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仁學
1943年夏天,五黃六月,麥子已經(jīng)熟了??諘绲南搴觾砂督馉N燦一片,風兒吹過,麥浪一波一波蕩漾著。麥子熟得太透,驕陽下開鐮,總有一些特別飽滿的麥粒受到驚擾,就像哪吒彈出蓮花寶座一樣,從麥穗中“嚓”地蹦出來,滾到地里成了“土行孫”。莊稼人說,這些蹦出來的調(diào)皮鬼都是麥中的靈珠子,心疼得緊。莊稼人也學乖了,習慣選擇在夜里趁著露氣下田搶收。
雞叫頭遍,在熟睡中被父親催醒,麥香睡眼惺忪地在朦朧月色中隨著父親來到襄河岸邊的麥地里。姐姐燕麥沒有起床,她摟著三歲多的兒子“野粑粑”仍在說夢話。麥香的父親特別體貼這個可憐的大女兒,吩咐她留在家里侍弄飯菜。
夜很靜,靜得像恬淡的襄河水,只聽見鐮刀口舔舐麥稈的“刺啦”聲,偶爾有一兩只野雞被驚醒,撲棱著翅膀從面前的麥叢中霍然躍起,斜刺里撲向深邃的夜空中,扔下一串怪叫,就像小鬼子陰森恐怖的笑聲。麥香每次都駭?shù)煤姑关Q,這年頭兵荒馬亂的,面前突然躥出一個鬼子或者土匪,一點兒都不稀奇。打從1939年夏天開始,也是這樣一個五黃六月天,仿佛從地底下鉆出來一群小人國來的怪物打著膏藥旗,端著賊亮的刺刀竄到襄河地界,到處燒殺奸擄。一時間,襄河兩岸處處冒煙,滿世界鬧鬼,本來還算平靜的聶灘、呂垸從此雞犬不寧。也正是在這片麥地里,幾個矮墩墩的小怪物戲水般地撲進麥浪,燕麥在麥浪中倉皇地游,最后,怪物們摁住她一同溺入浪窩,只冒出一串野雞打鳴般的浪笑……這一幕從此成為燕麥抹不去的夢魘,也注定成為日后“野粑粑”幼小心靈難以承受之重。
天麻麻亮時,幾隴麥子剪成了大平頭,就剩下隴尾的最后一撮了。麥香打算坐到麥捆上休憩一會兒,不料面前尚未收割的麥叢中突然伸出一只血糊糊的手。麥香嚇得一聲尖叫。
麥香的父親頭皮一麻,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馬上抄起扁擔沖過去。他壯著膽子扒開麥叢一看,卻是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正蜷縮在地上。壯漢右腿的褲管上沾滿了血漬,臉色慘白,就像凄冷的月。他仔細分辨壯漢那腌鴨蛋一般臟兮兮的行頭,顯然是個國軍。麥香頓時噓了一口氣,畢竟,活動在襄河一帶的國軍也是中國人,也打鬼子,并不像她表哥聶大輝那樣純粹是土匪,專干一些殺人越貨、禍害百姓的勾當。
麥香父親挽起壯漢的褲管,只見壯漢的右腿肚子仍在汩汩地冒血。他趕緊從蘆葦蕩中扯了一把藤草嚼碎,敷在壯漢傷口上。麥香則取下脖子上的汗巾,將壯漢的傷口包扎起來。
燕麥和野粑粑這時送來了飯食。
天已大亮,一家人圍坐在麥捆上開飯。飯食擺在地上:一大缽焌米茶,四個火燒粑粑,一碗焌豌豆。麥香給壯漢喂了幾口米茶,壯漢慢慢緩過神來。
麥香父親一邊啃著火燒粑粑,一邊問:“好漢,你是哪個隊伍的,咋傷成這樣?”
壯漢失血過多,人很虛弱,說話的聲音低沉而沙啞,只聽他說:“我是國軍金亦吾抗日游擊隊的?!?/p>
麥香父親聽說過“金亦吾”這個名字,也知道金亦吾率領(lǐng)的這支抗日武裝與其他國民黨正規(guī)軍相差甚遠,比之土匪聶大輝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借抗日之名,盡干些渾水摸魚、發(fā)國難財?shù)幕熨~事。后來,聶大輝那個土匪頭子居然搖身一變,也成了金亦吾麾下的抗日游擊隊獨立大隊的大隊長。
麥香父親啃著火燒粑粑,兩邊的腮幫子一鼓一鼓的,戲謔道:“你們抗的哪門子日喲,只要不跟鬼子穿一條褲子就阿彌陀佛了!”
壯漢齜著牙,眉頭擰成了一坨,感覺揪心的痛,說:“大叔,您說對了,金亦吾和聶大輝已經(jīng)把他們的狗腿伸到鬼子褲子里去了。”
麥香父親驚訝地問:“你是說,他們已經(jīng)投降鬼子了?”
壯漢點了點頭。
麥香父親搖搖頭,嘆了口氣道:“唉,啥子世道喲?哪還有中國人的味!”又指著壯漢腿上的傷口疑惑地問,“那,你這是咋回事?”
壯漢捂著傷口坐起來,說:“金亦吾以前打的旗號也是抗日的,盡管干了不少禍害老百姓的事,但畢竟還是一支抗日武裝,所以當初我才投靠了他。哪知現(xiàn)在,他們竟然當起漢奸來,所以我就不干了,就偷偷逃跑,結(jié)果腿上挨了聶大輝一槍?!?/p>
“那你打算跑到哪里去?這條腿怕是要廢了!”麥香擰著眉頭問。
壯漢沮喪地說:“我也不知道?!?/p>
麥香父親咽下最后一口粑粑,為難地說:“我也不知道咋幫你,你老躺在這里也不是個事,你還是到蘆葦蕩里去吧,那里陰涼,也不易被發(fā)現(xiàn)?!?/p>
壯漢沉默了,一臉凄然。
麥香父親和麥香攙扶著壯漢踉踉蹌蹌地進了蘆葦叢。麥香又返回來拿了兩個火燒粑粑放在壯漢懷里,壯漢像個乞丐一樣斜倚在葦子上,眼角涌出兩滴豆大的淚珠,可憐兮兮地瞅著麥香,瞅得她一陣心酸。她趕緊轉(zhuǎn)身出了蘆葦蕩。
麥香所在的村子名叫呂垸,全村沒有一家外姓人,一門同姓的都是一個呂家祖宗傳下來的種。與呂垸相鄰的還有一個叫聶灘的村子,全村人也沒有一個雜姓,祠堂里供奉著同一個聶家老祖宗??胺Q一代梟雄的大土匪聶大輝就出自聶灘。好在兩個村子世代比鄰而居,姻親往來不斷,兩村幾百號人同飲一江水,同在河邊灘涂土里刨食,相處十分融洽,因此,即使是殺人如麻的土匪頭子聶大輝,也從來不敢在聶灘、呂垸作惡,而是常年活動在百里開外的長湖一帶。
麥香的父親姓呂,人們習慣稱他為“粑粑王”,叫得順溜了,以致麥香都不知道自己父親的大名?!棒昔瓮酢逼鋵嵤锹櫋蝺纱迦朔饨o他的一個外號,他是火燒粑粑的正宗傳人,綿延數(shù)百里的整個漢江流域的火燒粑粑就是從他爺爺?shù)臓敔斒掷飩飨聛淼?。于是,千百年來,整個漢江流域的人家都有炕火燒粑粑、吃火燒粑粑的習俗。但是,若要論火燒粑粑的“色香味養(yǎng)”這門學問,若要論火燒粑粑做得漂亮不漂亮,聞起來香不香,吃起來味道好不好、有沒有勁道、有沒有嚼頭,吃過之后有沒有余香、壓不壓餓、養(yǎng)不養(yǎng)人,首屈一指還是火燒粑粑的正宗傳人——“粑粑王”做的粑粑。
其實,“粑粑王”平時并不輕易動手去炕制火燒粑粑,而是由燕麥和麥香姊妹倆親自下廚操作。她們炕制的火燒粑粑都是選用上好的老面發(fā)酵,發(fā)酵好的面團就像姑娘家發(fā)育成熟的奶子,白生生、鼓囊囊、軟綿綿的。一坨面團揪兩頭,揪到一丈多長也不會從中斷開。面團在一雙巧手下,經(jīng)過變戲法似的反復揉搓盤整,最后做成碟盤一樣的大小和形狀,大約一寸多厚,然后在正反兩面點綴上一些芝麻。這樣,火燒粑粑的坯子就完成了。此時,一種特制的叫做鏖鍋的平底大鍋早已燒得滾燙,雖然灶膛里的柴火已經(jīng)熄滅,但炭火仍然很旺,灶膛也燒得四壁通紅。五個碟狀的面團隨之被小心翼翼地“請”進鏖鍋,每個面團都包裹放置在一張嫩荷葉或南瓜葉子里面,再在上面覆蓋上一層新出灶的燙熱的草木灰。最后,將一種特制的穹廬狀的鏖鍋蓋子扣上去,大約經(jīng)過半個時辰的燜炕,火燒粑粑便可以揭開蓋頭了。經(jīng)過這些繁復工序炕制而成的火燒粑粑大約三寸來厚,足有銅鑼一般大小,殼色焦黃,外脆里軟,不僅保留了麥面的原香,而且還散發(fā)出芝麻、嫩荷葉或南瓜葉子的清香。火燒粑粑可放置五六天不壞,是莊稼人農(nóng)忙季節(jié)的當家伙食,也是外出遠行隨身攜帶的絕好干糧。
今年麥子收成不錯。新麥打磨出來以后,麥香姐妹倆就抓緊時間炕制火燒粑粑,然后由“粑粑王”擔到集市上去賣。這天,“粑粑王”照例是一大早就挑著兩籮筐火燒粑粑晃晃悠悠地出了門,麥香姐妹倆照例是忙碌著趕制火燒粑粑。這時,正在院子里玩耍的野粑粑光著腳丫子跑進來,抱著麥香的大腿往外指。麥香抬頭,只見一個身穿麻布對襟大褂的漢子已經(jīng)站在面前,正是幾天前在麥地里遇著的那個壯漢。壯漢從口袋里“嘩啦啦”掏出一大把銀元遞給麥香。
麥香一見這么多銀元,很是詫然,以為壯漢是要買火燒粑粑,又想,這么多錢得買多少呀?所以,她并未伸手去接,而是低著頭繼續(xù)揉面,說:“你這是要買人,還是要買粑粑?”
壯漢笑了笑,說:“我只要兩個粑粑,其他的我啥都不要!”說著,他當真將銀元全都扔在灶臺上,然后瘸著身子走進逼仄的灶間,從麥香身后的簸箕里拿起兩個火燒粑粑,又跛到灶膛前的柴草堆上一屁股坐下,大口大口地啃了起來。
燕麥見有生人進來,怕得要死,趕緊起身摟著野粑粑躲進了臥房。
壯漢覺得這女人和娃子都好生奇怪,忍不住問麥香:“這是你姐吧?那是你侄兒吧?咋不見她男人?她咋不講一句話?”
麥香板著臉,氣咻咻地說:“她是啞巴,她沒男人!”
壯漢納悶道:“她生得這靈醒(方言,水靈的意思),哪像個啞巴?再說,沒有男人咋會有娃子呢?”
麥香被壯漢的話臊得滿臉通紅,淚水頓時在眼里婆娑不止。她“啪”的一聲將面團扣在案板上,大聲嚷道:“娃子是從河里漂來的,打樹洞里撿來的!你是不是吃多了?她是不是啞巴,有沒有男人,關(guān)你屁事?。空媸窍坛蕴}卜淡操心,無聊!”
壯漢被麥香一頓搶白,頗覺無趣,于是仄身躺下,順手抓過幾把麥草將自己蓋上,說:“我?guī)姿逈]合眼皮了,這兒舒服,我得在這里打個瞌睡。”說罷倒頭便睡,不再言語。
“粑粑王”回家的時候,已經(jīng)是掌燈時分。壯漢仍在柴草中酣然大睡,間或發(fā)出細細的鼾聲。麥香急得要死,便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告訴了父親。“粑粑王”數(shù)了一下灶臺上的銀元,足足有二十塊“袁大頭”——這可相當于當時呂垸一帶大戶人家的全部家當!
“粑粑王”可不是見錢眼開的人。前幾年,聶大輝就建議他把火燒粑粑賣到日本人的炮樓里去,還拍著胸脯說:“叔,鬼子都是色鬼、好吃佬轉(zhuǎn)世,見了女人就像見了親娘,見了粑粑就像見了娘親的奶。如果你這粑粑賣到炮樓里去,保證能大賺一筆!”
那時,麥香的母親尚健在,她當面就把這個當土匪的姨侄罵了個抱頭鼠竄:“你個死砍腦殼的聶大匪,你是要老娘當寡婦不成?你是嫌鬼子把咱禍害得不夠是不?”她一把將野粑粑扯到聶大輝面前,“你不是膽子大嗎?那咱就托你把這個小雜種還給日本人,老娘保準以后天天給你粑粑吃不要錢!”
燕麥如何生下野粑粑那樁事,從一開始就已經(jīng)不是什么秘密,聶、呂兩垸的人都知道,不然,人們怎會公然一口一個“野粑粑”地叫喚他。這娃子從一落地起就沒個姓氏,“粑粑王”也懶得給他起什么名字,慶幸的是有麥香兩姊妹處處呵護著,這娃子倒是從來不缺少母愛。
聶、呂兩村的人世代尊祖重德,一方面,私生的野娃子是斷不可進入祠堂的,也不能續(xù)入族譜。如果讓一個野娃子跟了自家的姓,那便是辱沒了先人;另一方面,野生子畢竟也是一條命,那種遺棄或剝奪生命的事,除了聶大輝,在聶、呂兩村可能沒有第二個人做得出來。
兩村的人通常把男女合歡叫做“撻粑粑”,這是人們在揉搓翻整面團時,從人的動作、面團的形狀和“噼噼啪啪”的聲響等一連串酷似做愛的情景產(chǎn)生出來的聯(lián)想,進而演繹出一個粗俗卻又生動形象的坊間詞。在這一帶,但凡私生子都被稱作“野粑粑”。亂世之中,婦女很容易受到侵害,加之又沒有有效的避孕措施,所以,像野粑粑這類私生子的事也不是一件兩件。特別是日本人來后,稀奇古怪的事情幾乎每天都在發(fā)生,人們早就麻木了,見怪不怪了。
一想到野粑粑,一想到閉口不再講話的大女兒燕麥,“粑粑王”心里就隱隱作痛,再看看面前這個賴著不走的壯漢和那二十塊銀元,“粑粑王”倒是有了幾分喜悅。他把麥香拉到一邊,悄聲說:“我看這人是不會走的了,不然,他咋會把這么多袁大頭撂在這兒?也好,我正想招贅個姑爺呢!”
麥香的臉刷的一下就紅了,她噘著嘴巴說:“虧你想得出,撿個跛子當稀客,也不問咱愿不愿意!”
“粑粑王”連忙解釋道:“我不是說你!”他向里屋的燕麥指了指,聲音壓得更低,“是你姐!你看她整天愁眉苦臉的,一年到頭也講不了兩句話,這樣遲早會憋出病來的。再說,你姐帶著這么個野娃子,身邊若是沒個男人,總免不了外人在背后指指戳戳,你叫咱這張老臉往哪兒擱??!”
麥香心里一酸,眼里立刻飄起霧來。她嘴唇嚅動了兩下,說:“那也得他們兩廂情愿啊!再說,若是知道了姐的事,他會不會嫌棄她呢?”
“粑粑王”嘆了口氣,說:“這也正是我擔心的,不過,咱也不會瞞著他,等他醒來,我就跟他打開窗子說亮話。愿意的話,他就留下;不愿意的話,他就拿錢走人好了!”
壯漢醒來時,已是第二天早上。
“粑粑王”笑嘻嘻地將壯漢請到堂屋里坐下,兩人開始攀談。
“昨晚受委屈了,讓你在灶屋里將就了一宿!”“粑粑王”伸手在壯漢背上輕輕撣了撣,幾顆麥芒隨即掉了下來。
“大叔別客氣,麥草軟和著呢,比睡在蘆葦中舒坦多了!”見“粑粑王”一副討好自己的樣子,壯漢竟有些不自在起來。
“那倒是,家里總比外面舒服。對了,我還不知道你尊姓大名呢!”
通過交談,“粑粑王”得知,壯漢名叫常見青,城關(guān)人,出生于木匠世家,一手木匠活做得呱呱叫,特別是手中的一把斧子能夠耍出花兒來。他可以不依賴其他輔助工具,僅憑一把斧頭和一個鑿子,就能獨立漂亮地制成任何一款家具。由于常年掄斧劈木,練得一身鐵疙瘩般的好肌肉,又加之生性耿直,鐵骨俠義,好打抱不平,所以人稱“斧頭”。
民國二十八年秋天,城關(guān)發(fā)生的那場驚天血案就是斧頭闖的禍。那時,日本人剛剛占領(lǐng)潛江縣城,到處燒殺奸淫,斧頭新婚的妻子竟被這群畜生強暴致死。堂堂五尺男兒,殺妻之仇豈能不報?于是,一個清晨,趁著深秋濃霧的掩護,斧頭與同門師兄劉子安偷偷摸到鬼子崗哨前。只見兩把磨得锃亮的斧頭寒光閃過,“咔嚓”,兩個鬼子哨兵隨即應聲倒地。事發(fā)后,斧頭僥幸逃脫,劉子安與其他十七個無辜的師兄弟卻慘遭鬼子的毒手。那場大屠殺震驚了整個城關(guān)。鬼子和漢奸像趕鴨子似的,將幾千老百姓集中到堤街一處開闊地。十八個小木匠粽子般被掛在堤街的一排大柳樹下,他們面前是十八個頭扎白布、手舉鬼頭斧的日本武士。十八個師兄弟就這樣被鬼子一斧頭一斧頭地劈……那簡直是地獄一般的情景!十八個年輕鮮活的軀體,在鄉(xiāng)親們驚恐萬狀的眼前,在一陣陣慘絕人寰的哀號聲中,慢慢變成了一堆堆血淋淋的骨渣肉塊。那場慘不忍睹的大屠殺還導致七八個老人當場駭死,二十多個婦女兒童被嚇成瘋癲、癡呆,上千老百姓在恐懼陰影的籠罩下,不得不舉家逃離縣城,遠走他鄉(xiāng)。
當時,活動在潛江一帶的抗日武裝,只有國軍金亦吾的一支所謂的“抗日游擊隊”。死里逃生的斧頭沒有其他選擇,只好攜帶著繳獲來的“三八大蓋”投靠了金亦吾,而這支游擊隊的獨立大隊長,正是被金亦吾新收編的土匪頭子聶大輝。
聽到這里,“粑粑王”忍不住接過話茬道:“跟誰不好,你咋就跟了聶大輝呢?——民國二十八年,李先念的新四軍不是已經(jīng)到了潛江嗎?”
“大叔可能記錯了,李先念率領(lǐng)的新四軍豫鄂挺進縱隊是民國二十九年秋天才到潛江的!我也想過轉(zhuǎn)投新四軍,可剛到聶大輝手下,他就封咱做了個小隊長,加上后來我又跟新四軍干過兩仗,我若是投他們,他們不要我還好,若是被他們一槍崩了,豈不是冤枉?”
“那你肯定不能再跟聶大輝跑了,你還欠著他兩條人命呢。現(xiàn)在聶大輝投降了日本人,你等于就是落進了日本人手心里,那你還不是擱在鬼子砧板上的一塊肉,叫你死得有多慘就有多慘!”
“唉,現(xiàn)在是小鬼子要殺我,國軍和土匪頭子聶大輝要咱的命,怕是新四軍也不會要我了!”斧頭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自己受傷的右腿,“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個跛子了,怕是今后連個老婆都找不著了,唉!”
斧頭垂頭喪氣,說得可憐兮兮的,卻讓“粑粑王”聽得心花怒放。他馬上寬慰斧頭道:“咋會呢?你殺鬼子,多替咱中國人解氣呀!好歹也算是個草莽英雄!老話講得好,美女愛英雄,咋會沒有姑娘喜歡你?”說著,他向麥香遞了個眼神,麥香點點頭,轉(zhuǎn)身進了灶屋。
在“粑粑王”的授意下,按照新女婿進門的鄉(xiāng)俗禮,麥香下廚煮了六個荷包蛋,碗里的紅糖放得釅釅的、甜甜的。然后,就由燕麥親手將這種叫做“喜茶”的蜜糖荷包蛋畢恭畢敬地端給了斧頭,并一直站在他面前,直到斧頭將碗里的最后一個雞蛋、最后一滴糖水吃光喝凈,燕麥才輕松地喘了口氣,收了空碗和筷子離開。
“粑粑王”看在眼里,喜在心頭。因為,當這套約定俗成的禮儀走完時,也就意味著雙方都心照不宣地“吃定”了這門婚事,彼此都可以開誠布公地談婚論嫁了。
當這碗糖雞蛋端到斧頭面前的時候,斧頭先是有些受寵若驚,接著也就恍然大悟,他顯然知道這六個糖雞蛋所包含的神秘含意,也顯然十分樂意接受這一門因禍得福的婚姻。要不,當初他吃完最后一口火燒粑粑,決定離開蘆葦蕩的時候,怎么會全然忘了腿傷,鬼使神差地就直奔麥香家里來了呢?要不,他怎的一見了麥香,就毫不猶豫地將二十塊大洋一股腦兒地全都拋過去了呢?要不,他怎會死乞白賴地躺在人家面前不走了呢?
“粑粑王”對斧頭的爽快顯然十分滿意,覺得這門親事已經(jīng)十拿九穩(wěn)了,于是開門見山道:“娃子啊,你吃了這一碗喜茶,我們今天就是一家人了,你說是不是?”
斧頭傻傻地笑,雞啄米似的連連點頭,說:“是啊是啊,當然是的!”
“粑粑王”陡然閘住笑,嚴肅起來道:“那你以后該如何叫我呢?”
斧頭先是一愣,緊接著“撲通”一聲跪下,說:“當然是岳父大人了!晚輩懵懂無知,請恕罪,請受小婿一拜!”說完,他當真在地上“嘣嘣嘣”一連磕了三個響頭。
麥香見狀,忍不住哈哈大笑。燕麥也是淺淺地抿著嘴,盡管臉上不笑,可嘴里像含了個冰糖葫蘆似的,一直甜到心里,美滋滋的。
見麥香笑得那么開心,那么好看,以致薄衫襯托下的雙峰都像麥浪般漾起來了,斧頭心里癢酥酥的,別提有多興奮。
看著斧頭一雙賊眼蒼蠅般緊盯著麥香不放,“粑粑王”有些著急,他自然明白斧頭相中的是麥香,而不是燕麥,于是一股火氣躥上來,全都發(fā)在了麥香身上:“你個女人咋就這么不懂事呢?你笑大姑爺長得丑嗎?你笑大姑爺是個跛子嗎?你笑大姑爺沒本事做上門女婿來了,是嗎?”
遭到父親一通責罵,麥香姐妹倆拉起野粑粑逃也似的跑了。斧頭卻是徹底蒙了:這哪是在罵麥香?這不明擺著是在指桑罵槐地罵我斧頭嗎?這一口一個“大姑爺”的又是啥意思?莫非……可人家燕麥是有男人的呀,還有個娃子,那怎么可能呢?
“粑粑王”見斧頭仍然榆木疙瘩不開竅,于是也不再繞彎子了,說:“龜娃子,你是揣著明白裝糊涂啊,喜茶是燕麥端給你的,按照鄉(xiāng)俗禮來講,你就應該明白,剛才你相的親就是燕麥,而且喜茶你也吃了,等于就是答應了與燕麥的這樁婚事。人家麥香是你未來的姨妹子,你咋吃著碗里瞅著鍋里,老是瞄著姨妹子干啥?”
“粑粑王”說得理直氣壯,斧頭聽得搖頭嘆氣,他顯然不能接受“粑粑王”的蠻不講理,于是據(jù)理力爭道:“我又不曉得你們這兒的風俗是這個樣子!再說了,喜茶是燕麥端來的不假,可也是人家麥香親自煮的呀,我都親眼看見了。實話說,我是沖著麥香才喝下這碗喜茶的!再說,人家燕麥是有男人的人了,你一個粑粑掰兩頭,我可不愿跟別個搶著吃!”
這漢子果然憨厚耿直,“粑粑王”喜歡他這種直來直去的性子,也就不再藏著掖著。他強忍辛酸和恥辱的淚水,將那段往事一一講來,講完后已是老淚縱橫,不由號啕痛哭道:“作孽呀,啥子世道喲,該死的日本鬼子,硬是把個好端端的女伢子給逼上絕路了!這還叫人咋活喲?”
聽了“粑粑王”的哭訴,斧頭早已氣得怒目噴火,兩只拳頭攥得像斧頭,牙齒磕得“咯咯”響,恨不得再次掄起斧頭劈了那幫狗日的日本人。也許是怕“粑粑王”哭壞了身子,也許是自己舍不得離開麥香,也許是同情燕麥,或許是他突然發(fā)現(xiàn)燕麥其實也挺漂亮,也挺招人疼愛的……總之,斧頭覺得自己無路可走,別無選擇,于是再次“撲通”跪在了老人面前。
那年頭,兵災匪禍一茬接著一茬,老百姓被折騰得夠戧,哪家不是窮得叮當響,連婚喪嫁娶這樣的人生大事也成了一件平常事。方圓百里,幾乎天天在死人,幾乎天天有人當寡婦,夜夜有人耍光棍,于是也就幾乎天天有人當新娘,夜夜有人進洞房。是啊,日子再苦,磨難再多,傳續(xù)香火、繁衍子孫的事兒哪怕做得再潦草,也得想辦法做下去。
既然斧頭和燕麥都已認可了這門親事,“粑粑王”也就趕緊張羅籌辦婚禮。他選擇了一個黃道吉日,擺了兩桌酒席,請來族中的前輩長老,又邀了幾戶近親高鄰聚在一起慶賀。
新娘、新郎行過三拜九叩大禮之后,只見新郎端著酒杯,新娘雙手托著一個小木盤,按照尊長幼之序,給到場的客人一一敬酒??腿藗兒冗^敬酒之后,也會禮尚往來地向木盤里丟一點兒“喜茶錢”,作為對新人的祝賀。這時,一只“王八盒子”突然“啪”的一聲落在了木盤里,燕麥駭?shù)眉饨幸宦?,扔下盤子撲進了斧頭懷里,渾身直打哆嗦。
斧頭抬頭一看,不禁大吃一驚。扔“王八盒子”的不是別人,正是聶大輝。
聶大輝從地上拾起“王八盒子”,用槍口抵著斧頭的太陽穴,罵道:“媽的,你倒是會尋快活,跑到這旮旯里吃起我表妹的粑粑來了。我表妹的粑粑是給你吃的?我看你是活膩歪了!”
雖然聶大輝以前并未直接做過危害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事情,但大家都是看著他長大的,都知道他的德行。他對外鄉(xiāng)人從來不手軟,從來都是殺人如同踩死一只小螞蟻,連眼皮都不會眨一下。大家見他手里拿著家伙,一副閻王相,而且身后還站著兩個端著長槍的嘍啰,生怕惹火燒身,一個個趕緊躲開。倒是麥香氣鼓鼓地沖上前去,一把抓住槍口,往自己胸口一靠,說:“你打呀,你這個砍腦殼的,有本事今天就打死我!”
聶大輝順著槍口看到麥香的胸脯煞是豐滿誘人,而且隨著急促的喘息,那凸起的兩峰就像嫩蓮蓬一般,都要將包裹在外頭的葉片撐開了;再看那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已是云遮霧繞,惹人憐愛。聶大輝咽一咽口水,盯著麥香的酥胸,嬉皮笑臉地說:“若是吃了小表妹兩個粑粑,我保準饒他一命!”
話音剛落,只聽“啪”的一聲響,聶大輝的臉上已是重重挨了一個耳刮子。聶大輝大怒,臉上的橫肉像斗雞的冠子瑟瑟抖動了兩下,正要發(fā)作,不料,打他耳刮子的那人比他還要兇。那人看上去年過花甲,戴著個瓜皮帽,拄著一根文明棍。只見他棍頭搗地,咚咚有聲地罵道:“你這個不清白的孽種,你想吃哪個的粑粑?麥香可是你老表,我看你不是要吃粑粑,是要吃嘴巴!”說罷,他又掄起蒲扇一樣大的巴掌搧下去。
聶大輝的兩個嘍啰一見,馬上沖上前去將老人的手臂擒住,一個反剪架到背脊上。豈料聶大輝并不領(lǐng)情,甩手朝兩個嘍啰的胯下就是兩槍,子彈“嘣嘣”地在二人的胯襠上掏出兩個鱔魚洞。兩個嘍啰驚得面面相覷,站在那里一動不動,襠里明顯有黃亮亮的東西在往下滴。
眾人一見,哄地大笑起來。
聶大輝也啞然失笑,朝兩個嘍啰罵道:“狗日的,都活膩歪了,你們以為他是誰?他是我老子。老子打兒子天經(jīng)地義!”
不錯,敢打聶大輝耳刮子的人正是聶大輝的父親。聶大輝的母親與已去世的麥香母親是堂姐妹,麥香母親在世的時候,兩家逢年過節(jié)、遇紅白喜事時還互有走動。后來,燕麥出了那樁事,一向好強要面子的麥香母親慪得要死。不料,你愈是怕慪氣,慪你的事就愈是接踵而來。不久,燕麥的肚子一天天大了。再后來,一個更大的慪氣活寶野粑粑呱呱落地!麥香母親一看到野粑粑就像看見小鬼子,就覺得惡心慪氣,丟人現(xiàn)眼。野粑粑三歲時,麥香的母親終因怨氣郁結(jié),吐血而亡。母親一走,這宗姨表親也就戛然而止了。這次燕麥大婚,聶大輝的父親料想自己怎么也應該在受邀之列,不想“粑粑王”偏偏就把他撂下了。老爺子很生氣,以為“粑粑王”瞧不起他,便氣沖沖地趕來責問。一進門,他就看到兒子聶大輝提著“王八盒子”在鬧場,于是二話不說,掄起巴掌朝聶大輝搧去。
此時,聶大輝見父親已被姨父“粑粑王”半推半就地拖入了酒席上座,自然不好再生是非,他轉(zhuǎn)過頭來又朝麥香瞄了一眼,仍是嬉皮笑臉地說:“剛才那兩響,就算是我送給大表妹的兩個賀喜禮炮!”又用“王八盒子”指了指斧頭,“你個狗日的,看在我小表妹的份上,以前的賬就一筆勾銷了!不過,往后你不要再到外面混了,給我老老實實呆在呂垸,好生過日子,好生侍候我表妹,若是我兩個表妹少了根毫毛,休怪老子翻臉不認人!”
說完,聶大輝掏出兩塊銀元遞給麥香,說是給燕麥的賀喜錢。麥香板著臉沒接,聶大輝便把兩塊銀元“咣當”一聲扔進了地上的木盤里,然后,朝著聶父打了個拱,作了個揖,向兩個嘍啰一甩頭,大搖大擺地走了。
斧頭和燕麥成親以后,原先燕麥和野粑粑睡的東廂房也就成了小兩口的洞房。野粑粑自然不能再跟母親睡在一塊兒了,轉(zhuǎn)而由麥香沒日沒夜地帶著。野粑粑這娃子似乎特別善解人意,只要是母親跟斧頭在一起,他便跑得遠遠的,可一雙賊溜溜的小眼睛還是偷偷地、可憐巴巴地緊瞅著自己的母親。
麥香睡覺的一處是西廂房,緊挨著燕麥的洞房,中間只隔著一堵泥巴糊的蘆葦墻。墻壁上有些泥巴已經(jīng)脫落,蘆葦?shù)慕斩挾悸冻鰜砹?,雖然勉強可以擋住視線,但兩邊任何一點兒動靜彼此都聽得分明。再說了,這斧頭生得威猛剽悍,做起事來也一向是虎頭虎腦,不消顧忌;而燕麥呢,也是發(fā)過酵的老面,熟透了,又像一池春水,雖然平時冷若冰霜,其實內(nèi)心深處卻蕩漾著!況且,兩人都是梅開二度。夜深人靜的時候,也是麥香最難受最痛苦的時候,她幾乎沒睡一個囫圇覺!隔壁房里那木床不堪重負而發(fā)出的一串接一串的吱吱呀呀聲,斧頭那牯??胁莅愕目赃昕赃曷?,燕麥那嬌滴滴的“哎喲哎喲”哼叫聲,肉與肉那激烈交融時“噼噼啪啪”的碰撞聲……使她一下子聯(lián)想到了揉面時的情景,難道這就是人們所說的“撻粑粑”?這聲音既討厭又迷人,她幾次將耳朵用棉花絮塞上,用被子把頭捂住,但鬼使神差的是,越是這樣,她越是覺得那聲音竟是無法拒絕的美,越是想要聽得更加真切和仔細,并希望這聲音能夠無限延長下去。以致好幾次,她都想透過壁縫一探究竟。因此,這聲音一旦停歇下來歸于沉寂的時候,麥香的心里竟一下子變得空落落的,特別失落與惆悵。作為一個情竇初開的女兒家,作為一個涉世不深的農(nóng)家少女,耳中聽到的這一切都是她尚未經(jīng)歷和體嘗過的,其中奧妙,自然也就成為她心頭一種剪不斷理還亂的困惑,成為一團團揮之不去的迷霧。
當然,其間最讓她不能理解,也最讓她不能釋懷的還是:姐姐為什么要那樣怪怪地呻吟?而且好像十分壓抑,十分痛苦——姐姐生孩子的時候好像也是這樣呻吟哼叫的!
難道說姐夫不喜歡姐姐,是在欺負和折磨姐姐?——這是麥香最擔心,也是她最不能容忍的!
麥香百思不得其解。有一天,她終于忍不住了,偷偷問燕麥:“姐,姐夫是不是欺負你?”
燕麥詫異道:“沒有??!”
麥香又問:“那你晚上老是哭個啥子?”
燕麥莫名其妙,仍然說:“沒有?。 ?/p>
麥香見她不說實話,有些生氣了,說:“那你老是‘哎喲哎喲的叫個啥子?活像野貓子叫春,難聽死了!”
燕麥一聽,恍然大悟,頓時羞得滿臉緋紅,“撲哧”一下笑出聲來。她用手指搗了一下麥香,嗔怪道:“妹妹真是個‘二百五!等你將來有了男人,你還不是會像個野貓子似的亂叫!”
打這以后,東廂房那邊安靜了許多,特別是那些讓人浮想聯(lián)翩的聲音再也聽不到了。麥香倒有些不自在起來,好像自己做了賊似的。特別是與斧頭四目相對的時候,她便會耳熱心跳,頭也不敢抬。而斧頭呢,卻像有意捉弄她似的,偏偏總是拿一雙火辣辣的眼睛笑瞇瞇地緊瞅她,直瞅得她眼慌神亂心發(fā)跳,窘得羞云滿臉飛,恨不得找個地洞鉆進去。
日子一天天過去,經(jīng)過麥香一家人的細心調(diào)理,斧頭的腿傷也慢慢痊愈了。于是,他拾起斧子重操舊業(yè)。麥香姐妹倆仍然是隔三岔五炕制火燒粑粑?!棒昔瓮酢背耸膛搴舆叺哪菐桩€灘涂地,一旦得閑,便擔上兩籮筐火燒粑粑,晃晃悠悠地往集鎮(zhèn)上走。一家人的日子雖說過得平淡無奇,卻也其樂融融。
轉(zhuǎn)眼到了歲末。雖然戰(zhàn)亂頻仍,攪得民不聊生,但延續(xù)幾千年的傳統(tǒng)春節(jié),就像繁衍子孫、傳續(xù)香火的事情一樣,一向被聶、呂兩垸的人看得十分重,也從來沒有中斷或停止過。麥香清楚地記得,這一天是農(nóng)歷臘月二十八,還有兩天就是大年三十了,兩垸的幾百號人都在忙活著籌備年貨。這天,對于麥香一家人來說,更是尤為可賀,因為這天,一家人期盼和忐忑了大半年的一樁事情終于有了結(jié)果:燕麥“見喜”了!一家人的高興自不必說。
“粑粑王”親自下廚弄了幾碟鹵菜,又從地窖里取出一壺陳年老酒,嘴里哼著花鼓調(diào)子,笑瞇瞇地將斧頭拉到八仙桌前坐下,說:“來來來,咱爺倆好生咪兩口。你們木匠師傅吃百家飯,沒有不喝酒的,可咱還沒見過姑爺?shù)木屏磕?!?/p>
麥香剪了幾沓紙錢,又到垸頭的雜貨鋪買了幾柱焚香,便向母親的墳頭走去。野粑粑屁顛顛地跟在小姨后頭。
按照當?shù)氐牧曀?,哪家媳婦一旦有喜,第一樁事便是向已故的先人報喜禱告,以此告慰亡靈,祈求神靈的庇護,保佑孕婦順胎順產(chǎn)、母子平安。燕麥本來是要親自到母親墳前去的,因墳地隔家里有一段距離,還要翻過一道襄堤,“粑粑王”生怕她動了胎氣,說有麥香代她去就可以了,母親知道了只會高興,不會怪罪的。于是,燕麥留在家里,笑吟吟地坐在一旁,饒有興致地看著父親和丈夫一來一往地呷酒神侃。
麥香燒過紙錢,將焚香點燃,一一插入香碗,正要跪在墳前給母親磕頭,突然聽見“哇哇”一陣怪叫。她抬頭一看,只見一大群老鴉黑云般向這邊壓來。緊接著,“噼噼啪啪”的槍聲幾乎同時從兩垸方向傳來。麥香駭?shù)眯亩急牡搅松ぷ友?,趕緊跪下來潦草地給母親磕了幾個頭,一把拉過野粑粑向家里瘋跑。
可是來到襄堤上一望,麥香卻哇的一聲大哭起來:遠處的聶、呂兩垸火光沖天,自家那頂蘆壁瓦房和屋前的兩堆小山丘一樣的麥秸垛也燃起了熊熊大火。人群被惡魔攆得四處逃散,撕心裂肺的尖叫哀號夾雜著鬼子的槍聲、吼叫聲此起彼伏,凄厲地回蕩在襄河的原野上……
這就是發(fā)生在1943年的襄河年底大掃蕩。聶、呂兩垸成為這次大掃蕩的重災區(qū),房屋焚毀過半,死傷逾百人,所有糧食被洗劫一空。在這次血腥的大掃蕩中,火燒粑粑的正宗傳人“粑粑王”慘死在鬼子的屠刀下。燕麥不堪忍受小鬼子的凌辱,帶著身孕跳進了襄河。斧頭則被小鬼子押回城關(guān),準備示眾之后,用亂斧砍死。
慶幸的是,斧頭再次大難不死,這得歸功于土匪頭子聶大輝。
聶大輝對日本人全然不顧自己的面子以及苦苦勸阻,瘋狂掃蕩自己家鄉(xiāng)、殘忍奸殺自己親表妹的行為大為惱怒。當晚,趁日軍不備,他偷偷放走了斧頭。他知道鬼子不會放過自己,也深知,如果繼續(xù)當漢奸的話,聶老爺子和鄉(xiāng)親們絕對容不下他,他今后恐怕連回趟老家過年的機會都沒有。于是當夜,他脫下那身狗皮,帶著幾個嘍啰重新回到長湖,再次干起了他打家劫舍的土匪營生。
斧頭逃出魔掌后,聶大輝覺得他是條漢子,而且使刀弄槍非常在行,兩人也曾經(jīng)在國軍隊伍里共過事,于是真心邀請他入伙,卻被斧頭一口拒絕了。聶大輝心里不爽,但斧頭畢竟是自己的表妹夫,他也不好為難他,于是酸溜溜地說:“是啊,家里還有個嫩得像豆腐一樣的姨妹等著你回去呢,你咋會跟我走!俗話說,姨妹子,半個妻,一半屁股是姐夫的!可惜我沒你那福氣,怎么麥香偏偏就是我妹子呢?算了算了,不說了,若是讓老爺子知道,他肯定又要打我的嘴巴!”
斧頭雖然很感激聶大輝救了自己一命,但他對他那副狗改不了吃屎的流氓德性仍很反感。不過,他轉(zhuǎn)念一想,覺得聶大輝說的也對,自己眼下跟當初一樣,又是舉目無親、走投無路了,還能往哪兒去呢?日本鬼子毀了自己的兩個家,奸殺了自己的兩任妻子,這種奇恥大辱、不共戴天之仇,如果此生不報,仍然茍且偷生,豈不是枉披一張人皮,白托了一回男兒身?
回到家里,房子已經(jīng)燒成灰燼,腳下是一片廢墟和焦土。斧頭跟麥香一起安葬了“粑粑王”和燕麥后,擦干眼淚,掄起斧頭將房前屋后的十幾棵柳樹放倒了。麥香又從襄河邊的蘆葦蕩中弄來一些蘆葦和茅草,二人用了將近半個月時間,總算搭起了一間簡陋的茅草庵。
暫時有了棲身的地方,斧頭便開始尋思復仇的事。而要想復仇就必須丟下麥香,離開這個家,可每次看到這個長得水靈俊秀的姨妹,他不免又心動又心疼,心里糾結(jié)得像纏著一團亂麻。麥香呢,似乎也隱隱約約曉得了斧頭想走的心思,可自從歿了父親和姐姐,她才驀然發(fā)現(xiàn),這個姐夫已經(jīng)是她家里唯一可以說話的親人了。她時時都是那樣牽掛惦記著他,他儼然就是自己的親哥哥了,不,比親哥哥還要親!那種依賴與迷戀,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好幾回,她帶著野粑粑在灘涂上薅草,薅著薅著,她就會突然扔下鋤頭和野粑粑,發(fā)瘋似的往家里跑。等跑回家里一看,斧頭仍然是悶著頭在叮叮當當?shù)刈鲋窘郴?,她這才噓了口氣,一顆懸著的心才又重新回到原處。她生怕哪天斧頭也突然離她而去,就像父母和姐姐一樣,從此永遠地從她面前消失。她不知道怎樣才能留住這個男人。家里除了侄兒和姐夫,已經(jīng)沒有了其他親人,一個姐夫和一個姨妹子長期生活在一個屋檐下,那是怎么一回事呢?時間長了,外人肯定會在背后指指戳戳的,這可怎么辦?
斧頭也變得異常沉默,整天悶頭不說一句話。每次看到野粑粑的時候,他心頭總是一震,兩眼噴出火來。野粑粑就像幽靈,成為他心頭抹不去的一個陰影,成為一道在情感上怎么也跨不過去的坎,他幾次都想撲上去狠狠地掐死他,踩扁他??梢棒昔芜@孩子鬼氣得很,似乎感覺到了一種危險的存在,他總是依附在麥香身邊,幾乎寸步不離,簡直成了麥香的一個影子。
這年開春不久,河套里的蘆葦開始綻芽破土,不消幾天時間,空蕩蕩的河套里又是一片新綠。一行行大雁從天邊飛來,它們落在綠茵茵的河套里,歇在嫩芽初上的柳樹枝上,撲騰著翅膀嬉戲鳴叫著……襄河兩岸終于從蕭條凄愴中走出來,漸漸有了一些生機。
這時候,八路軍的一支抗日先遣部隊渡過襄河,進駐聶呂垸。他們幫鄉(xiāng)親們在焦土上新修房屋,重建家園;他們從根據(jù)地和其他地方借調(diào)來一些糧食分給老百姓,幫他們度過春荒……聶呂垸洋溢著節(jié)日的氣氛,真是比過年還要熱鬧喜慶。
斧頭再也按捺不住了。這天晚上,夜已經(jīng)很深,他仍然翻來覆去地睡不著。那廂的麥香見他揉面似的不斷翻身,也是睜著眼,心里忐忑地睡不著。
后來,斧頭終于打破沉默,隔著蘆葦墻小聲問:“麥香,你睡著了嗎?”
那邊的麥香捏著嗓子細聲應道:“睡著了!”
“睡著了咋還講話?”
麥香笑著答道:“說夢話呢!”
“別騙我了,我有正經(jīng)事要跟你商量!”
麥香說:“啥子正經(jīng)事偏偏要在黑燈瞎火時商量?你說,我聽著!”
“隔墻講話不方便,你過來一下!”
麥香仍然笑著說:“過來?過來那就不是什么正經(jīng)事了!”
斧頭有些生氣,說:“那我就不講了。你可別怪咱沒跟你商量!”
麥香見他生氣,不再笑了,問:“明早商量不行嗎?”
“若是明早商量,今晚就睡不著,明早也來不及了!”
麥香猶豫了一會兒,聲音顫顫地說:“那……你就來這邊商量吧!”
“你那邊不方便!”
麥香知道他說的“不方便”指的是睡在自己身邊的野粑粑。借著窗外透進來的淡淡月光,麥香看見野粑粑睡得很香。
麥香不知道斧頭到底要商量什么,不由得往斧頭跟姐姐的那檔子事情上想……不知道是因為羞澀,還是因為緊張害怕,她的心不由怦怦亂跳。正當她左右為難的時候,斧頭當真躡手躡腳地走到她床前。頓時,麥香的心跳得更厲害了,渾身篩糠似的直哆嗦。她不知道如何是好,趕緊起身靠著床頭,打著冷戰(zhàn)說:“姐……姐夫,你可別嚇我??!”
斧頭說:“麥香,你別擔心,咱……咱不會做你不情愿的事情!我真的有急事要跟你商量,八路軍可能明早就要走了,我想加入八路軍,天一亮就去?!?/p>
麥香一聽,頓時急得要死,都快哭起來了。她忙不迭地披衣下床,兩眼直直地盯著斧頭問:“你咋知道八路軍明早就要走?你真的也要走嗎?你走了,那我咋辦?”
斧頭糾結(jié)地說:“我也不情愿走,丟下你一個人,我也不放心,也對不住死去的父親和你姐姐啊!”
麥香跺著腳,淚水唰唰地往外涌,嚶嚶地嗚咽了起來,說:“那你為啥還要走?你騙人,你說的不是真心話!”
“麥香,你知道嗎?我心里在流血??!這口血不吐出來,我遲早會憋死的!日本鬼子殺了我們那么多人,欠下咱家這么多血債,這個仇不報,我還算個男人嗎?如果這樣豬一般地活下去,還不如跳進襄河死了算了!”說著,斧頭也哽咽起來,“昨天,我去找八路軍的戈政委報了名,他非常歡迎我加入八路軍,要我趕緊爭取家人的同意和支持,盡快作出決定,因為明早他們就要開拔,往別的地方去了?!?/p>
麥香見斧頭決意要跟八路軍走,注定挽留不住,于是責怪道:“你既然已經(jīng)瞞著我報了名,那還假惺惺地跟我商量做什么!”
斧頭再次沉默了,看起來越來越傷心。麥香也不再說什么,她用手揩了揩臉上的淚水,將油燈點燃,一聲不吱地兀自朝灶房走去。她將八路軍分給家里度春荒的兩布袋麥面全都拿出來,然后挽起袖口,將面粉倒在案板上開始和面。
麥香要炕制火燒粑粑,斧頭趕緊過來幫忙,他將灶火點燃,說:“炕一鍋就行了,多了也帶不動,部隊每天都要行軍打仗。再說,眼下青黃不接的,你自己總得留下一些?!?/p>
麥香一邊揉面,一邊說:“部隊不是有炊事班嗎?我就交給他們,跟他們講,這是咱哥的!哥就不消擔心我了,眼下已經(jīng)開春,河套里到處都是嫩蘆筍,養(yǎng)人得很。咱襄河人家,就是這尕好,只要嘴巴潑辣,沒有被餓死的!”麥香已經(jīng)不再叫他姐夫,而是一口一個“哥”地叫著,甜蜜得膩人。
斧頭聽著,就像吃了麥香兩個蜜糖喜蛋,心里甜絲絲的,也不再直呼她“麥香”,而是喊妹妹:“妹妹,你不懂部隊的規(guī)矩,八路軍都是吃大鍋飯,不興吃小灶的?!?/p>
“大鍋飯就大鍋飯唄,一人吃了不香,大家吃了滿屋香!讓八路軍都嘗嘗咱“粑粑王”的正宗火燒粑粑是個啥滋味,也好讓他們時常惦記著,免得哪個沒良心的忘了咱!”說完,麥香抬頭,意味深長地覷了斧頭一眼。
斧頭知道麥香話中有話,一時竟不知如何回答,于是隨口接過話茬說:“哪能呢,咱妹妹的粑粑又好看又好吃,誰都想吃妹妹的粑粑!”
斧頭說完之后,像被蜜蜂蟄了一下,心頭一怔,連自己都嚇了一跳。他心想,我怎么說出這種話來?這話太有問題,甚至很流氓,不然,聶大輝咋會吃了他老子一記耳光!可說出口的話,如潑出去的水,是收不回來的。
斧頭打住話頭,尷尬地愣住了。
麥香也愣愣地站在那兒,整個人仿佛凝固了,一動不動,只有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忽閃忽閃地沖他眨著,朝他剜著,直剜得斧頭心里發(fā)毛,臉上發(fā)燒。
過了半晌,麥香才緩過神來,輕輕地嘆了口氣,嘟著嘴巴嬌羞地說:“姐夫你真是個流氓!”說完,低下頭來不再搭理斧頭,繼續(xù)揉面。
見麥香有些生氣,斧頭尷尬得無地自容,只知道一味地往灶膛里續(xù)柴,灶火都快被他塞熄了。
“嘎嘎嘎……”喜鵲發(fā)出第一串脆生生的鳴啼,天就破曉了,兩布袋麥面轉(zhuǎn)身變成了滿滿兩簸箕黃澄澄的火燒粑粑。
按八路軍的傳統(tǒng),凡駐地青年報名參軍,部隊首長一般都會派人到這個即將入伍的新戰(zhàn)士家里做一次家訪,一來對家屬表示慰問和感謝,二來也是對這個新戰(zhàn)士的家庭情況作個大致的了解。昨天,斧頭找戈政委報名參軍,通過一番交談后,斧頭給這位八路軍首長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這位久經(jīng)沙場的老八路憑直覺認定,斧頭是當兵的一塊好材料,于是,一大早,他便決定親自到斧頭家里去看一看。
剛上臺坡,一個三四歲的小男孩就光著腳丫子,岔著雙腿擋住了戈政委的去路。
小男孩看上去似乎有些與眾不同,他個子矮矮的,卻很結(jié)實;腦袋圓乎乎的,像個小皮球;黑黢黢的三角眉下面是一雙賊溜溜的小眼睛;賊溜溜的小眼睛警惕地瞅著那把別在戈政委腰里的駁殼槍。戈政委心想,這小男孩怎么長成這樣?怎么好像有些眼熟呢?怎么又這么招人厭氣呢?
戈政委正皺著眉頭納悶,斧頭端著一個簸箕從屋里走出來,接著,一個約摸十七八歲的漂亮妹子也端個簸箕從屋里走出來,兩個簸箕里面都滿滿地碼著火燒粑粑。
戈政委“嗬”了一聲,說:“這么多粑粑!”
斧頭見是八路軍首長來了,有些受寵若驚,趕緊打招呼道:“首長這么早啊,還沒過早吧,快過來嘗嘗咱家的火燒粑粑,剛出鍋的,熱乎著呢,香脆得很!”
戈政委笑呵呵地說:“可不是,沒起床我就聞到香氣了,要不這么早就到你家來了,我正是專門來吃火燒粑粑的呢!”說著,他伸手去摸小男孩的頭,小男孩卻泥鰍似的將小腦袋向下一低,溜了。
戈政委的目光追著小男孩的背影,笑呵呵地對斧頭說:“你們家這孩子倒是長得蠻精靈古怪的!”
斧頭沒搭腔,遞過來一個火燒粑粑。麥香沒理睬他,端過一把椅子放在戈政委腚后。
戈政委見二人都不言語,也沒有笑容,有些莫名其妙,以為小兩口是因為參軍的事情在扯皮,趕忙打開話匣子,做起政治思想工作來。
“沒得關(guān)系,沒得關(guān)系,參軍這件事不能影響夫妻感情,更不能影響軍民團結(jié)!現(xiàn)在能夠參加八路軍的,我們拍巴掌歡迎;暫時不能參加的,我們也能理解。咱八路軍和老百姓是魚水關(guān)系,光有魚沒有水哪行?那魚還能游得動,走得遠嗎?還不都得渴死了。只要不像金亦吾那樣,甘當日本人的走狗,不學聶大輝那樣,做禍害百姓的土匪,抱定咱中國人的骨氣和良心,那就同樣是抗日!”說到這里,他見斧頭和斧頭身邊的漂亮小媳婦紅著臉,頗為尷尬的樣子,趕緊將手中的火燒粑粑還給斧頭,“部隊馬上就要轉(zhuǎn)移,你們小兩口就不要再扯皮了,好好在一起過日子吧!”說完,他嘆了口氣,轉(zhuǎn)身就要離開。
斧頭急得汗都冒出來了,一把拉住戈政委,說:“您搞錯了,全都錯了,我們不是……她不是……嗨,我咋跟您說呢?”他想把自己與麥香的關(guān)系挑明,可又說不出口,更怕惹得麥香不高興。于是,他嘴里像誤吃了一顆老鴉子,舌頭都僵了。
戈政委如墜云霧,有些惱火地說:“你這人怎么了?什么亂七八糟的?什么是不是的?我看全都是你的不是!”
麥香一見二人的誤會,頗覺好笑,又見斧頭尚未到部隊就挨了首長的批評,生怕斧頭受到委屈,趕忙上前為他打圓場,說:“首長錯怪他了,他的覺悟高得很呢,是我和孩子拖了他的后腿。不過,我現(xiàn)在想通了,如果所有的男人都不上前線打鬼子,整天守著老婆孩子熱炕頭,那幾時才能把鬼子趕走?我們老百姓幾時才能有安生日子過呢?”
戈政委見麥香不僅人長得美,而且話也說得十分漂亮,樂得嘴巴都合不攏了,他忍不住上前一把握住麥香的手,朗聲贊道:“漂亮!你太漂亮了!”見麥香不好意思,他馬上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趕緊改口,“我是說你話說得漂亮!我看你覺悟蠻高的嘛,等幾時有空,你能不能作為八路軍的家屬代表,到部隊上給我們的戰(zhàn)士上一課,作一回思想工作報告啊?”
麥香被戈政委一雙長滿老繭的大手鉗得生疼,可又不好意思抽回來,只好咧著嘴瞧自己的手,說:“那可不行,我哪會作什么報告?我只曉得用我這雙手揉面,炕火燒粑粑!”說著,小手從大手中逃了出來。
八路軍離開聶、呂兩垸的時候,老百姓全都擁到村頭相送。經(jīng)過大掃蕩洗劫之后的聶呂垸實在拿不出什么東西來送給八路軍,只能以最傳統(tǒng)樸素的方式來表達對子弟兵的感恩和留戀。只見村頭的道路兩旁齊刷刷地跪成一片,無論男女老幼,臉上全都淚水漣漣,手里全都擎著自家親手炕制的火燒粑粑。
本來,部隊這次是有嚴格規(guī)定的:不準帶走被掃蕩區(qū)老百姓家里的一粒糧食,這里的春荒非常嚴重,鬧不好就會有餓死人的情況出現(xiàn)!——今早,“斧頭屋里”送來的兩簸箕火燒粑粑就被還回去了,為此,斧頭的那個漂亮媳婦還跑到部隊,跟戈政委哭哭啼啼地大吵了一架,惹得戰(zhàn)士們圍著政委和斧頭媳婦看戲似的開懷大笑。
八路軍執(zhí)行鐵的紀律,堅持不接火燒粑粑;老鄉(xiāng)們篤守傳統(tǒng)禮節(jié),長跪不起!他們將火燒粑粑舉在空中,不停地搖晃,另一只手還朝著粑粑有節(jié)奏地拍打,“梆梆梆”的聲音敲破初春的霧幔和寒氣,熱烈地響成一片,那情景活像新疆人在打手鼓。一陣“手鼓”之后,人群在一個聲音的帶領(lǐng)下又喊起口號來:“粑粑香,粑粑甜,親人吃了打東洋;粑粑黃,粑粑脆,哥哥吃了打勝仗!”
眼前這一幕情景深深震撼了戈政委和八路軍戰(zhàn)士。戰(zhàn)士們噙著淚水齊聲喊:“首長,收下吧!”鄉(xiāng)親們也亂哄哄地嚷:“八路軍同志,請收下吧!”
戈政委心頭一熱,鼻子一酸,淚水就在眼眶里打轉(zhuǎn),終于,他長滿老繭的大手一揮。人群頓時像泄閘的洪水,沸騰涌動起來……
麥香好不容易擠到斧頭身邊。她將兩個火燒粑粑塞到斧頭手里,然后趁著人群的擁擠,順勢將自己發(fā)酵透了的身子和一顆怦怦狂跳的心緊緊地向著斧頭貼過去,恨不得將自己融化到那堵寬敞厚實的胸膛之中。麥香的雙臂死死地箍著斧頭的脖子,像根藤蔓纏繞在他身上,一頭青絲花兒般盛開在他肩頭,并微微閉上了她那雙長睫掩映的大眼睛……原來,這個男人的身子竟是這樣叫人酥心陶醉,也是如此令人迷戀依賴!她知道這種美妙的享受很快就會隨著人群的散去轉(zhuǎn)瞬即逝,她多么希望時光能夠停頓下來,送行的人群能夠無限地不堪擁擠地喧囂下去!她甚至責怪起自己昨夜的羞澀和膽怯——其實,這一切可以來得更早些;其實,當昨晚這個男人鬼鬼祟祟地突然站在她床前的時候,又當這個男人一臉窘態(tài)地說出那句粗俗而又令她怦然心動的“流氓話”的時候,她只要稍微順勢而行,這美好的一幕昨夜就可以發(fā)生了……
時間仿佛真的凝固了,也不知過了多久,麥香依稀在夢中被人推醒,一個聲音對她說:“妹妹,我要走了!”她惶然四顧,發(fā)現(xiàn)送行的人群早已重新回到路兩旁,而她依然還站在八路軍隊伍的行列中,緊緊黏在斧頭身上,而所有人的目光都齊刷刷地笑瞇瞇地瞄著她和斧頭。
麥香用手揉了揉惺忪迷離的淚眼,臉上略略泛起了一抹紅暈。她將身子依依不舍地從斧頭身上掰開,翹起秀頎的下巴,將嘴湊到斧頭耳畔,喃喃地說:“哥,我等著你,你一定要回來?。 貋?,吃我的粑粑!”
當這句話說出口的時候,她顯然聽到了斧頭的心在驟然狂跳,看到斧頭的臉唰地著了火,燃燒起來了。
麥香一直把斧頭送到翻過襄堤,然后癡癡地站在大堤上,潮濕的目光一直追著斧頭,看那魁偉的身影慢慢走遠,慢慢模糊,模糊成一條蠕動的長龍之中的一點。最后,這一點像雪花一樣漸漸融化,融入到模糊逶迤的長龍之中,便再也分辨不出來了。
麥香就這么荒涼地兀立著,初春料峭的寒風拂動著她額頭的劉海,那劉海像柳絲一樣在云霧氤氳的兩泓秋水上柔柔地蕩著,蕩著蕩著便秋水泛濫。望著漸漸消失的斧頭和八路軍隊伍,望著不遠處父母和姐姐的墳塋,望著宛若一條白練素帶似的彎彎的襄河,望著乍暖還寒的寂寥荒蕪的原野,麥香感到剜心的疼痛和斷鴻孤雁般的悲愴與凄涼。自從日寇的鐵蹄踏入這片土地以來,她就和鄉(xiāng)親們一樣,幾乎天天在夢魘和恐懼之中度過,她的親人在她面前一個個喋血而亡,而現(xiàn)在,這個唯一可以依賴和親近的男人最終還是沒能留住,也走了——而且,他把她的整個世界都掏得空空的,把她的心也帶走了。
她與這個男人雖然沒有血脈親情,也未曾有過真正意義上的肌膚相親,但是,這個男人的出現(xiàn),卻徹底改變了她,使她從一個黃毛丫頭的混沌未開,走向一個青春少女的情竇初開,使她從懵懂走入成熟,又使她從成熟體味到了作為一個女人的美好與快樂。盡管這種美好與快樂并不全都是從肉體上獲得的,但她從內(nèi)心深處已經(jīng)強烈地感受到了那種瘋狂碰撞所產(chǎn)生的陶醉與飄然。當她第一次貼近這個男人的時候,她明顯感覺到了他身體的異樣變化,他顯然是在迎合她,將身體跟她黏合得更緊,并緊挨著她身體最敏感的一處不斷地擠壓和撓癢癢似的蹭著,那一刻,一種陶醉與飄然仿佛把她帶到了另一個世界……
斧頭走后,麥香帶著四歲大的野粑粑,仍然回到斧頭和她親手搭建的茅庵里,開始了百無聊賴、孤獨無助的漫長煎熬和等待。
因為麥香出落得嫩藕般的水靈剔透,況且正當待嫁出閣的年華,又孤單一人,很是叫人憐愛,許多不明就里的鄉(xiāng)親便上門給她提親說媒,結(jié)果都被她一一謝絕了。也有略知一二卻又不知深淺的鄰居上門關(guān)心,試圖一探究竟。
“你跟你姐夫到底落實了沒有?”這是鄉(xiāng)下人的一句暗語,意即到底發(fā)生了男女關(guān)系沒有。
麥香一臉羞澀地點點頭,繼而又郁郁地搖搖頭,嘴唇囁嚅著,卻什么也沒說。
“嗨,你這丫頭害個啥子臊呢?姐姐走了,由妹妹填房續(xù)配的事情古來有之,當下更多。俗話說,肥水不流外人田,好花不許外人采,這不是很正常嗎?”
見麥香仍然不吱聲,鄰居繼續(xù)問:“你這伢子咋這傻呢?既然已經(jīng)落實了,咋不在他走之前舉行一個儀式?你們不搞個儀式,那像個啥樣子?哪個曉得你倆是夫妻?他屁股一拍就走人了,留下你一個人干等啊!”
鄰居們建議:“下次他回來,無論如何也得搞個儀式才讓他走!不然,你就找那個戈政委評理去!”
聽到這里,麥香終于點了點頭,臉上漾起一抹笑。
打那以后,也就不再有誰上門說媒提親了,大家都知道麥香已經(jīng)有人了,這人就是麥香原先的姐夫斧頭。如今,人家斧頭已經(jīng)是一個威風凜凜、背長槍打鬼子的八路軍戰(zhàn)士!
不久,隨著八路軍分發(fā)的救濟糧食告罄,一場大饑荒也就真的慢慢逼近了。許多農(nóng)戶開始斷炊,人們不得不把求生的目光投向襄河岸邊的蘆葦?shù)?。于是,河套里到處都是提籃鏟筍的饑民。
蘆筍的生命力十分頑強,似乎總也挖不完,鏟不盡,今天鏟了這一窩,隔幾天仍然又在老地方拱出嫩生生的一茬。它們被野火燒過,在土里埋過,被日寇的鐵蹄踐踏過,但是,它們對光明和自由的向往卻一刻也沒有停止過。它們的向往堅定而執(zhí)著,因為它們已經(jīng)聽到了春的召喚。它們攢足了勁,努力地從黑暗與壓迫之中掙脫出來,向著春天破土而出,也向著饑民們伸出了一只只嫩丫丫的手。
河套里的蘆筍一茬接著一茬生長,人們?nèi)≈槐M,食之不竭,然而,吃著吃著,新的問題又出來了:由于長時間大量食用蘆筍而又得不到糧食和其他食物的營養(yǎng)補充,越來越多的災民開始出現(xiàn)水腫和拉肚子,有些老人和小孩甚至到了臥床不起或瀕臨死亡的境地。
四歲的野粑粑已經(jīng)連續(xù)拉了好幾天肚子,拉出來的全都是令人惡心作嘔的黃水,而且出現(xiàn)了嘔吐的現(xiàn)象——只要一聞到蘆筍的氣味,孩子便“哇”地吐起來。本來還算長得結(jié)實的一個小男孩,不消幾天便被折騰得瘦成了一把骨頭,面色蠟黃,顴骨凸起,一雙小眼睛深深地凹下去,人蔫蔫的,完全打不起一點兒陽氣。小家伙躺在床上,凹下去的小眼睛已經(jīng)干涸了靈氣和光澤,干巴巴地緊盯著小姨,伸出一只瘦成雞爪的小手向麥香招了招,然后憋足一口氣,怯生生地喊:“媽媽!”緊接著,淚水就從那兩個凹陷里漫了出來。
這一聲呼喊并不十分清晰明了,麥香卻聽得心頭如同滾過一聲霹靂。這是孩子第一次叫她“媽媽”,也是第一次在他口里喊出“媽媽”這兩個字來。在麥香的記憶里,這個可憐的孩子自從學會說話起,就從來沒有對誰說過“媽媽”兩個字,因為孩子的母親雖然認可這個兒子的存在,卻又從來執(zhí)拗地拒絕兒子稱呼她為“媽媽”。此時,孩子突然沖她這個小姨喊出“媽媽”兩個字,這意味著什么呢?這是不是孩子在呼喊他已死去的母親?是不是想要通過這一聲吶喊來釋放一種對渴望母愛心理的壓抑?又是不是冥冥之中,這個本來就不該來到世間的小生命已經(jīng)進入彌留,即將要結(jié)束他那短暫而又充滿苦難的行程,此時,藉此一聲呼喚而來表達對她這個小姨的跪乳之情呢?想到這里,麥香的兩行淚水不由奪眶而出,她緊緊地把孩子摟在懷里,失聲痛哭起來。
麥香的哭聲驚動了鄰居。
有人見孩子奄奄一息,便搖頭嘆氣說:“唉,這娃子怕是不行了,剁八塊的日本鬼子造孽?。 ?/p>
有人則勸慰說:“麥香你也別太傷心,不要哭壞了身子,老天有眼,都看著呢!——你雖然只是孩子的姨,可已經(jīng)盡到了一個做母親的責任,你問心無愧啊!”
有人則給麥香出主意,說:“我看這孩子還有救,只要給他幾口稀粥喝,保準能活過來。”
更有一人道:“依我看,自己養(yǎng)不活,留在身邊就是等死,不如把孩子賣給大戶人家算了!”
于是馬上有人附和:“這個主意不錯!麥香,就把孩子賣了吧,這樣既可放他一條活路,還可以為你換回幾斗活命的口糧呢!”
聽著鄰居們雜七雜八的話語,麥香把臉貼在孩子身上,哭得更加傷心起來。
這時,又有個鄰居出了個主意,說:“依我看,不送人也行,那就去借!”
話沒說完,另一個鄰居鼻子哼了一聲,說:“借個屁!眼下糧食就是命,哪家不缺糧食,哪家肯把命借給你?別說是借,你就是拿大錢去買,別人也不會賣給你!”
這時,那個出主意的鄰居猶豫了一下,終于說出了她的想法,只聽她說:“我聽說聶大輝回來了,他可能帶回了一點兒糧食。以前,幾個親戚見了他就像見了鬼,躲得遠遠的,也從來不向他伸手,覺得他的東西來路不正,不干凈。這回看來是餓急了,餓昏了頭,親戚們一見他回來,就像新郎見了新娘似的,急顛顛地往他家里鉆!不過,他們又一個個像泄了氣的球,蔫蔫地回來了!你們也知道,聶大輝最喜歡麥香,如果麥香肯親自去找他,興許他會借一點兒的。麥香啊,你不妨去試試,畢竟你們是表親戚嘛!”
鄰居們走后,麥香郁郁地沉著臉,垂下頭,一綹青絲瀉下來,同時瀉下來的還有一串冰清玉潔的淚珠。她仿佛陷入了沉思,呆呆地一個人坐了很久,直到夜色籠罩,屋里屋外已是一片漆黑。麥香猛地想起什么似的,趕緊放下孩子朝門外走去。走到門口,她又陡然打住腳,身子斜倚在門框上,仰起臉,閉上眼瞼,淚水撲簌簌地直往下掉。最后,她回過頭,朝屋里的漆黑看了看,終于毅然邁開腳步,急匆匆地朝屋外頭走去,迅速被濃濃的漆黑吞噬。
聶大輝的家在聶灘,聶灘與呂垸雖說是相鄰的兩個村子,但麥香與聶大輝的家約有五六里的路程,雖然也不算遙遠,但麥香在漆黑中跌跌撞撞一路走來,卻是拼盡了全身的力氣與勇氣。
聶大輝家里亮著燈。
麥香做賊似的摸到聶大輝窗下,抖著嗓子顫顫地細聲喊:“大表哥,睡了嗎?”
聶大輝果然就在家里。聽到窗外有動靜,他一個打滾從床上爬起來,掏出“王八盒子”“咔嚓”一聲將子彈上了膛,并指向窗外的黑影。
那黑影杵在地上一動不動,細看來,竟是個女人,再走近一點兒,發(fā)現(xiàn)原來是他最喜歡的小表妹麥香。
聶大輝將“王八盒子”放下,仍然是嬉皮笑臉地說:“這三更半夜的,你不走前門,卻偏要繞后門摸到我窗戶底下來,小表妹莫不是要送粑粑給我吃?”
麥香回答:“正是,我給你送粑粑來了!”
聶大輝以為麥香真的給自己送火燒粑粑來了,便朝她渾身上下打量了一番,卻不見任何東西,于是說:“恐怕你又是給我送嘴巴來的吧!”
麥香認真地說:“不騙你,我真的是來送粑粑給你吃的!”
聶大輝一頭霧水道:“粑粑在哪兒啊?”
麥香指了指自己的胸脯,說:“在這里啊!”
聶大輝拎著馬燈探出頭去,只見麥香的胸脯果真像揣著兩個粑粑似的,隆得又圓又大。他的眼睛頓時瞪得像銅錢一樣大,就像貓子瞅著了魚,嘴角滴著口水說:“小表妹的奶子真是越來越大,越來越迷死個人!”
麥香故意把胸脯挺了挺,挑逗地問:“想吃嗎?”
聶大輝說:“當然想。只怕是粑粑吃不成,又挨了老爺子兩嘴巴!”
麥香說:“你殺人都不怕,還怕吃嘴巴?你到底吃不吃,不吃我就回去了!”說完,轉(zhuǎn)身就要走。
聶大輝像在做夢,又覺得昏昏然在看皮影戲,不敢相信眼前這一幕是真實的。他生怕麥香離開,忙不迭應道:“想吃想吃,當然想吃,我連做夢都想吃!只是,俗話說,無功不受祿,不知小表妹今天為什么這樣大方,為什么要主動送粑粑給我吃?”
見聶大輝仍然滿臉狐疑,麥香也不再遮掩,說:“實話跟你說吧,你若是給我一些糧食,救我侄兒一命,讓他把春荒捱過去,我這兩個粑粑就是你的!如果情愿的話,你現(xiàn)在就跟我走;若是不愿意,那就當我什么也沒說,就當今晚啥也沒有發(fā)生過!”說完,她一扭身消失在黑暗中。
麥香前腳走,聶大輝后腳就攆上來了。
來到麥香家里,麥香一把拉住聶大輝便往斧頭睡過的臥房里去。
進入房里后,她從一個木頭箱子里摸出一件白色的土布褂子,又翻出一件青色的褲子丟給聶大輝,說:“你把衣服換上吧!”
聶大輝借著昏暗的燈光一看,這衣服顯然是斧頭以前穿過的,不免困惑地問:“我又不是沒衣服,干嗎要穿他的?”
麥香見聶大輝不情愿換衣服,便把右手伸到左邊腋下解襟扣,兩眼定定地瞅著他說:“你到底吃不吃?吃的話,就趕緊穿上,不吃你就趕緊滾蛋!”
聶大輝心想,小表妹今晚到底是咋了,怎么怪怪的,一會兒柔脈脈,一會兒兇巴巴?又干嗎你脫衣服,偏偏叫我把衣服穿著,而且還得穿別人的?這哪像是男女兩個人上床吃粑粑的樣子?但是,麥香又確實沒有騙他,完全沒有戲弄他的意思。此時,她已經(jīng)慢慢將外層的襖子褪下來了,正準備去解上身的最后一件紅肚兜,眼睛仍然緊瞅著聶大輝。
聶大輝不再遲疑,一把脫下厚棉長衫,將斧頭的衣褲籠上,像老鷹捉小雞似的,急不可耐地伸出雙爪,同時向麥香突起的兩峰抓去。麥香的紅肚兜“哧啦”一聲被扯破,頓時,兩只剛剛出鍋的新鮮饅頭,隨著蒸籠布的揭開,便白花花地露出來了。聶大輝將麥香抱到床上,迫不及待地將兩只渾圓幽香的饅頭塞進嘴里啃噬起來??惺梢魂囍螅@然覺得光吃饅頭不解饞,又騰出一只手往麥香的下身探去。不料,麥香卻將褲帶死死勒住,就是不讓他的手插進去,且“嗷”的一聲哭了起來。
聶大輝不解地問:“啥意思嘛,你想憋死我???”
麥香氣喘吁吁地說:“不是說好了只吃粑粑的嗎?”
聶大輝說:“啊,原來你是想用兩個奶子就打發(fā)老子!老子光吃你的粑粑不喝你的豆腐湯,還不噎死我呀!”
麥香生氣地說:“你也替你妹子想一想啊,萬一懷上了,我還有臉活在這個世界上嗎?那這世上不又多了個可憐的野粑粑嗎?你若是粑粑、豆腐都要吃的話,這事情就算了,我也不要你的糧食了!”說完便從床上一骨碌爬起來,打算穿衣服。
聶大輝見麥香真的生氣不干,于是也妥協(xié)了,說:“算了算了,我知道咋回事了,你肯定是想把豆腐給斧頭留著,是吧?”
麥香說:“是的,我已經(jīng)是斧頭的人了,下面得給斧頭留著!你若是真心喜歡我,這上面你就拿去,隨便你怎么揉怎么整我都不會怪你!”
“好吧,就聽你的!”
聶大輝本來平時很少回聶呂垸的,但自從與麥香有了這樁好事之后,便時常惦記著,隔三岔五地往老家跑,晚上又做賊似的提著一小袋糧食,偷偷往麥香家里去。
俗話說,沒有不透風的墻。日子一長,麥香與聶大輝偷情的事終于被人發(fā)現(xiàn)。于是,整個聶、呂兩垸很快傳得沸沸揚揚,也很快傳到了聶大輝老爺子的耳朵里。聶老爺子氣得直翻白眼,差點兒背過氣去。
一天,聶大輝又回來了。聶老爺子也不言語,猛地沖上去,對著聶大輝就是兩個耳刮子。打完后,他氣急敗壞地問:“兔崽子,你說,你跟麥香是不是真有那樁事?”
聶大輝捂著臉,蹲在地上,仍然嬉皮笑臉道:“是有那樁事,那又咋了?俗話說,姨表親,外姓人;老表老表,碰到就搞,不搞白不搞!”
聶老爺子火冒三丈,罵得更兇,說:“真是你媽養(yǎng)的畜生!老表成親固然無可非議,可若是偷人就是亂倫,就是傷風敗俗!你是不是要跟麥香成親???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是個什么東西,你是個好吃懶做的流氓,你是個挨千刀的土匪!呸,麥香會跟你?只怕讓你舔她的腳丫子還嫌你嘴臭!”
聶老爺子唾沫星子滿天飛,恨不得吐涎淹死聶大輝這個孽子。
聶大輝站起身來,得意洋洋地搖晃著腦袋說:“你說,她若是嫌我,咋會跟我上床?咋會主動給粑粑我吃?”
“你當老子不知道,你是乘人之危,拿手中搶來的一點兒糧食,侮辱人家一個黃花閨女的清白!你這是把人家麥香往火坑里推?。∪羰侨思腋^回來了,還不一槍崩了你個狗日的,還不知斧頭對麥香又會怎樣呢!”
老爺子如此一說,倒是給聶大輝提了一個醒。聶大輝清楚斧頭的脾氣,斧頭雖說不像他那樣殺人不眨眼,可也是個快意恩仇的血性漢子,不然,他怎會吃了豹子膽,敢闖鬼子的軍營,僅憑手中的一把斧頭就劈了鬼子的哨兵!那可不是一般人能夠做得出來的,即使是他聶大輝也不一定有那個膽量和勇氣。
聶大輝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涼氣,腦袋“嗡”的一聲,像吃了一悶斧。他摸摸腦袋,還好,腦袋還完好無損地架在脖子上??墒牵幌氲禁溝?,一想到跟麥香在一起的情景,他又似乎什么也不在乎了。
轉(zhuǎn)眼到了1945年,又是一個五黃六月的麥收季節(jié)。這時,離那場大饑荒已經(jīng)過去了一年多時間。殘酷的戰(zhàn)爭和無盡的磨難,已經(jīng)將那個年代的人們鍛造得無比堅強,以致在任何天災人禍的惡劣環(huán)境下都能坦然面對。一旦災難過去,人們便迅速療傷,重新回到原來的生活中。大饑荒籠罩的陰影和鬼子“大掃蕩”所帶來的夢魘,在聶呂垸人的記憶之中漸行漸遠;麥香與聶大輝偷情的那檔子事情也不再有人特別亢奮和關(guān)切,因為此時,有更多的好消息一個接著一個傳來,人們期待和盼望的好日子越來越近了。
此時,日本鬼子已經(jīng)變成縮頭烏龜,已經(jīng)成了秋后的螞蚱,不再像先前那樣猖狂,也不再那么肆無忌憚地到處燒殺淫擄。他們整天龜縮在城關(guān)的幾處炮樓里,根本不敢再張牙舞爪地跑出來搞什么“清剿”和“掃蕩”了。這時候的潛江抗日武裝已經(jīng)非常活躍,特別是隨著1945年春天的到來,隨著賀炳炎、廖漢生率領(lǐng)的八路軍南下部隊一批批渡過襄河,紛紛抵達和集結(jié)襄南根據(jù)地中心——潛江熊口的時候,潛江廣大的偏遠農(nóng)村地區(qū)已經(jīng)掌控在國共兩黨的抗日武裝手里,基本不見日寇的蹤影,勝利的曙光已經(jīng)依稀可見了。
此時的聶呂垸洋溢著一派祥和與豐收的喜悅,人們不再害怕鬼子前來劫奪豐收的果實,也不再擔憂流寇、土匪會來滋擾勒索,因為此時八路軍派出的一支“支農(nóng)保收雙搶工作隊”已經(jīng)全副武裝進駐聶呂垸。這支武裝工作隊的領(lǐng)導人,正是斧頭。
此時的斧頭,經(jīng)過一場場戰(zhàn)役的磨練,一次次血與火的浸烤,已經(jīng)成長為一名優(yōu)秀的八路軍戰(zhàn)士,晉升為八路軍某部連長。
有了八路軍的支援和保護,人們便把心放到肚子里,把笑靨掛在臉龐上,把花鼓調(diào)子唱得響徹襄河原野。
粑粑呀里格香嘍,粑粑里格甜啰喂,哥哥那格吃了打勝仗,呀嗬噫喲,呀嗬噫喲也咿呀嗬……
人們在花鼓調(diào)子的歡快節(jié)奏中走向襄河,走過一片片綠油油的蘆葦蕩,走進一年之中最為緊張忙碌的麥收季節(jié)。
五月的天空晴朗得看不到一絲烏云,全都是層層疊疊的白云。正午的陽光像火盆一樣懸掛在頭頂,炙烤得原野蜃氣蒸騰,熱浪襲人。炙烤得已經(jīng)成熟的麥子“嚓嚓”作響,仿佛都要燃燒起來了。炙烤得斧頭汗如雨潑,心似火煳。他已經(jīng)顧不得許多,扔下鐮刀,干脆當著麥香的面,將濕漉漉的長褲短衫全脫了,身上只剩下被汗水濡濕的褲衩。麥香也是熱得直喘長氣,脖子上汗津津的。她放下手中的鐮刀,捋了一把臉上的汗水,抬頭朝斧頭不經(jīng)意地看了一眼,只見面前這個幾乎一絲不掛的男人是那樣魁偉,一身黑黢黢的,卻十分壯碩健美,就像一塊棱角突兀的大石頭矗立在那兒;胳膊和腿上的肌肉也是鼓得一坨一坨的,結(jié)實得像秤砣一般,整個人像潑了一層釉,泛著幽幽的光彩。
麥香的心被這石頭和秤砣碰了一下,突突地跳了起來。她被這種釉光照射得有點兒眩暈,眼神迷忽,渾身軟綿綿的沒有一點兒力氣,像夢游似的飄飄然,渾然不覺自己竟然已經(jīng)朝著這塊大石頭慢慢地飄了過去,而這塊大石頭也是向著她亦步亦趨地迎了上來。她不知道是怎樣,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自己已經(jīng)很疲倦但卻又是很舒坦地躺在這塊大石頭上面了。這塊大石頭就像一只船,正托著她蕩蕩悠悠地向著一片綠色的河床劃去,很快便沉溺在洶涌的綠的波瀾之中。
斧頭呢?斧頭心里其實早已像襄河里泛濫的洪水,只不過在此之前,他覺得與麥香中間隔著一條天河的距離。他一次次試探著邁過這條河流,但看到對岸的織女如洪荒一般混沌未開,于是又一次次將蠢蠢欲動的腳步剎住。
兩年前,也是在這片麥地里,斧頭第一次看到麥香的時候,這個受天然滋養(yǎng),生得珠圓玉潤、玲瓏剔透的襄河妹子便深深地吸引和打動了他。當他啃完麥香留給他的最后一口火燒粑粑的時候,冥冥之中似乎有一種力量慫恿著他——他要找到那個女孩,至于為什么非要找到她,找到了她又能怎樣,他不知道。他所知道的是,他當時只想把自己的一切全都給她。當然,這絕非只是出于一種急于報恩心理的驅(qū)使,而是完全出于一種深深的喜歡和迷戀。后來,他無可奈何地成為了她的姐夫,當然,他真正喜歡的仍然還是麥香,而對燕麥,只是并不討厭罷了。然而,他沒有選擇,因為岳丈“粑粑王”說得很明白:要么跟燕麥,要么走人!這意味著如果不選擇燕麥,他將離開麥香,也許從此永遠見不到她。于是,他只能選擇跟燕麥拜堂成親,從此成為燕麥的丈夫,而只能是麥香的姐夫。每次他跟燕麥做那事的時候,他總是會想到鬼子,想到鬼子是如何奸淫燕麥的,又想到那個完全是一副小鬼子模樣的野粑粑,他就感到惡心。于是,每次與燕麥做那事的時候,他總是閉著眼睛,努力把燕麥臆想成麥香,故意把聲音弄得奇響,弄得讓麥香聽到,弄得讓她睡不著覺,以這種幾乎變態(tài)的方式來宣泄他內(nèi)心深處的郁悶。每次麥香要揉面、炕制火燒粑粑的時候,他總是趕緊跟到灶房去,幫著麥香添柴續(xù)火,一雙眼睛卻溜溜地往麥香身上蹭。
在他眼里,麥香是美到極致的,尤其是她的雙峰和翹臀,常常讓他陷入無限的遐思。好幾次,他甚至想對著她的翹臀將下身貼上去,又好想伸出手去,對著上面兩個肉嘟嘟的東西摸一下,或者是狠狠地掐一把。
斧頭到這時才發(fā)現(xiàn),其實面前的那道天河并不存在,那只是橫亙在倫理意識里的一道心河。他簡直不敢相信這夢寐以求的一切已經(jīng)變?yōu)楝F(xiàn)實,已經(jīng)白花花的一片呈現(xiàn)在自己面前。
野粑粑已經(jīng)五歲,已能幫著大人做些燒火洗衣、端茶送飯的家務(wù)活。不過此時,野粑粑終于有了一個屬于自己的名字:麥芒!自從麥芒在昏迷之中第一次沖麥香叫喚“媽媽”后,麥香就給他起了“麥芒”這個名字,從此,姨侄倆開始以母子相稱。
這天,麥芒蕩秋千般晃晃蕩蕩地挑著爺爺傳下來的一對籮筐,籮筐里裝著三口之家一天的飯食往河床走。他將伙食送到麥地,卻不見一個人影,只見自家麥田里只有兩把鐮刀相對而立地站在地上。
他扒開尚未收割的麥叢走進去,立馬便淹沒在麥浪之中。半天,他又從麥浪之中鉆了出來。蘆葦叢中有兩只調(diào)情的鷓鴣撲棱著翅膀在咕咕地叫喚著。望著浩浩蕩蕩的蘆葦蕩,他扯開嗓子喊,稚嫩的童聲帶著哭腔:“媽媽,媽媽……”
沒人答應,卻見一處的蘆葦在“嘩嘩啦啦”騷動。麥芒趕緊跑過去,鉆進密密匝匝的蘆葦叢,眼前的一幕驚怵了他的瞳孔:一個壯得像黃牛一樣的男人光條條地趴在地上,正撅著屁股朝下面拼命地撞擊,下面是一團白得耀眼的東西。仔細一看,這白得耀眼的東西也是一個人,一個女人。這女人的眼簾一歙一開,有些熏熏然;嘴巴張得大大的,仿佛很饑渴,又仿佛很痛苦。隨著男人的瘋狂撞擊,她“哎喲哎喲”地哭喊著,扭動著……麥芒已經(jīng)了然,這男人就是斧頭,而那個女人正是他的媽媽麥香。
麥芒額頭上的青筋突起,像蚯蚓蠕動。他拾起腳下的一塊土疙瘩,憋足力氣朝著光屁股狠狠砸去。土疙瘩打在銅鑼一樣的光屁股上,咣的一聲開出一朵花兒。光屁股齜著牙停頓了一下,顯然很痛,但沒有理睬,反而像野狗似的低沉地號叫起來,鉚足勁繼續(xù)“吭哧吭哧”地撞擊。
麥芒憤怒至極,舉起鐮刀朝著光屁股砍去。不料光屁股轟然一下仰面倒在麥香身邊,閉著眼睛,裝著死了過去。再看媽媽麥香,此時她那雙長睫毛水汪汪的大眼睛波光瀲滟,正朝著麥芒粲然地笑著呢。他似乎還從來沒有發(fā)現(xiàn)媽媽這么笑過,就像盛開的蘆花,笑得那么迷離,那么飄逸,那么柔軟,那么純凈無瑕,那么溫馨好看!
麥收過后,很快就到了這一年的八月,一個天大的好消息傳遍襄河兩岸,也迅速傳遍聶呂兩垸:日本帝國主義宣布無條件投降!至此,聶呂兩垸人民在日寇鐵蹄之下暗無天日的悲慘生活宣告結(jié)束,人們在歷經(jīng)六年零三個月的痛苦掙扎和漫長等待之后,終于真正迎來了勝利與和平的曙光!
日寇投降之后,戰(zhàn)亂卻沒有結(jié)束,國共兩黨軍隊很快在襄河兩岸展開了生死對決。
1948年10月3日晚,著名的三江口戰(zhàn)役在襄河打響,這是國共兩黨軍隊在襄河兩岸的最后一場決戰(zhàn),此戰(zhàn)以解放軍大獲全勝而告終。此戰(zhàn)結(jié)束后,襄河南岸的潛江地區(qū)已再無國民黨軍隊的立足之地,國民黨基層政權(quán)全部土崩瓦解,這塊紅色革命老區(qū)至此牢牢掌握在人民手里。因此,聶呂兩垸和潛江的解放實際要比共和國的成立提前了整整一年。
1949年4月21日,隨著毛主席和朱總司令一聲令下:向全國進軍!渡江戰(zhàn)役打響,百萬雄師過大江,人民解放軍突破國民黨千里江防,直搗蔣家王朝老巢——南京。
渡江戰(zhàn)役打響的時候,又是一個麥收季節(jié)。
在此之前,斧頭曾經(jīng)回家過了一夜。當時,斧頭的官職已是芝麻桿上的花兒,越來越高,越做越大了,他已是解放軍某部的一個團長。
他是騎著一匹又高又大的棗紅馬回來的,腰里別著一把手槍,身后還跟著一個警衛(wèi)員。見斧頭果然是威風凜凜回來,鄉(xiāng)親們“呼啦”一下全都趕過來,把麥香的家圍了個水泄不通,屋里屋外,臺階下的菜園子里全都是鬧哄哄的人。
人們爭先恐后擠上前去跟斧頭握手拉呱,有的摸著他腰里的手槍嘖嘖贊道:“你這把手槍比聶大輝屁股上的那頂‘王八盒子屌多了!人家聶大輝都自稱司令,你現(xiàn)在最起碼也該是個師長了吧?”也有人把嘴巴戳到斧頭耳邊說悄悄話,說的時候還偷偷拿眼睛朝麥香斜睨了一眼,生怕她聽到……
麥香光顧著倒茶遞水招呼客人,似乎一句話也未聽到,什么都沒看見。
那一夜,麥香與斧頭緊緊摟在一起合體而眠,兩人像中了邪似的一會兒笑,一會兒哭,整整纏綿了一宿。
斧頭這才注意到,麥香通體散發(fā)著一股令人陶醉的馨香,那是燕麥和以前新婚妻子身上所沒有的、一種少女的純天然體香。這種香味沁人心脾,使他異??簥^,就像聽到號角,他發(fā)起一波波沖鋒,頻率越來越快,強度愈來愈猛,直至把自己徹底耗空,死一樣埋在她幽深的雙峰間。
麥香見斧頭半天不動,用手推了推,說:“哥,累了嗎,可不可以再來一次?你得給我留下個種子??!”
斧頭沒吱聲,過了一會兒,他突然醒過來似的,凜冽地問:“你跟那土匪是咋回事?”
麥香沒吭氣,過了一會兒,她才支支吾吾地說:“你咋知道的?”
斧頭又問:“都說你跟土匪那個了,可咋沒破鞋,還是朵黃花呢?”
斧頭的話就像一把利斧砍在麥香心上,她先是顫了一下,心里在流血,緊接著抽抽搭搭地哭著說:“哥,你打我吧,我對不起你!不過,他只拿走了一半!這里,這里我一直給你原封不動地留著呢!”
斧頭嘆了口氣,說:“唉,我咋這倒霉,前面兩個粑粑被鬼子給糟蹋了,后面這個粑粑又被土匪掰走了一半!”
麥香哭得更傷心。
斧頭轉(zhuǎn)而安慰麥香說:“我也能夠理解你當時的難處。不過,以后你得給我保管好了。我還會回來的,等勝利了,全國解放了,我回家天天吃你的粑粑!”
麥香嬌滴滴地“嗯”了一聲,說:“哥,你就放心吧,咱還要給你生一個娃子呢!”
“好,我這就給你種子!”
……
麥芒睡在隔壁房間里,不停地眨巴他那雙小眼睛,一直豎著耳朵聽,迷迷糊糊的也是一宿未眠。
1949年的這個麥收季節(jié),麥香沒有下地收割麥子,整個聶呂兩垸也沒有一個人下地收割麥子,兩垸幾百戶人家天天炊煙裊裊,粑香飄飄,大家都在熱火朝天地為準備渡江南下的解放軍趕做火燒粑粑。火燒粑粑可放置五六天不壞,是行軍打仗隨身攜帶的絕好干糧,非常受解放軍官兵的喜愛。
麥香畢竟是一代“粑粑王”的正宗傳人,她為解放軍做的火燒粑粑除了工藝和“色香味養(yǎng)”與眾不同之外,還有一個獨創(chuàng)的顯著特點,那就是:她把芝麻均勻地嵌在每個面團正反兩面的正中間,并嵌成五角星形狀;五角星的上面成弧形地掛著五個字——解放全中國!這五個字也是用芝麻嵌成的。人們看她做的這種粑粑很好看,也很受戰(zhàn)士們的歡迎,就都跟著效仿。當時,凡是南下路過聶呂兩垸的解放軍部隊,無一例外都出現(xiàn)了一種奇特現(xiàn)象,那就是,戰(zhàn)士們除了背著槍支彈藥和背包外,身上又多了一樣東西,每個人胸前都掛著兩個嵌有五角星形狀和“解放全中國”字樣的火燒粑粑。有的戰(zhàn)士一邊行軍,一邊忍不住地朝著吊在脖子下的火燒粑粑美美地啃上一口。戰(zhàn)士們還給這種火燒粑粑起了個好聽的名字——解放粑粑!以后,這種只有在聶呂兩垸才有的火燒粑粑隨著解放軍南下挺進的步伐,一直傳到很遠的地方。
斧頭與麥香纏綿一夜之后,第二天早上便回部隊隨大部隊繼續(xù)南下,準備參加即將發(fā)起的向全國進軍的渡江戰(zhàn)役。從此,斧頭便杳無音信,再也沒有回來過。
有人做過渡江戰(zhàn)役的支前民工,曾經(jīng)直接到過前線,說:“渡江戰(zhàn)役發(fā)起的前一天,他還看見斧頭騎著那匹棗紅色的戰(zhàn)馬從面前經(jīng)過,兩個人還打了個招呼。”
有人則猜斧頭可能已經(jīng)在渡江戰(zhàn)役中犧牲了!還有更慪人的說法:“人家斧頭做了共產(chǎn)黨的大官,咋會撿頂綠帽子往自己頭上扣?咋會要個破鞋呢?肯定是人家躲著她,不愿意回來罷了!”
斧頭最后一次回家的時候,麥香不知道斧頭到底跟的是哪一支大部隊,當時,麥香沒問,斧頭也沒有告訴她。她只認識斧頭剛參軍時的八路軍首長戈政委,以后又在三江口戰(zhàn)役結(jié)束的時候,見過解放軍中原局的一個副司令員,好像姓張。
那天,麥香正在灶屋里炕火燒粑粑,麥芒坐在灶前幫著加柴續(xù)火,斧頭帶著張副司令員走了進來。
斧頭一進門就從簸箕里拿出兩個火燒粑粑,一個遞給張副司令員,一個塞進自己嘴里,邊吃邊說:“這就是我向您推薦的東西,我們這里都管它叫火燒粑粑,您老家那個地方是沒有的,這東西又香又脆又壓餓。最重要的是,它可以放上五六天不會變質(zhì)發(fā)餿,而且攜帶方便。部隊現(xiàn)在幾乎每天都在行軍打仗,戰(zhàn)士們有時候整天連一口飯都吃不上,有了它,戰(zhàn)士們餓著肚子打仗的問題就可以解決了!”
張副司令員也是一面大口吃著火燒粑粑,一面點頭贊不絕口,說:“果然是又香又脆又甜!嗯,的確是個好東西,這東西作部隊的行軍干糧再好不過了!”
斧頭解釋說:“您今天吃的這種火燒粑粑是獨一無二的,并不是所有的火燒粑粑都是這樣香脆可口——我們家世代制作火燒粑粑,是火燒粑粑的正宗傳人,整個漢江流域的火燒粑粑制作方式就是從我們這里傳過去的!”
聽說自己吃的是一代“粑粑王”家里正宗的火燒粑粑,張副司令員有些吃驚,開始由大口啃吃轉(zhuǎn)而細細品嘗,他說:“嗯,聽你這么一說,我覺得這味道是越來越好了。等全國都解放了,我們一定要把它送給毛主席嘗一嘗!把你家里的粑粑手藝傳授給全中國的老百姓,讓大家都吃上這種正宗的火燒粑粑,你看這主意怎么樣?”
張副司令員邊吃邊跟斧頭說話,麥芒跑上前來摸他腰里的手槍,他下意識地將槍捂住,低頭看,愣了一下。他摸著麥芒圓溜溜的小腦袋,對斧頭說:“你兒子都這么大了!這孩子長得挺有意思的啊,好像在哪里見過!”說完,他又把目光投向正在灶臺邊忙碌的麥香,又是一愣!
張副司令員走的時候,對斧頭開玩笑說:“你們一家人挺有意思的啊——你媳婦長得靚靚的,你長得塊塊的,你兒子長得怪怪的!”
1952年,如火如荼的土地改革、劃分階級成分運動在聶呂兩垸進入攻堅階段。由于斧頭仍然沒有回來,而且從來也沒給家里捎過一封書信,沒有任何人知道他的下落和音訊,于是,麥香的階級成分定位問題便成為人們爭論的焦點。
有人說:“麥香是斧頭的妻子,而斧頭是解放軍的團長,是革命軍人,那么,麥香毫無疑問就是‘軍婚,是光榮軍屬,是革命家屬,是地地道道的貧下中農(nóng)!”
有人卻表示堅決反對,說:“不對!麥香與斧頭沒有舉行過結(jié)婚儀式,也沒有任何東西可以證實他倆是夫妻。相反,倒是有兩件事情鐵證如山地證明,麥香就是應該劃為地主:一是她的兒子麥芒是日本鬼子留下來的野種,如果麥香劃成貧農(nóng)的話,那她的兒子、日本鬼子的野種不也成了貧下中農(nóng)?二是麥香與大土匪聶大輝有一段時間曾經(jīng)常在一起‘撻粑粑,這應該誰都知道吧?而且,清匪反霸、公開鎮(zhèn)壓反革命土匪頭子聶大輝的時候,麥香在臺下還嗚嗚地哭了;聶大輝被槍斃以后,也是麥香去收的尸。所以,她應該是土匪的老婆才對。那么,她的階級成分就應該劃為地主!”
顯然,主張將麥香劃成地主成分的意見更有說服力,于是,地主這頂帽子最終扣在了麥香和麥芒頭上。有幾個鄉(xiāng)親替麥香打抱不平,建議她上縣城去問一問,看有沒有人知道斧頭的下落。
三年后,也就是1955年,這一年五月,麥香趁著麥收尚未到來之前,終于決定往縣城跑一趟。她向生產(chǎn)隊里請過假,用包袱裹了兩個火燒粑粑,跟麥芒打過招呼,便匆匆忙忙上路了。到了縣城后,麥香首先找到當時的縣長,縣長倒是挺熱情地接待了她??h長是從戰(zhàn)爭年代過來的人,解放前也在襄河一帶打過游擊,只是聽說有斧頭這么個人,但是斧頭屬于八路軍和解放軍的正規(guī)作戰(zhàn)部隊,兩人從來沒有接觸過。他親自帶著麥香找有關(guān)部門調(diào)閱了解放戰(zhàn)爭時期和抗美援朝期間潛江籍戰(zhàn)士犧牲者名單,但沒有“斧頭”或“常見青”這個名字??h長見麥香絕望地大哭起來了,便一面安慰她,一面當場拿起電話往省城打,省城那邊說要等兩天才能給答復。
以后這兩天,麥香一邊等省城那邊的回音,一邊走街串巷地滿縣城打聽斧頭的下落和他老家的住址。一些上了年紀的老城關(guān)人一聽說“斧頭”這個名字,頓時大驚失色,立馬想起了十幾年前的那場大屠殺,接著就告訴麥香,斧頭殺了鬼子的哨兵以后便逃了,誰也不知道他逃到哪兒去了,他也從來沒有回來過。斧頭本來就是個孤兒,他逃走以后,鬼子把他的家連帶整個鄰居街坊的幾十棟民房全都一把火燒了。他的鄰居街坊失去了棲身之所,又怕進一步受連累,于是全都逃出了城關(guān)。其他的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兩天之后,麥香隨身攜帶的兩個火燒粑粑已經(jīng)吃完了。她餓著肚子再次找到縣長,縣長兩手一攤,遺憾地說:“省城那邊也查不到他的下落,可能真的是在渡江戰(zhàn)役或者其他哪個戰(zhàn)役中犧牲了!”
麥香又餓又慪,拖著疲憊不堪的身子徒步往回趕。不到百里的路程,她卻踉踉蹌蹌行走了整整一天。走到家門口時,她竟一頭栽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吐血。
麥香病倒了,淚水如泉涌,一股一股地向外流;黑血像井噴,一團一團地往外吐。她杜鵑啼血般念叨著兩個字:“斧頭,斧頭!……”
鄰居們見麥香吐血不止,人已經(jīng)瘦得脫了形,于是抹著眼淚把麥芒拉到一邊,說:“你奶奶當年也是像這樣吐血,也是得這個病死的——你媽媽怕是不行了,得早點兒準備后事!”
麥芒號啕大哭,不敢相信地說:“啥子?。课覌寢屔眢w一向都很好的?!?/p>
鄰居告訴他:“這是慪病,沒啥子藥可救,除非能夠把那個人給她找回來!”
“哪個人?”
“斧頭!”
果然,麥香病倒不到十天,便如她母親一樣最終泣血而亡。麥香死的這一天正是麥收開鐮的第一天,有人扳著手指頭推算了一下,推算完之后,那人突然驚訝地叫了起來:“哎呀,斧頭好像就是這一天到咱呂垸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