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等一場救命的風

草長鷹飛++朱天純

又起霾了，天地一籠統(tǒng)。

口罩成了流行，醫(yī)用的，警用的，人用的，狗用的，商量好了，一齊在街面上蠕挪。錯身兒，同行，逆轍戧茬兒，擠閃撞靠，一沖一冒。霾成了拍岸的海浪，潮自落漲，多鹽咸，可不缺水，白花花的一帶沙灘，口罩成了干砂中出拱的綠苗兒。北京成了大T臺，各式各樣的口罩T型臺上匆匆走。小姑娘不愛素，猴子狗青蛙大臉貓，比著樣兒的往口罩上搬，傷口上繡花兒，血肉滋養(yǎng)著，格外艷麗。

霧霾天里行走的游人

誰都有怨氣，病者罵護士成了沿襲，乘客不嘀咕嘀咕售票的不算坐車。走道兒的詛咒開車的不得好死;開車的呢，祝福收停車費的拿了錢買藥吃。家長怪老師無能，老師判定學(xué)生蠢笨，學(xué)生嗆家長多事兒。霾重了，學(xué)校放假，那些聲兒悶了，頂著心門長，開了課預(yù)備繼續(xù)。市里人認準城郊燒煤萬劫不復(fù)，城郊人說汽車才是真元兇。不吃牛羊肉的判定燒烤不安好心，愛肉串兒的笑話戒肉串兒的主兒太傻辜負人生。渣土車都苫了布開起來照樣嗚嗚地走;工地停工，到了飯口，工人們一樣敲盆弄盞地往煙熏火燎的食堂里鉆。當兵的戴著口罩巡邏點贊一片，掃街的再高頭大馬暴土攘煙兒任誰逮住都能當街給判了死刑。

只有生意人依舊笑臉呵呵。賣海貨的，翻開口袋嘴兒，蝦米皮堆成山樣。一個小螃蟹獨立蝦皮之上，探著鉗子霾里招搖，時候稍久，鉗子上聚了一層黑粒兒——花粉似的——攀爬花盤沾了花粉蜜蜂后腿兒般的粗壯。孕婦的眼神依然那么安詳，捂著口罩細聲細語地接著電話。媽媽腹內(nèi)闔眼安睡的小東西，細皮嫩肉兒的小東西，不知道這個世界將給他一個什么祝?！獟觳弊由侠浔拈L命鎖，還是軟絨絨貼臉的一個小口罩兒。嗑兒——咔——呸——遛彎兒的老爺子照樣遛彎兒，不戴又憋又箍的口罩，稍微有點變化的是這痰，由半里地一咳變成十步一吐。攤煎餅的按時出攤兒磕雞蛋，油擦子一抹，舀面刮鐺，一股白煙;撿垃圾的定點兒去翻那些熟悉的垃圾桶，運氣好，碰上一團電線，卷了塞進口袋。找沒人的地兒，點了火燒銅，藍紅的火苗一跳一跳，都是錢。愛炸油餅的矢志不渝，白燒餅一剖，塞個油餅，一捏咸菜絲，捧著碗豆腐腦兒嘴里喊著借光兒，認定個角落不卑不亢氣定神閑吃飽吃好上班去。油餅鍋還在架子上露天支著，翻油餅的鐵絲鉤子還是昨天那把鉤子，翻油餅的人還如昨天那樣翻著油餅，“倆啊，您是倆？”“糖的啊，得嘞，您稍等！”

早班公交冷冰冰地停在車場里，屁股冒著白煙兒候著出頭班。玻璃上一層水汽，扶手、座面兒，碰哪兒哪兒涼。等縮頭聳肩的人們鉆進去，出站，一拱一拱，走了好遠才平穩(wěn)。洗車行的生意不錯，排了好長的隊，都不熄火，沒人著急，洗車的也不著急，面無表情地按程序干活。沖個十輛八輛車，噴頭對著地面吹一氣，把臟東西往遠處趕，水霧蒙蒙，泥點兒四濺。

霧霾天里戴著口罩的外國友人

天兒是涼透了。往哪兒看，霧氣昭昭，碰翻了染料缸，干嗆中鋪覆了一層似有若無薄薄淡淡的煙藍。紫禁城的紅墻在霧霾中默默聳立掛著那么點兒濕意，升旗降旗，依然有不少人圍著看。沒風，國旗升到桿子頂兒，影影綽綽的一疙瘩紅。北海的白塔看不見，天壇祈年殿三重檐的深藍看不見，前門樓子仿漢白玉護欄的白跟天地連了宗也辨不清晰。后海還有年輕人推著鏡頭拍電影，穿著老年間的學(xué)生服，歡蹦亂跳地把自己的青春往霧里盡情地倒。晨跑的少了，廣場舞大媽的隊伍見稀，依然有人在寫地書，“悲風愛靜夜，林鳥喜晨開”。醫(yī)院周邊還是那么些人，壽衣店老板的小孩兒在戳立的燈箱前頭打打鬧鬧。電影散場，一對兒一對兒的戀人挽著胳膊竊竊恩愛著走進昏暗。干了酒杯下高臺夜宴完畢的人們互道珍重，鉆進各自的車子。學(xué)生燈下寫著作業(yè)，主婦們收拾完餐具陷在沙發(fā)里守著電視悲喜。年根底下，商場里鋪滿了喜慶紅;步行街上，有商鋪提前擦了招牌。住高層的人們總愛往外瞅，臨近的樓房只能瞧見半截兒，霧氣擁著。對面吊著清洗玻璃幕墻的小伙也看不見，他們的對話傳過來，砂礫礫的聲音。

霧霾天的建筑物朦朦朧朧的

霾剛來的時候，空氣凈化器熱賣了一陣子，賣電器姑娘的周圍里三層外三層。凈化器買回去，成天成宿地開。然后呢，有一搭無一搭，想起了，擰開;想不起來，任角落里承灰。路上隨處可見被丟棄的口罩，跟塑料袋對望著，有車走過，帶起一陣風，翻倆滾兒，又安靜了。蒜黃還是那么黃，白菜依舊青棱。限行，車不大堵了，兩柱燈光在霧里直直前探，轎桿兒似的。有朋友坐飛機回京，改降天津，動車地鐵一路走來很艱辛，興奮地發(fā)微博。有朋友出去滑雪，背景蒼莽，一個人站定坡上，沖我微微地笑。

超市中賣肉的兩口子非要送我一扇排骨，說是攤位已經(jīng)轉(zhuǎn)手，想回南方。地鐵口賣烤冷面的大姐忙著的當口兒還不忘揚臉兒打個招呼，告知她閨女年后就要來北京，娘兒倆要租個門面打燒餅賣。鄰居大哥拎了一袋子黃花魚，干炸，他覺著腌了干炸頂好。

城郊每家都有煙囪伸往屋外。市里每輛汽車的排氣管子都隨著車子行進而輕微地抖動。每家每戶，該吃炸魚吃炸魚，該路口燒紙路口燒紙，霾來了，可人們都得活著。人們不能因為霧霾而辟谷，而受凍，而不做事兒。

又起霾了，天地一籠統(tǒng)。

風啊，等著那一場救命的風。

（編輯·麻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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