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佳音
“鍾書逃走了,我也想逃走,但是逃哪里去呢?我壓根兒不能逃,得留在人世間,打掃現(xiàn)場,盡我應(yīng)盡的責任?!边@一次她也逃走了,“我們仨”又相聚了。
2016年5月25日凌晨1點,著名作家、翻譯家楊絳安靜地走完了105歲的人生旅程。與她的丈夫錢鍾書一樣,她生前明確表示不設(shè)靈堂,不舉行遺體告別儀式,不留骨灰。她長年深居簡出,去世后亦不想成為眾人追逐的新聞熱點,要求悄悄火化后再發(fā)訃告。
然而,當日中午,消息還是逐漸擴散了,社交媒體即刻開始刷屏,人們傾慕這位“最賢的妻,最才的女”,紛紛表達追思之情。不過,一篇偽造的楊絳手寫《一百歲感言》也混雜其中,廣為流傳,成了濫情的雞湯文。
次日,一些攻訐錢楊夫婦的言論又甚囂塵上,揭秘他們在文革中打人、咬人,上世紀九十年代找中央領(lǐng)導(dǎo)告黑狀等等,對其從學識到人品全面質(zhì)疑。從一個極端到另一個極 端。
楊絳如果在世,或許會撰文回擊。在獨自留守人世的十余年里,楊絳雖然閉門謝客,與世無爭,但若有侵犯夫婦二人名譽或權(quán)益的事件,她向來是不憚于訴諸筆端甚至公堂的?!版R書逃走了,我也想逃走,但是逃哪里去呢?我壓根兒不能逃,得留在人世間,打掃現(xiàn)場,盡我應(yīng)盡的責任?!?/p>
不過,這一次她也逃走了,“我們仨”又相聚了。
錢鍾書、楊絳夫婦倆最想要的仙家法寶是“隱身衣”,只求擺脫羈束,到處閱歷。“隱身衣的料子是卑微。身處卑微,人家就視而不見,見而不睹。”
法國學者劉梅竹為了寫博士論文,曾于2004年12月及2005年6月兩次通過信件采訪楊絳。后來,劉梅竹為了學業(yè),想要發(fā)表往來的書信,楊絳回復(fù)說:“我給你的信原是私人信,不準備公開的,你既有急需,發(fā)表也無妨。只是我比你更怕出頭露面,所以希望溫教授能為你找個學術(shù)性高而銷路不廣的刊物。你和我都可以少招人注意?!?/p>
楊絳高中時,老師給的批語是“仙童好靜”,這樣的性格貫穿了楊絳一生,她心甘情愿地消失于眾人之中。1949年8月24日,他們一家三口登上火車,回到母校清華大學外文系工作。按照清華舊規(guī),夫婦不能同時同校任正教授。錢鍾書任正教授,并負責外文研究所事宜。楊絳就做起兼職教授,講《英國小說選讀》。她自稱“散工”,私幸可以逃掉不少會議;又借口教課,不是“家庭婦女”,也不參加婦女會學習活動。
其實,楊絳比錢鍾書成名更早。1943年至1944年,楊絳在上海創(chuàng)作的幾部戲劇接連上演,大獲成功。她的筆名“楊絳”由此叫開,錢鍾書在文化圈里被人介紹為“楊絳的丈夫”?!秶恰芬?947年才出版。
后來舊規(guī)矩取消,系主任來找楊絳商量,請她擔任專任教授,但楊絳推說身體不好,寧可領(lǐng)取微薄的兼任教授工資,也不肯當專任,這樣做可以省下時間做自己想做的事。
然而,作為名人之家,他們頭頂光環(huán)難自棄,終生為聲名所累。德國學者莫芝宜佳是《圍城》和《我們仨》的德文譯者,上世紀八十年代第一次見錢楊夫婦,去之前,特別緊張。因為她聽說他們倆不愿見人,家門上有個貓眼,為的是讓楊絳擋駕不速之客。那一次見面,楊絳首先問她問題多不多,后來見她的問題全是圍繞《圍城》展開的,沒有什么關(guān)于私人生活的,夫婦倆才對她比較有好感。
1997年,他們的女兒錢瑗逃走了,1998年,錢鍾書也逃走了,只留下楊絳在人世間“打掃現(xiàn)場”。楊絳閉門謝客,依然擋不住絡(luò)繹不絕的來訪。錢鍾書的堂弟錢鐘魯曾帶一位記者去拜訪楊絳,楊絳一言不發(fā),就將該記者送走。90歲壽辰時,楊絳干脆躲進清華大學招待所住了幾日,“避壽”。
楊絳惜時如金,直言親友的拜訪也是叨擾清閑。費孝通是楊絳中學時代的老同學。錢鍾書去世之后,費孝通曾去拜訪她。楊絳送他下樓時說:“樓梯不好走,你以后也不要再‘知難而上了?!辈贿^費孝通還是會派身邊人來探望楊絳,給她送本新作或者送盆花。有一次,楊絳路過費孝通家就前去登門拜訪,以示禮數(shù),但坐了不到二十分鐘就告辭了。
2001年,楊絳聽說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要有她的一席之地,就打電話要求撤出。工作人員回復(fù)說,絕大多數(shù)作者都爭著想進入館中,她是惟一自動放棄的。為此,楊絳又給當時的館長舒乙寫信表明錢鍾書也是不愿入館的:“他曾明明白白說過,他不愿進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他從不廁身大師之林,他也向來不識抬舉,這是大家都知道的。”隨后,她又給中國文聯(lián)寫信,表示錢鍾書不愿當中國文聯(lián)榮譽委員,她也不能違背其遺愿給文聯(lián)的“豪華紀念冊”提供十寸照片,因為錢鍾書“生平從不接受國內(nèi)外任何榮譽勛章、獎?wù)隆s譽學位等等”。
2004年,八卷本的《楊絳文集》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出版社籌劃舉行一次楊絳作品研討會,但被其婉拒:“稿子交出去了,賣書就不是我該管的事了。我只是一滴清水,不是肥皂水,不能吹泡泡?!?/p>
近二十年,楊絳幾乎從不出現(xiàn)在公眾場合。唯一一次是2001年,她去清華大學參加“好讀書獎捐贈儀式”。這是她和錢鍾書在病榻前商量好的,將二人全部作品著作權(quán)中因作品使用而獲得的財產(chǎn)收益捐贈母校,以資助那些愛好讀書的貧寒子弟。獎學金不用他們個人的名字。鏡頭前,90歲的楊絳站起來,用清脆明亮的聲音講述自己對清華校訓“自強不息,厚德載物”的理解。
楊絳生前也已將家中所藏存珍貴文物字畫全部無償捐贈中國國家博物館?!拔覀冐怼倍甲吡?,不肯留一點痕跡,而他們對后輩學子的滋養(yǎng)綿延不斷。截至目前,好讀書獎學金捐贈的留本基金已累計2434萬,受到資助的本科生和研究生達614位。
自從1977年,錢鍾書一家就在北京南沙窩小區(qū),近四十年來一直是白墻、水泥地?!拔覀冐怼卑察o地在這里讀書、寫字,而后是兩個人,最后楊絳孑然一身。
然而書齋并不能隔絕外界的紛擾,大隱于市的楊絳不得不一次次像堂吉訶德一樣跳出來大戰(zhàn)風車。
錢鍾書的家鄉(xiāng)無錫要修復(fù)錢鍾書故居,籌建錢鍾書文學館。但楊絳遵從錢鍾書的遺愿,堅決不同意,話說得很重:“假如無錫市領(lǐng)導(dǎo)要把錢鍾書作為‘無形資產(chǎn),作為招徠旅游的招牌,那是對錢鍾書‘淡泊名利的莫大諷刺……用他堅決反對的方式來紀念他是不合適的?!?/p>
然而,故居到底還是建起來了,楊絳無可奈何,但始終不予承認,并拒絕向他們提供錢鍾書遺物。她曾對譯林出版社首任社長兼總編輯李景端說:“無錫的那所房子,是錢鍾書叔父家的,不是錢鍾書的故居,里面擺的什么床,根本不是我們睡過的。”
李景端在回憶文章中說,有一年社科院有個單位要在該“錢鍾書故居”舉辦一次有關(guān)錢鍾書的研討會。楊絳得知后特意寫信給院領(lǐng)導(dǎo),表示“故居不實,開會不當”,但會議還是照開。她對李景端表示很無奈:“我無力反對,但我不能自己騙自己。我的態(tài)度表明了,別人聽不聽,我就管不了了。”
楊絳向來較真?!短眉X德》另一位中譯者、北大西語系教授董燕生曾對楊絳的翻譯提出質(zhì)疑:“認為楊絳譯本就是最好的版本完全是個誤解”,“我現(xiàn)在是拿它當翻譯課的反面教材,避免學生再犯這種錯誤”。楊絳一開始并未回復(fù)。
但李景端為楊絳叫屈,與一些翻譯家在報紙上發(fā)文為其辯護。楊絳看到《眾譯家據(jù)理駁斥譯壇歪風》這樣的標題坐不住了,覺得小題大做:“董燕生先生對我的批評,完全正確,說不上‘歪風。董先生可以做我的老師,可惜我生得太早,已成了他的‘前輩。他‘不畏前輩權(quán)威,勇于指出錯誤,恰恰是譯界的正風,不是歪風?!辈贿^,對于自己的翻譯,楊絳還是很有自信,針對董燕生的批評逐條回應(yīng)。
2007年,《一代才子錢鍾書》再版,出版社向媒體提供宣傳材料稱楊絳忽而“含淚”,忽而“含笑”親自校訂。楊絳與該書作者有過書信往來,但不曾如此動情,于是在報紙上發(fā)表文章《請別拿我做廣告》:“做不實的宣傳,不僅是對當事人的不尊重,對讀者也有欺騙之嫌。我希望當今這個商業(yè)化的社會,不要唯利是圖,在謀取利益的時候,還要講點道義和良心?!?/p>
2013年,102歲的楊絳還打了一場官司。那年5月,一批總量逾百件的錢鍾書及其家人的信札、手稿將亮相北京中貿(mào)圣佳春拍。這批書信、手稿的持有人李國強與錢楊一家原系朋友關(guān)系,上述信件由李國強保存。楊絳得知后,發(fā)表公開信,堅決反對私人書信被拍賣,并向法院提起訴訟。法院最終判決拍賣公司和李國強停止侵權(quán),并賠償楊絳20萬元。楊絳將這筆賠償金全部捐獻給了公益組織。
楊絳的同事、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員董衡巽稱“楊先生這個人,沒事,絕不去惹事;有事,也絕不怕事”。文革時,社科院的同仁們都見識過瘦小嬌弱的楊絳金剛怒目的一面。
1956年,一份黑材料被不明不白地裝進了錢鍾書的人事檔案口袋,并被寫進《北京大學典型調(diào)查材料》,里面稱錢鍾書與美國特務(wù)過從甚密,還發(fā)表了許多言論:“1952年他在毛選英譯委員會時,有人建議他把毛選拿回家去翻譯,他說:‘這樣骯臟的東西拿回家去,把空氣都搞臟了……他還說:‘糧食統(tǒng)購統(tǒng)銷政策在鄉(xiāng)下餓死好多人,比日本人在時還不如……”
楊絳否認了這份材料的真實性,早在上世紀五十年代就已查清。“對政治夸夸其談,不是錢鍾書的風格。以錢先生對社會政治的極度清醒,對人間世態(tài)的深悉洞察,不論會上會下,談話絕不直接涉及政治。即使是學術(shù)討論,一旦牽入政治,錢先生即三緘其口,絕不發(fā)言?!?/p>
但文革中,這份黑材料還是被翻出來,并貼出大字報。當晚,楊絳和錢鍾書把寫好的一張小字報貼在大字報的下面,申明沒有這回事。
身為“牛鬼蛇神”的楊絳竟敢申辯,立刻被拉到千人大會上批斗示眾。革命群眾要她低頭認罪,楊絳不肯,還跺著腳說:“就是不符合事實!就是不符合事實!……”
革命群眾被惹惱了,遞給她一面銅鑼、一根棒槌,命她打鑼游街。她正在氣頭上,沒處發(fā)泄,下死勁狠敲猛打。她頭戴尖頂高帽,頸上掛著被水泡得發(fā)霉的一塊臟兮兮滑膩膩的木板,走幾步,打兩下鑼,叫聲“我是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 。
后來,楊絳在《丙午丁未紀事》中寫道:“你們能逼我‘游街,卻不能叫我屈服。我忍不住要模仿桑丘·潘沙的腔吻說:‘我雖然‘游街出丑,我仍然是個有體面的人!”
楊絳中學時,父親楊蔭杭曾跟她說過一個自己的笑話。他當江蘇省高等審判廳長的時候,張勛勝利入京,江蘇士紳聯(lián)名登報擁戴歡迎。楊蔭杭在歡迎者名單里忽然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名字。那是他屬下某某擅自干的,以為名字既已見報,不愿意也只好罷了??墒菞钍a杭怎么也不肯歡迎那位辮帥,他說名與器不可以假人,立即在報上登上一條大字的啟事,申明自己沒有歡迎。
父親對楊絳講的時候啞然失笑,因為深知這番聲明太不通世故了。他學著一位朋友的話說:唉,補塘,聲明也可以不必了。但是楊蔭杭說:“你知道林肯說的一句話嗎?Dare to say no!你敢嗎?”
對于蓄意污蔑的話,楊絳不接受;對于刻意拔高的話,楊絳也不接受。依據(jù)那份《北京大學典型調(diào)查材料》,學者謝泳寫了三篇文章:《錢鍾書的內(nèi)心世界》《錢鍾書與清華“間諜案”》《錢鍾書的直言的一面》。謝泳引用這份材料意在說明錢鍾書不是一個“世故的老人”和“軟弱的知識分子”,本質(zhì)上他還是獨持異見而且敢于發(fā)言的自由知識分子?!拔覀冎豢匆姵聊腻X先生,而沒有看見直言的錢先生”,“他是一個超凡超俗的人,但卻不是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人,他很厭惡政治,但并不是不關(guān)心政治,是眼見的政治太讓他寒心了”。
楊絳托人向謝泳轉(zhuǎn)告這份材料是誣告,不可信,不過未收到回復(fù)。
對于夫婦倆在文革中,打人、踹人以至咬人的事,楊絳也不否認。1999年,她發(fā)表《從“摻沙子”到“流亡”》詳述事件經(jīng)過,乃是因同住的革命男女欺人太甚。另一方當事人自然有不同說法,也發(fā)文反擊。
細節(jié)真?zhèn)我呀?jīng)難考,不過無論如何這都是不光彩的事。錢鍾書感嘆說,和什么等人住一起,就會墮落到同一水平。楊絳此后的文集也沒有將這篇文章收入,因為“文章?lián)P人之惡,也刪”。
楊絳文風克制,節(jié)奏舒緩,一如她臉上的淡妝,似有若無。學者止庵稱其是1949年以后大陸最好的散文家,“說真話,要自我,這是必需的;真話也要實實在在地說,自我也不可以強加于人”。
錢楊夫婦是獨善其身的“舊式知識分子”,不愿過問政治。錢鍾書說他“沒有大的志氣,只想貢獻一生,做做學問”。這一點正和楊絳志趣相投。因此,他們也被一些人認為是精致的利己主義者。
無論他人如何評價,錢楊終其一生不改其志。楊絳在給劉梅竹的回復(fù)中說一生中最大的遺憾是未能在清華大學本科讀外語系,卻在東吳大學讀政治系。所以,大學期間,她獲得了美國著名女校衛(wèi)斯理的獎學金,卻還是決定放棄。 原因之一就是她不想再在自己不喜歡的政治學上花費時間,轉(zhuǎn)而前往清華大學研究院研習文學。
他們這一輩子都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1949年,知識分子都面臨個人去留的抉擇。盡管讀過許多形容蘇聯(lián)“鐵幕”生活的小說,錢楊夫婦還是拒絕了許多優(yōu)越的出國條件,選擇留下,因為他們無法離開祖國的語言,在異域文化中完成創(chuàng)作研究。
很多年后,96歲的楊絳走到人生邊上,她寫道:“我們的思想并不進步。我們不是科學家,也不是能以馬列主義為準則的文人。我們這種自由思想的文人是沒用的。我們考慮再三,還是舍不得離開父母之邦,料想安安分分,坐坐冷板凳,粗茶淡飯過日子,做馴順的良民,終歸是可以的。這是我們自己的選擇,不是不得已?!?/p>
回首一生,楊絳不辜負每一寸光陰,百歲之后,依然筆耕不斷。103歲時,她出版了小說《洗澡之后》:“我把故事結(jié)束了,誰也別想再寫什么續(xù)集了!”那一年,她還修訂了八妹楊必的譯作《名利場》。她一派天真地手書:“楊絳從協(xié)和醫(yī)院回家,樂哉樂哉!……不管好不好,總算完工了!Hurry?。?!”
楊絳回家了。這一次,“我們仨”可以安安靜靜地圍坐書桌前讀書寫字,再無打擾,永不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