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盧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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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見過羊的牧羊犬
文_盧十四
奧斯陸第一次被寄養(yǎng)到我家的時候,還是只未滿一歲的小狗。雖然年紀小,但它已經(jīng)被主人老王訓(xùn)練得很好了,幾乎不亂叫。
“如果它亂叫,就馬上制止它。”老王說,“它要是乖乖地聽話,就摸摸它,夸夸它?!?/p>
老王交代完就離開北京出長差去了。我按老王說的那樣嚴格管教奧斯陸。奧斯陸果然是條好狗,就算偶爾叫出聲來,只要我一呵斥,它就馬上停止。
只有在一種情況下它會狂吠不止,完全不聽管教,那就是我出門上班的時候。它知道自己將被獨自關(guān)在家里,要再過十幾個小時才能見到人,便心急如焚,連聲狂吠哀求。我隔著門對它喊:“奧斯陸!別叫!”它卻叫得越發(fā)凄慘了。我狠狠心轉(zhuǎn)身就走,走出單元門還能聽到叫聲從樓上傳來。
我從不知道,在我走后它還會繼續(xù)叫多久。
后來奧斯陸長大了,更加訓(xùn)練有素,再到我家暫住時已經(jīng)徹底不叫了。即便我早上出門上班時,它也只是趴在地上看著我,眼神漠然。
我不知道奧斯陸是怎么改變的,是自己長大成熟了,還是被老王強行馴服了;我也不知道奧斯陸如何看待自己的處境,是坦然接受了,還是麻木絕望了。
有件事我不敢告訴奧斯陸,當然它也永遠不會知道:其實它是一只邊境牧羊犬。
邊境牧羊犬原本生活在廣袤的牧場,天性決定了它每天應(yīng)該有奔跑十幾公里的運動量。如今奧斯陸被關(guān)在一個只有幾十平方米的房間里,當然會覺得難受、憋屈。它掙扎、狂吠、不聽話、擾民,是它的錯嗎?
以前出門上班時,看到奧斯陸狂吠不止,我心里會難過。如今我出門時,奧斯陸趴在地上一聲不吭,我非但沒有舒服起來,反而更難過了。“它要是乖乖地聽話,就摸摸它,夸夸它”,我摸了摸奧斯陸,不知該怎么夸??渌菞l好狗嗎?是的,它擺脫了野蠻,接受了馴化,但一只邊境牧羊犬被搞成這副德行,真的算“好”嗎?
由此可見,石黑一雄采用了誤會式懸念、映襯式懸念和豹尾式懸念來描寫該小說人際關(guān)系的復(fù)雜性、多維性和趣味性,展現(xiàn)了人與人之間在一定社會語境里的情緒、心態(tài)和思維演繹,顯示出其懸念設(shè)置的精妙性和懸念結(jié)局的認知沖擊力,使讀者產(chǎn)生了一睹為快的閱讀興奮因子和好奇驅(qū)動力。
下班回家后,我會帶奧斯陸出去遛彎兒。到了河邊空曠處,我會解開狗鏈,它就飛奔出去,滿地撒歡兒。這是它一天中最開心的時間,也是唯一有意義的時間。為了讓它多開心一會兒,我盡量延長遛狗時間——但也到不了一個小時,總共也就遛個兩三公里。
和所有的狗一樣,奧斯陸沒心沒肺,不哀傷,不抱怨,對這每天不到一小時的自由十分滿意。到點兒帶它回家,它也從不依依不舍。對它來說,生活本來就如此。它可能從來沒有想象過,其實還可以有另一種生活:沒有狗鏈,沒有牢籠,和羊群在一起,自由不止一個小時。
因為它從來沒見過羊。
“邊境牧羊犬天生就會牧羊”,所有關(guān)于它的介紹里都這么說。但從未見過羊的奧斯陸怎么知道自己的天賦呢?又怎么知道自己其實是牧羊犬呢?
命運給了你天賦,卻不給你施展天賦的環(huán)境,這樣的遭遇可能不止發(fā)生在奧斯陸身上。我時常想:一個人很可能有成為“海賊王”的天賦,卻生在蒙古國,一輩子沒見過海;有人說不定是書法奇才,但生在歐洲,一輩子不知毛筆為何物。甚至我自己,我覺得我也未必就應(yīng)該朝九晚五,在電腦前一坐就是一天??晌业奶熨x是什么呢?我得見過我的羊才知道。我的羊在哪兒呢?
看到奧斯陸無憂無慮的樣子,我時常想起這個故事。一滴血就能讓老虎覺醒,要是讓奧斯陸見到羊會怎樣?
一個周末的下午,我又去河邊遛奧斯陸。由于時間寬裕,我們比平時多走了幾里地。奧斯陸在我前面十來米的地方溜達,突然,它興奮起來,躥到一片樹林后面,汪汪叫個不停。
我趕緊追過去一看:天哪,居然有幾只羊在這里吃草!北京市區(qū)里居然有人放羊!
奧斯陸瘋了一樣圍著那幾只羊團團轉(zhuǎn),試圖靠近、驅(qū)趕它們。羊也十分緊張,咩咩叫著躲閃。個頭最大的那只羊甚至試圖用角去頂奧斯陸。奧斯陸全身繃緊,左右閃躲,伺機前撲。
羊的主人是一位老大爺,他面對這只突如其來的狗也有點兒不知所措。我趕緊沖過去死命抱住奧斯陸,給它系上狗鏈,然后一邊把它往回拉,一邊對老大爺說:“對不起!對不起!”
老大爺笑呵呵地說:“沒事沒事?!薄獙λ裕@只是放羊途中的一段小插曲,他不知道這一幕的意義:一只牧羊犬,一生中第一次見到了羊。
我蹲下來抱住奧斯陸的頭,說:“你明白了嗎?你明白了嗎?”
奧斯陸吐著舌頭,喘著粗氣,尾巴狂搖不止。
小時候讀過一個故事:一位老和尚撿到一只小老虎,便帶回廟里飼養(yǎng),每天喂老虎喝粥吃素。小老虎長成了大老虎,溫順得像只貓咪。有一天老和尚上火,流鼻血了,滴了兩滴到地上,就招呼老虎過來舔掉。老虎一舔,“原來血的味道這么好”,它頓時什么都明白了,所有的馴服教化都化為烏有,它毫不猶豫地把老和尚吃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