怡霖,原名陳婷筠。中國作協(xié)會員、福建省書協(xié)會員、福建省海外聯(lián)誼會理事、福建省青聯(lián)委員,無黨派人士。著有散文集《歲月追風人》《月上柳梢頭》《追夢霞滿天》《風雨送春歸》《怡霖作品選集》,詩集《眉眼盈盈處》《人約黃昏后》。
那一年我還小,不穿開襠褲還沒多久,有一天,母親從生產(chǎn)隊長那兒得到一把鑰匙,然后把它交給了我。我小心地將它放在灶臺的灶孔里面,那是平時專放火柴盒的地方。
母親將它交給我時表情很嚴肅,臉繃得異乎尋常的緊,再三囑咐我要好好保管,千萬不能弄丟了。原本不知天高地厚的我一下知道分量了。事實上就是如此,當同齡人還在長輩懷里撒嬌的時候,我已經(jīng)要對一把鑰匙負責了,而這把鑰匙并不普通,放在我手里很沉,壓得我有些不堪其重。因為這把鑰匙不僅鎖住了一扇門,還鎖住了一頭黃牛。那個時候,農(nóng)村最值錢的就是牛了。
天蒙蒙亮,我依稀聽見母親窸窸窣窣穿戴衣服的聲響,我的聽力與視力是用不著懷疑的,我不明白年幼的我何以如此反應(yīng)敏感,反正只要是身邊有丁點兒聲響,我便立馬知覺。無需母親叫醒,我就跟著母親起床并利索地穿好衣服,然后,來到灶臺前踮起腳丫從灶孔取過鑰匙,走出門穿過一條坎坷不平的泥土路,來到間隔五百米左右的生產(chǎn)隊牛棚。當我用那把鑰匙打開牛棚時,突然,眼前的情景讓我驚慌失色,我看見數(shù)以萬計的蚊子正一窩蜂地朝門口竄來。而里面的那頭黃牛,像發(fā)瘋了似的,我還來不及在牛角側(cè)取過繩子,它便要往外沖出來了。我趔趄著向后退走,但還是被它那蠻橫的力氣和姿態(tài)嚇得全身顫抖。我以為黃牛會繼續(xù)向前奔去,沒料到那頭黃牛卻忽然低下頭,用它那厚厚圓圓的嘴唇親了親我的手臂,似是闊別已久的好友一般。這是我生平初次面對一只龐然大物而產(chǎn)生的情感經(jīng)歷,既緊張又惶惑,既意外又歡欣,心底還萌生出一種似是自己征服了一只猛獸的自豪感。黃牛繼續(xù)和善地舔著我的衣角,我趁機將拴在兩只牛角上的麻繩解下,然后牽著它走出了牛棚,并悠悠地走向茫茫山野。此時,朝霞正慢慢泛紅了半邊天,透過朝陽,我看見自己瘦小的影子與一個龐大的影子映射在地面上,那種感覺頓時讓我產(chǎn)生了美感,詩意般的浪漫。
這頭黃牛是生產(chǎn)隊十八戶家庭唯一的耕牛,隊長之所以將這頭黃牛歸我們家來養(yǎng),說句實在話,既是對我們家的信任,也是一種幫助,至今我還銘感于隊長當年的恩情。當年,母親年僅33歲,卻已經(jīng)是個寡婦,盡管如此,母親不但沒有改嫁,還要服侍病癱在床六十多歲的婆婆,而且還要撫養(yǎng)兩個年幼的女兒。母親每日天蒙蒙亮便背上鋤頭或擔上便料去自留地鏟草澆菜,然后摘點蔬菜回來,還得采些野菜喂食十來只小白兔。
正是在這種情況下,隊長決定把黃牛交給我們家養(yǎng),因為養(yǎng)黃牛每天可以獲得一分的工分,那時,母親參加生產(chǎn)隊勞動一天也就三分的工分,相對母親一天到晚臉朝黃土背朝天的辛勞,這已是份莫大的關(guān)照了。幼小的我,就是這樣承擔了這份重要工作,在此之前,我每天只是做些家里的雜務(wù),此外,就是給奶奶捶捶背洗洗腳端端茶遞遞飯燒些柴火之類。自從我開始學(xué)會放牛以后,也等于能給母親減輕負擔了,這讓我不由自主地心生驕傲。
為了讓牛有個安心的睡眠,我將牛棚滿是蚊子的事告訴了母親。當天,母親去山上采了一種樹葉回來,在我黃昏放牛之際,將樹葉置于鐵盆中,然后在牛棚里慢慢燒,這樣蚊子就自動飛走了。牛其實與人一樣通情達理,對我細心的關(guān)照似乎抱有感懷之心,每當聽到我開鑰匙的聲音,便立馬爬起來站在門邊等我,而且居然將頭探過來,便我解開它牛角的韁繩。
牛與人,人與牛,其實是一樣的,一日三餐,再加點宵夜便算是福分了。牛的宵夜是雙季稻存留下來的稻草,或者是平時采割些青草之類,如同貧苦家庭偶爾做些面條改善生活一樣。就這樣,我必須在每日清晨與黃昏,在所能走到的田野或山坡,牽著那頭黃牛去野外吃草,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相依為命。
一個冬日黃昏,我將牛放養(yǎng)在一片植有苧麻的山坡上。冬日很多植物都已枯零,唯有苧麻還青綠如舊,不過我聽母親說過牛不食苧麻,這讓我能夠安下心來。我提著竹籃四處找野菜,沒想到在麻地里讓我意外尋到難得的一片碧嫩豬草,我高興得忘乎所以,居然忘了看好牛,等我意識到時,已不見牛的蹤影。我四下尋找,正當我急得不知所措欲哭出來之時,遠遠看見牛在山凹下,正低頭猛嚼著綠油油的麥子。這還了得,我知道這塊地的主人正是與我奶奶有過節(jié)的那家,我趕緊拎起籃子一邊大聲喊著一邊飛奔而去,牛畢竟是牛,不愿意聽人訓(xùn)。此時此刻,恐怕放再大聲的高音嗽叭也沒用,它正甜滋滋地享受美食,再大聲它也聽不見,聽見也不會回頭瞧一眼,哪怕是相依為命的主人也不管會。牛乃龐然大物,食量大,在那物質(zhì)貧乏的年代,沒有什么比食物更令它鐘情了。我在奔跑的山路上幾次差點摔倒,腳下的一只布鞋掉了也顧不上找回重新穿上,一門心思在想,這下惹大禍了,這可怎辦才好,回去肯定會被罵死,甚至被打。我沒命地邊跑邊喊,希望能趕快牽走那只可惡的牛,它簡直太貪吃了。我近前一看,立即放聲大哭起來,只見足有半尺高的大片的麥子已進了牛腹。我氣憤得舉著鞭子一邊打牛屁股,一邊繼續(xù)哇哇嚎啕大哭,我知道,這下肯定慘了??墒侨挝沂贡M力氣,還是拉不走那頭黃牛。小小的年紀,盡管竭盡力氣又如何拉得動正在甜食的黃牛呢?鞭打與嚎叫乃至痛苦還是沒有用的,牛繼續(xù)固執(zhí)地并且慢吞吞地吃著美味的麥草,那神情簡直是對我的嘲笑與藐視。
焦躁無奈之下我猛急中生智,拾起地面上的一塊石頭,對準津津有味咀嚼著麥子的牛唇砸了下去。這一砸可不得了,原本親如密友的它突然性情大變,發(fā)瘋似的用它的那兩只尖尖的牛角沒頭沒腦地朝我猛撞,我穿著姐姐的舊褲子褲管原本就大,被牛角一撞,結(jié)果褲管就輕而易舉破了。我的一條腿露在寒風中,我又驚又怕,不知怎么辦,眼望四周不見有人,孤獨無援。
我繼續(xù)使出吃奶的力氣,傾斜身子硬拽著牛繩,也許是那頭可惡的黃牛終于吃飽了,被我牽出了麥地。而我望著那片被這可惡的黃牛吃得一片狼藉的麥地,心里怕得要命,不知如何面對這一切?;炭种校浟嘶仡^尋找丟失的布鞋,猶豫著不敢走向回家的路,一直徘徊在山口。暮色低垂,天已漸暗,我才慌慌張張地將牛牽回牛舍。邁向家中的步伐,越發(fā)地沉重起來。
將牛關(guān)進牛棚后回到家里,透過半掩半啟的門扉,我看見里面亮著一盞昏黃的煤油燈,平時不諳廚事的姐姐此刻正忙碌著灶臺。我輕輕地推開門,悄悄地走進側(cè)屋,趕緊從箱子里找了條褲子換上,將破敗的褲子悄悄藏了起來,然后故意歡悅著走向灶臺??吹轿一丶?,姐姐立即問:“娘找到你啦?這么晚回來你就不怕鬼!”這下我懵了,原來母親因為擔心我,去山上找我了?;蛟S母親走的是前山,而我剛好是從后山下來。
我一邊添著柴火,一邊暗暗自責,若不是自己拖拖拉拉,母親就不用去找我了。等到我們做好飯菜依然不見母親的身影,這下輪到我與姐姐替母親擔心了。我們決定去山上找母親,我和姐姐點燃一支麻稈引路,帶上火柴又各自抱著一把麻稈,一邊在山上奔走一邊大聲喊叫,“娘,娘,娘……”卻始終無人回應(yīng)。我向來怕黑,更害怕一座座磚壘成墻的墓碑。此刻卻空前地大膽起來,明知那邊有墳?zāi)?,可我尋娘心切毫不顧忌。姐姐說母親方才是挑著一擔刺藤回的家,聽說我沒回就匆匆出門找我了。這一說似乎提醒了我,娘會不會又順便去挑刺藤了呢?我提議去我曾經(jīng)跟娘砍過刺藤的那塊山崖找找看。冬夜的寒風凜冽地穿透著我們的身子,此時我與姐姐卻因擔憂與奔走而汗流滿面。母親是我們家的頂梁柱,如果沒有這根柱子,家便不復(fù)存在。我恨自己不好好看牛,恨自己那么遲回家而令原本疲憊不堪的母親又多添一份辛勞。在尋找的過程中,我流著淚忍不住如實告訴了姐姐今天遇到的困境。姐姐并未責怪,反而一直安慰,且用力握住了我顫抖的手……
茫茫夜色,我們的麻稈火把明明滅滅,我們的聲音一陣一陣響徹山谷。不知為何我始終抱著堅定的信念,娘就在不遠處,我和姐姐屏住呼吸,終于聽到一聲微弱的叫喚。那是母親的聲音,那聲音多么的熟悉而又親切,我們急忙尋聲而去,果然在山崖邊的一個泥坑里,找到我那瘦骨嶙峋的母親。我和姐姐哭喊著沖過去抱起母親,一聲聲呼喚著母親。我們這才知道,母親因勞累過度,腿腳抽筋,然后餓昏了。我和姐姐遍尋不到任何東西可以給娘填腹,后來就在泥坑上方的巖孔里,我用雙手交疊著捧了一把水,喂進母親嘴里,輕輕地揉捏母親的雙腿,漸漸地,娘恢復(fù)過來了,我們母女三人相互牽著手走向家。
牛的偷食最終沒能躲過災(zāi)難,有人看見了那天是我在那附近放的牛,并且找到我那只鞋子作為證據(jù)。原本麥頭吃了不消幾天也就會長出來,可就因為與奶奶曾經(jīng)的過節(jié),那個滿身狐臭味的女人找上門來強行要我們家賠二十斤麥子。母親知情后對我毫無責備,為了息事寧人,從幾戶親友家借了麥子,賠笑認錯去了。這二十斤麥子,意味著我多少天放牛的辛苦算是白費了。
冬去春來,百花盛開,我在朝朝暮暮與牛相伴的歲月里凄苦而美麗。那時候,我最盼望的不是春節(jié),也不是中秋,而是春耕。因為春耕時就不用放牛,牛在勞作后生產(chǎn)隊會好生犒賞。在我12歲那年,國家政策變了,實行分田到戶責任制。原以為我的放牛生涯從此畫上句號,沒想到同村的姐夫兄弟四人,又合議共養(yǎng)一頭牛。而我是生產(chǎn)隊里唯一有過經(jīng)驗的放牛娃,大家一致商定將這重大的職位委任給我。正好,那年我13歲,上了初中要住校,他們才重新找了別人來放牛,我從而結(jié)束了這一生永遠難忘的放牛生涯。
寫作感言:
我的第一篇散文《破碎》發(fā)表,她就像一朵應(yīng)該在初春開放的小花,到了暮春才意外地綻放。她對別人而言,或許不足掛齒,可是我卻視之為我人生的一個里程碑。我感到,走進文壇是我的大幸,是對我早年種種不幸的補償。這看似不經(jīng)意的闖入,實際是一種緣,仿佛前生有約。
這幾年來,我因昔日曲折的經(jīng)歷、生命的疼痛和內(nèi)心的悲憫而傾吐,讓每一個字都如一滴熱血,緩緩地滴落在我手機的屏幕上。它們洇染,盛開成為對世道人心有滋養(yǎng)的鮮花。不是養(yǎng)尊處優(yōu)所能給予和造就的,它是痛苦的心靈、悲憫的情懷瀝出的一滴滴鮮血。
我以小巧玲瓏、握在掌心的手機為書寫工具,無論在什么場所,只要靈感來訪,便揮灑自如,超強釋放,勢不可擋,心至文成。一篇文章塵埃落定,內(nèi)心暫時平靜,可是要不了多久,就又風起云涌,爆發(fā)新的創(chuàng)作欲望,源源不斷的文思催生一篇又一篇的新作。創(chuàng)作的題材和情感全然像至愛親朋,團團包圍著我。我的寫作就是這樣推著我走向廣闊,走向深邃。
我活在文學(xué)中,成了文學(xué)的附庸,文學(xué)成了我的主宰。我用文學(xué)記錄了大自然的美,記錄了人性的善與惡,記錄了我心中的愛,這是我對文學(xué)的回報。我常常通宵達旦地寫作,雖然也時而感覺辛苦勞累,甚至因?qū)懽鞫兊茂偪?,但是哪怕精疲力竭,嘴里喊著親人“救我”,可還是要寫。我覺得,我是在這樣的過程中享受著生命,我甘愿過這樣的生活。唯一令我始料不及的是,文學(xué)竟有如此的力量,讓看上去纖弱的我變得如此生猛剛強。 我將努力寫出更多的使天地溫暖、使靈魂有光、使精神歡愉、使生命芬芳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