人分尸案在展現(xiàn)和推進人物性格發(fā)展上并未起到應有的作用。我們看不到事件必然發(fā)生的性格原因和社會原因。

王佳梅雖然窮困、窘迫，迷失了理想，但究竟為什么想一死了之？丁子聰雖然無所事事、渾渾噩噩，但要殘忍地剝?nèi)似ぁ⑺槭w還是缺少合理解釋。編導用“尋梅”、“孤獨的人”、“踏血”、“看得見風景的房間”4個章節(jié)來展開故事，企圖解釋最終發(fā)生悲劇的原因。但實際上還是缺少充分的邏輯聯(lián)系，畢竟這是一個殺人分尸的惡性案件，王佳梅和丁子聰走到這一步缺少必要的交代。那些描寫王佳梅和丁子聰?shù)募毠?jié)游離在最終的悲劇結(jié)局之外，并未很好地融合。這就使電影的立意出現(xiàn)了問題。

在美國，根據(jù)真實案件改編的電影不少，其中有些優(yōu)秀之作能夠從真實案件中升華，提煉出深刻的人性和社會意義?！段覀冃枰?wù)剟P文》通過一樁16歲男孩制造的校園和家庭慘案反思家庭教育制造了一個魔鬼?！肚敉健吩谥v述一個囚禁、殺害兒童案件時別出心裁地揭露了每一個人都身處的“囚徒困境”。獲得今年奧斯卡最佳女主角獎的《房間》更是從一個真實的綁架、囚禁女孩的案件中頌揚了親情力量的偉大。

相比較之下，《踏血尋梅》就做得不夠。顯然，編導對王佳梅被殺案中的殺人分尸、剝頭皮、援交、尸體失蹤等情節(jié)很感興趣，影片的宣傳和評論也對此大做文章，在上映之前影片就給人“重口味”的強烈印象，這顯示出編導和發(fā)行公司的趣味仍在較低水平。當然，我并不反對從真實案件中改編電影，也不是提倡回避這類“重口味”案件，我只認為改編和拍攝需要有高一些的立意，不能簡單重復展現(xiàn)案件，沉溺于“重口味”不能自拔。

《我們需要談?wù)剟P文》中用西紅柿大戰(zhàn)和墻上的紅油漆來影射校園和家庭慘案，而《踏血尋梅》中則直接展示剝下人的頭皮和切開尸體等鮮血淋漓的細節(jié)，編導是否嗜血一目了然。

我從事司法工作幾十年，深知每一個案件背后都有一個發(fā)人深思的故事。王佳梅被害案亦然。從這些故事中揭示人性的意義，是一個很好的選擇。一個剛移民到香港不久的“援交”女孩，一個窮困潦倒的貨車司機，只要你客觀地去尋找，一定可以找到具有社會意義的背景故事。但是《踏血尋梅》卻有點走偏了。

從影片中的王佳梅身上，我們只看到完美無瑕，看不到“援交少女”的風塵感，看不到物欲橫流社會對她的浸染。據(jù)翁子光說，時至今日，他的團隊仍不時會到王佳梅的墳前祭拜，這顯示出他的偏愛。影片中時時可見對王佳梅的特寫鏡頭處理，展示她純潔美麗的少女風采，以強化對毀滅了這個美麗少女的社會的控訴。

殊不知，任何悲劇的發(fā)生都是有原因的。王佳梅從純真少女到最后被殺，有一個演變過程。不真實反映這個過程，悲劇對社會就沒有意義。對丁子聰?shù)拿鑼懸彩侨绱?。影片過多地展現(xiàn)了他無辜的一面，似乎他是為了實現(xiàn)王佳梅的意愿才殺死她的。這就無法解釋長達幾個小時的殘忍的分尸、剝皮、拋尸過程。只有喪盡天良的人才有可能冷靜地完成這一切。在這背后，丁子聰究竟是怎樣一種心理狀態(tài)？影片缺乏交代。

表演略顯淺薄

最后，我想說說表演。因為本屆香港電影金像獎把所有5個表演獎項都給了《踏血尋梅》，所以我必須評論一下這部影片的表演得失。我以為，本片的表演也只能以淺薄和做作來形容。

首先是扮演臧警官的郭富城，徒有怪異的造型，而缺少角色的靈魂。臧警官破案時不問案情而刻意追尋案發(fā)原因的怪癖固然很有趣，但是郭富城表演時神態(tài)卻非常僵硬、做作。臧警官的外形設(shè)計不夠自然，夸張過頭，完全不似一個老警官，而像一個乞丐。那刻意留著的亂草一樣的胡子和灰白的頭發(fā)，以及緩慢的動作、駝背的身形，與老警官的身份完全不符。

其次是春夏飾演的王佳梅和白只飾演的丁子聰，雖有一些新意，但從角色的深度而言，依舊不夠，難以令人信服地展示出角色性格的發(fā)展變化。

最后還要提一下金燕玲飾演的王佳梅的母親美鳳。雖然金燕玲多次在香港電影金像獎和臺灣電影金馬獎上獲得過最佳女配角獎，演技高超，但在這部《踏血尋梅》中表演也一般，沒有顯示出比她的其他角色高出一籌的水平。那種失聲痛哭的戲碼在金燕玲來說實在太稀松平常了，不值得奇怪，因此給她最佳女配角獎只能說明其他影片的薄弱。

說到這里，也得歸結(jié)一下了。在娛樂電影大行其道的時代，沒有可看性、沒有市場的電影，誰都不會來理你，即便你下跪也沒用。所以，利用聳人聽聞的舊案來翻拍和炒作電影無可非議。但是，我希望不要僅僅停留于此，不要僅僅就案論案膚淺地批判社會，更不要陷在案子里頭出不來，而應該從舊案中發(fā)現(xiàn)和提煉出人性和社會的意義，給人以啟發(fā)。不然，再有多少鮮花和掌聲，也難以掩蓋平庸的內(nèi)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