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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御天鑒·玄門卷(卷十三)

      2016-06-08 08:30:49王晴川
      今古傳奇·武俠版 2016年5期
      關(guān)鍵詞:龍子長老

      王晴川

      二十九 七竅玲瓏山

      龍軒公與尹凌風(fēng)生死之戰(zhàn)一觸即發(fā),此時卻有一縷低沉的傳音倏地鉆入李泠耳中:小子,留意了,好好靜心體悟,讓你看看真正的御道境之爭!

      李泠心中一震:原來龍先生早就覺出我來了,只怕風(fēng)長老也已發(fā)覺。忙虛心內(nèi)守,全副心神如清溪中的游魚般活潑靈動,對身周的感覺愈發(fā)清晰明澈。

      忽覺眼前一花,龍軒公的身影陡然不見,李泠霎時一凜,凝眸再看,卻見龍軒公那道挺拔的青影已現(xiàn)身在風(fēng)長老頭頂丈余,一掌轟向尹凌風(fēng)的頂門。此時他凌空飛降,那道如血?dú)堦栐谒砗笳諄?,映得他獵獵飄飛的全身衣襟發(fā)出燦然紅芒,宛若從天突降的神魔。

      隨著這一掌揮下,天地間風(fēng)云色變。龍軒公頭頂上的云氣似在劇烈地開合翻騰,滔滔殺氣橫卷而出。剎那間,整座證石林都變得虛無縹緲起來,仿佛全成了他這一掌背后的恢宏映襯?!疤珱_機(jī)”這隨手一掌,儼然已與天地合一。

      風(fēng)長老的滿頭灰發(fā)在掌風(fēng)中颯颯飄飛,目光濃烈如酒,眨也不眨地凝望著頭頂?shù)木拚?,猶如畫道名家在飽覽名篇畫作。

      龍軒公這一掌從天飛落,看似雷霆萬鈞,卻又緩若浮云,似乎永遠(yuǎn)沒有落下的一刻,快與慢,簡與繁,在這一掌之間完全扭曲了。

      片刻之間,這永無窮盡的一掌已到了尹凌風(fēng)的頭頂,李泠忽地生出一種怪異之感,似乎這鐵掌一直就按在風(fēng)長老的頭上一樣。

      尹凌風(fēng)踏步上前,雙掌飄然揮出,出手也是舒緩悠然,卻瞬息不差地接住了龍軒公的鐵掌。

      天河暗勁!李泠的心底登時一震,這才是真正的玄門絕學(xué),天河暗勁!尹凌風(fēng)揮掌之間,雙手全無形跡,似乎化成了婉轉(zhuǎn)無盡的水流,而這水流還在無止無休地漫溢。

      龍軒公的鐵掌如同飛落的巨峰,天河暗勁則流轉(zhuǎn)起伏,化成激轉(zhuǎn)奔騰的怒濤。二人的掌勢交在一處,龍軒公單掌持續(xù)按下去,李泠吃驚地發(fā)現(xiàn),他這一掌似乎沒有用老的一刻,隨著他掌勢下按,萬千變化隨之而出,帶得那巨峰也在永無止境地生長變大。

      風(fēng)長老也陡覺對手的掌上生出無窮無盡的黏力,悶哼聲中,竟又踏上一步,左掌依舊起伏如水,右掌卻驟然激變,一道雄渾如峰的掌勢峭拔而起。

      李泠只覺眼前一黑:九重山功!在風(fēng)長老的掌下,這兩大奇功的轉(zhuǎn)換竟是如此渾然天成,不著痕跡。

      若說龍軒公拍下的這一掌是從天飛降的巨峰,尹凌風(fēng)揮出的九重山功則是地下涌起的奇山,更可怕的是,他左掌的掌勢仍如激流穿峽,無孔不入。一招之間,玄門第一高人竟兼具極柔軟與極剛強(qiáng)兩種極致的變化。

      龍軒公不由痛哼了一聲,只覺尹凌風(fēng)的右掌以九重山功扛住了自己凌空下?lián)舻木蘖?,而左掌卻帶出一道道翻騰如浪的勁氣,每一道勁氣都在變化角度地攻來,將自己下按掌勢的萬千變化盡數(shù)消解。

      青影閃動,龍軒公的身子已倒翻而回,目光如電閃爍,道:“一招之間,將山河兩大奇功融合為一,真是聞所未聞……”忽地雙肩一顫,口中噴出一口鮮血。

      尹凌風(fēng)呵呵一笑:“太沖機(jī)果然變化玄妙。相傳太沖有九變,這只是第一變,貧道靜觀其變!”

      李泠吃驚地發(fā)現(xiàn),風(fēng)長老的口角也流下一線血絲。想不到這兩大御道境高手硬拼首招,便均受內(nèi)傷,而若風(fēng)長老一步不退,便將龍軒公擊退吐血,自己卻只口邊流下血絲,顯然已穩(wěn)穩(wěn)占得上風(fēng)。

      “你這是……九遁奇功?”風(fēng)長老向龍軒公深深凝視,忽道,“聽說此功有渡死劫、化重傷的奇效,果然名下無虛!”

      李泠聞言,也重又望向龍軒公,登時大吃一驚,適才這逍遙圣尊明明已口吐鮮血,但轉(zhuǎn)眼之間竟又神完氣足,眸中神采奕奕,似乎氣勢更盛,不由暗道:似乎谷姐姐也說過,龍先生精修一種九遁神功,想不到這門奇功用以療傷,竟有如此奇效。

      龍軒公呵呵笑道:“貴派的五岳真形圖也有再造五臟、宛若重生之效,但眼下看來,用之于內(nèi)傷自愈,終究不如老夫這九遁奇功?!?/p>

      尹凌風(fēng)冷哼一聲,道:“五岳真形圖重在長生大道的修煉,自不能與九遁奇功這等邪法相提并論!況且,圣尊遠(yuǎn)道趕來,偷窺我玄門寶典,只怕眼下九遁奇功這如神的效驗中,少不了我五岳真形圖的功勞吧?”

      龍軒公的雙眸熠熠閃爍,森然道:“不管怎樣,你我二人受傷后此消彼長,長老若再逞強(qiáng),怕是熬不過余下兩掌,只怕性命不保!”

      他的目光如刀如劍,銳利逼人,李泠在旁遠(yuǎn)觀,都覺心神為之所奪,暗道:看來御道境的高手之間,更注重神意之爭。龍先生這是攻心為上,若是這時候風(fēng)長老改變一步不退的承諾,必然道心松動,接下來只怕也難逃一敗。

      尹凌風(fēng)微笑依舊,清澈的眼神猶似古井無波,道:“勝與敗,生與死,老道的心中早已沒有這個了!”

      龍軒公眼露訝色,卻淡然道:“還剩兩掌,小心了!”雙手撐圓走弧,畫出一道奇異的圓圈。

      這道圓圈氣韻綿綿,恍惚間似有無數(shù)的手掌在不停地旋轉(zhuǎn),李泠凝神看時,登覺眼前發(fā)花,那大圈內(nèi)竟套著無數(shù)大小不一的怪圈,不住起伏盤旋。

      飛旋的無數(shù)怪圈更帶出一道道鼓蕩的旋風(fēng),發(fā)出動人心魄的尖銳怒嘯,勢若萬鈞地橫掃過來,轉(zhuǎn)眼間證石林內(nèi)的山石林泉,都已被無數(shù)旋風(fēng)掃得面目全非。

      若說龍軒公的第一掌是奇峰天降,這第二掌的意蘊(yùn)則是天象,天風(fēng)怒號、橫掃萬物的天象。

      李泠拼力搖頭,他知道,這必是自己心神深陷掌勢中所生的幻覺。龍軒公終究是個凡人,決不會呼風(fēng)喚雨,召來掃蕩萬物的旋風(fēng),但這一掌之威,竟讓自己的心神震撼如此,而直攖其鋒的風(fēng)長老只要稍有疏忽,便會心神破碎,不戰(zhàn)而敗。

      尹凌風(fēng)忽地目射奇光,斜斜踏上一步,雙掌連環(huán),轉(zhuǎn)眼間劈出數(shù)十掌,疾轉(zhuǎn)狂嘯的旋風(fēng)被他連綿不絕的掌力穩(wěn)穩(wěn)封住。旋風(fēng)發(fā)出更加駭人的怒嘯,四下里激蕩飛轉(zhuǎn),更加洶涌地撞來,帶得兩人的罡氣不住地全力撞擊。

      尹凌風(fēng)的口角有鮮血濺射出來,他眸內(nèi)的精芒卻越來越盛,掌勢也越發(fā)肆縱,九重山功與天河暗勁激蕩而出,掌指間似有翻天攪海之勢。

      龍軒公嘆道:“長老,你這是何苦?”口中低嘆,這一掌氣勢連綿,似乎永無止境,四面激轉(zhuǎn)的旋風(fēng)猶如無數(shù)張口噬人的漩渦,將尹凌風(fēng)緊緊困住。

      李泠忽地明白了龍軒公的戰(zhàn)法,這位御道境的高手一上來竟便以必死之心,施出兩敗俱傷的搏命打法,他與尹凌風(fēng)雖然齊受內(nèi)傷,但他畢生苦修九遁奇功,在參悟了五岳真形圖后如虎添翼,生出神速自愈的奇效,臟腑內(nèi)傷隨創(chuàng)隨愈,漸漸地反占得了上風(fēng)。

      這法子恰似龍軒公所施展的商道賭法,兵行險道,出奇制勝,雖如莽漢拼命般落在下乘,卻又難以破解。他心中陡地一動:奇怪,連我都明白其中道理,為何風(fēng)長老仍要執(zhí)意苦拼,莫非老爺子真要拼命了?

      “三十年來,老道還從沒有受過如此多的傷,”尹凌風(fēng)忽地朗聲長笑,“御道境之后是什么,貧道困惑已久,難得今日窘厄如此,可唯有如此艱難,方能感悟道境……”他嘴邊的鮮血已成串迸出,如梅花綻放般灑濺前襟,但他的笑聲卻依舊悠然自得,絲毫不見慌亂。

      李泠雖與他只有兩面之緣,聽得此語,也不禁為之生出莫名的感動與擔(dān)憂。他忽然明白,為何風(fēng)長老和龍軒公會成為天下寥若晨星的御道境高手,他們都用盡了生命之力,去磨礪道心,體悟道境,感受凌云絕頂?shù)拿烂铒L(fēng)光。

      談笑間龍軒公這一掌氣勢已盡,尹凌風(fēng)忽地?fù)P眉一笑:“受了圣尊如此大禮,凌風(fēng)子感激涕零,也該還禮了!”勢若開山般劈出了數(shù)掌。這數(shù)掌劈得錯落有致,掌意起伏,帶得身周的景物都生出了奇異變化,仿佛云橫奇峰,霞繞群嵐,證石林的一切都在剎那間閃耀出了勃勃生機(jī)。

      恍惚間嵯峨青山和縈青碧林都不停地向龍軒公掌間的漩渦逼近,展現(xiàn)出驚人的美麗,又展現(xiàn)出絕大的氣勁。

      龍軒公忙雙掌回護(hù),沉聲道:“九重山功與證石林的地煞合一,這是……九重山陣?”

      風(fēng)長老掌勢不停,笑聲已是冷峻駭人:“圣尊明鑒,破不得此陣,你便生生世世留在此地吧!”

      李泠的心霎時一寒,二人激戰(zhàn)方酣,風(fēng)長老已不停地傷上加傷,便如堅固的瓷器,在迸出第一道細(xì)縫后,未及修補(bǔ),又慢慢裂出更多的細(xì)紋,但身陷絕境,風(fēng)長老竟不顧一切,揮出了最凌厲的反擊,提起十成功力,布下了九重山陣。不知是尹凌風(fēng)這尊瓷器當(dāng)先碎裂,還是龍軒公被他殘破的瓷片割斷生機(jī)。

      二人唇槍舌劍之間,掌力一直毫不停歇。

      證石林內(nèi)幻象四起,山陵縱橫交錯,如同弓起身子的巨蛇翻滾起伏,林木搖擺擠壓,猶似怪獸狂舞的爪子,一尊尊奇形怪狀的巨石活了一般橫沖直撞過來,一時間劍鳴聲、長吟聲、出拳聲、音咒聲轟然齊作,帶動著絕大的勁氣煞力,疾風(fēng)驟雨般卷向龍軒公。

      李泠終于明白,為何風(fēng)長老在這場決戰(zhàn)中自認(rèn)占了大便宜。這才是證石林的可怕之處,雖然龍軒公以一根巨木橫溪,破去了證石林的大部分煞氣,但在尹凌風(fēng)氣勢恢宏的九重山功帶動下,數(shù)不清的玄門前輩似乎已從地下驚醒,配合尹凌風(fēng),齊齊揮出了這滅絕天地的一招。

      李泠距離雖遠(yuǎn),卻也受不住無盡的地煞怪力,急忙趴在了地上,掩住了雙耳。

      風(fēng)疾雨亂般的疾攻中,龍軒公昂然挺立,雙眸如滴血?dú)堦柊汩W著紅芒,沉聲道:“九重山陣不過如此,還請道兄再加上天雷正法,才能讓龍某祭出太沖機(jī)的最后一變!”

      他已經(jīng)身入絕境,居然還反唇相譏。話音未落,他的掌勢已變,第三掌恢宏而出。

      強(qiáng)大的氣勁橫掃所至,林間飛騰的漩渦交相碰撞,每一次碰撞都變來新的旋轉(zhuǎn)和氣勁。無窮無盡的大小漩渦交接、融合,再生成一個絕大的漩渦,先是在龍軒公的身周,再是整個證石林,最終是天地間的一切,都在旋轉(zhuǎn)、吸納、吞吐……

      這猶如聳峙天地的巨大漩渦,無邊無際,甚至沒有聲息,卻旋出魔王降世般的滔天怒潮,帶著毀滅一切、吞噬一切的狂猛巨力,鼓蕩而至。

      李泠仿佛嗅到了來自地獄的氣息,只覺眼前一黑,急忙閉上了雙眼。

      尹凌風(fēng)須發(fā)戟張,怒喝了一聲:“疾!”隨著這種尖銳短促的喝聲,他干枯的雙掌全力揮出,掌間竟帶起一道響亮的雷聲。

      自在玄門的無上絕學(xué)“天雷正法”傾力而出,雷聲先是沉悶低回,隨后變得高亢宏大,猶如無數(shù)面戰(zhàn)鼓在同一時刻乍然轟響。

      隨著這道響徹云天的雷鳴,李泠只覺全身經(jīng)脈轟然齊震,不由怔怔地睜開了眼,卻見眼前已然景象大異,那巨大的漩渦已消逝不見,連先前九重山陣帶動的山林?jǐn)D壓異象也盡數(shù)恢復(fù)如常,天地間已恢復(fù)清朗。

      淡紫色的暮靄灑落林中,耀出一片奇麗霞光,蒼翠雜樹的枝條在暮風(fēng)中婆娑飄飛,一切都是那么嫻靜悠雅。風(fēng)長老挺立在如血的晚霞光影中,緩緩舒了口氣,黯然道:“淵化妙術(shù),果然痛快!”

      龍軒公在數(shù)丈外負(fù)手而立,清瘦的臉被玫瑰色的暮光映得通紅,緩緩道:“痛快,這是老夫二十年來,最為暢快的一戰(zhàn)!”他說著仰頭望天,長吁了口氣,“七曜天峰,不虛此行!”

      在他頭頂?shù)目针H,有兩片細(xì)長的紅云,如同兩條首尾相接的紅色游龍,婉轉(zhuǎn)回環(huán),似乎是那個神秘漩渦漸漸消散的余影。

      李泠怔怔盯著二人,暗道:這一戰(zhàn)就這么了結(jié)啦,到底是誰勝誰負(fù)?

      “貧道亦是如此!”尹凌風(fēng)久久地看著他,忽道,“龍兄,御道境后是什么?”

      龍軒公微微一愣,搖了搖頭,道:“困惑已久,仍未參透!”

      “你心中勝負(fù)之念太盛,只怕永遠(yuǎn)不會參透!”尹凌風(fēng)仰起頭,望著天邊凄紅的殘陽,“多謝你這三掌,老道身受重傷,卻終于明白了,也算不枉此生,可惜……我卻沒法告訴你!”

      不待龍軒公答話,他已轉(zhuǎn)身出了樹林,大步踏入清澈的溪水中,緩緩前行。自始至終,對樹巔上的玄門至寶五岳真形圖,竟都沒看上一眼。

      李泠聽得他這頗含玄機(jī)的話,心內(nèi)滿是不解,但不知怎的,望著那披著暗紅余暉的瘦長身影在溪光水色中慢慢遠(yuǎn)去,他心底竟生出幾分難言的悵然。

      “咱們也該走了!”龍軒公向他低嘆招手,忽地身子搖晃,猛一低頭,又噴出一口熱血。

      “龍先生!”李泠驚呼聲中,忙搶上去扶住了他。龍軒公的身子簌簌發(fā)抖,長嘆道:“尹凌風(fēng)果然厲害,天雷正法全力一擊,仍是震傷了老夫的三條經(jīng)脈。不過他五臟均受重傷,非得一年半載不能復(fù)原。若非他是御道境高手,此時已是一命嗚呼!”

      李泠震驚非凡,這一戰(zhàn)看來是兩敗俱傷,而風(fēng)長老受傷尤重,看情形似乎是龍軒公勝了,但風(fēng)長老臨行前的話,似乎隱隱在說他已突破了御道境,忍不住問道:“龍先生,其實風(fēng)長老若是改變戰(zhàn)法,有退有守,使得身上內(nèi)傷有了喘息之機(jī),便不會受這么重的內(nèi)傷了吧?”

      “不錯,若是他退轉(zhuǎn)幾步,那便絕非這個結(jié)局?!饼堒幑彶较蛄滞庾呷?,嘆道,“可這就是尹凌風(fēng)的道,他畢生苦求,甚至數(shù)次閉關(guān),終究仍是不得其門而入,直到方才在我的強(qiáng)攻之下,忽然有所證悟?!?/p>

      “道?”李泠大惑不解,“為了這虛無縹緲的道,便要自尋死路嗎?”

      龍軒公仰望天心那紅綢樣的云絲,悠然道:“如果再讓尹凌風(fēng)選擇一次,他還是會選這條路,甚至換作我,也會如此!”

      人生的選擇,有時候竟會如此沉痛,李泠沉默下來,但不管怎樣,“道”是他們畢生的選擇,他們都在這條路上苦撐了一輩子。

      龍軒公嘆道:“道,便是生命的實相,便是尹凌風(fēng)所說的御道境之后的境界。在大道本源面前,所有的財富名權(quán)、武功秘法,全都不值一哂。好在,最終他悟得了!”

      李泠的心底悲喜交集,道:“原來如此,證道,便是他終生的唯一苦求。怪不得我玄門中人,提起這位長老,都是佩服無比……”忽又左右張望,叫道,“龍先生,妖女姐姐怎么沒有來?”

      龍軒公道:“她內(nèi)傷未愈,哪能跟著我來此犯險……”忽地濃眉一挑,沉聲道,“有人趕來了,你上去躲躲,不可妄動!”不由分說,一把揪起李泠,揚(yáng)手扔起。

      一股巨力托舉,李泠飄然躍上了樹巔,他急忙抓緊樹干,縮身在濃密的樹陰處凝眸遠(yuǎn)眺。但見蒼茫的暮色中,一道人影電射般閃來,竟是玄門護(hù)法鐵乾震。轉(zhuǎn)眼間那張熟悉的黑臉便在林內(nèi)閃現(xiàn)。

      適才龍軒公和風(fēng)長老一番龍爭虎斗,雖然異象頻頻,但那颶風(fēng)悶雷實則只對深陷戰(zhàn)局中人才有切身感受,而證石林地處幽谷,打斗之聲并未遠(yuǎn)傳。鐵乾震忽然趕來此地搜尋,純是心血來潮,萬料不到真的尋到了龍軒公的蹤跡。

      “圣尊安好,你果然在此!”

      鐵乾震陡地望見龍軒公前襟上鮮血淋漓,顯是大戰(zhàn)剛罷且身受重傷,登時眸中一亮,微笑道:“聽說圣尊要與我玄門第一長老凌風(fēng)子真人印證武功,不知勝負(fù)如何?”

      龍軒公大口喘息著,苦笑道:“勝負(fù)難說,只是老夫命大,好歹還留下條老命而已!”身子微微搖晃,忙伸手扶住了身側(cè)的一株古樹。

      鐵乾震見他臉色蒼白,心內(nèi)狂喜:他顯是在風(fēng)長老手下吃了大虧,眼下站都站不穩(wěn)了。嘿嘿,這老魔數(shù)十年來在江湖上呼風(fēng)喚雨,今日竟落在了我的手中!想到此,臉色一變,冷冷笑道:“老魔頭,你比武也就罷了,為何膽大包天地盜走我玄門至寶五岳真形圖,速速交出!”

      龍軒公冷冷道:“五岳真形圖,不過是一卷圖軸,一目了然,何須盜走?”

      鐵乾震踏上一步,森然道:“既然你執(zhí)意橫行,怙惡不悛,貧道只有出手先將你擒下了!”

      “就憑你?”龍軒公淡淡一笑,眼內(nèi)滿是譏誚之色,“調(diào)戲小道姑的黑臉老鬼?”

      躲在樹上的李泠聽到這里,不由一愣:龍先生譏笑鐵乾震長得黑些,也就罷了,為何要說他調(diào)戲小道姑,這等事倒沒聽人說過???

      鐵乾震的黑臉卻是一紅,恨聲道:“什么調(diào)戲小道姑,那日貧道只是在天磯林內(nèi)指點(diǎn)一位女徒練功而已!”

      指點(diǎn)女徒練功?李泠的心猛然一顫,猛地想起黎瑛倒說過鐵乾震曾多次親自指點(diǎn)她的武功,更說要收她為徒,但其后多日,為何黎瑛都杳無音信了?忽然間心中惴惴,替黎瑛擔(dān)憂起來。

      “老魔血口噴人,貧道今日斷斷饒你不得!”鐵乾震怒喝聲中,已拔劍在手,真氣灌注劍身,長劍發(fā)出嗡然劍鳴,“老賊,那日你忽然偷襲,占了幾分便宜,今日正好還我個公道!”

      龍軒公哈哈大笑:“什么狗屁公道?你這黑臉老鬼,不過是想趁機(jī)出手,討個現(xiàn)成便宜,鐵乾震大敗逍遙圣尊,這大名定然廣播江湖,千載流芳!”

      鐵乾震黑臉上已騰出一抹青氣,森然道:“貧道還有些自知之明,我不會流芳百世,卻也決不會如你一般遺臭萬年!”

      “遺臭萬年?”龍軒公冷笑道,“老夫這便打得你屎尿齊流,臭遍玄門!”踏上兩步,雙掌凝勢待發(fā)。

      鐵乾震看他雙掌似起非起,一股沉渾氣勢已如暮云四合,更隱然與身周的草木溪林融合一體,暗自一驚:這老魔都已重傷吐血,怎還有如此氣勢?不敢再讓龍軒公蓄勢運(yùn)功,長劍輕抹,一道冷颼颼的劍芒飄然閃過,飛刺龍軒公的眉心。

      龍軒公身子一晃,雖避開劍鋒,但腳下踉蹌,步法大亂,忽地以手捧腹,悶哼道:“毒傷……不早不晚,偏在這時發(fā)作……”他的臉色瞬間已是一片蒼白,身子搖搖欲墜。

      鐵乾震瞇起眼來,喝道:“老魔,又耍什么詭計?”腕子疾振,長劍忽地軟如靈蛇,順勢劃落,一劍刺入了龍軒公腹內(nèi)。

      遠(yuǎn)觀的李泠不由叫出聲來,哪想得到神通廣大的龍軒公會被鐵乾震隨手一劍透腹刺入。這老人重傷吐血之后被一劍入腹,如何還會有命在?

      這一下更是大大出乎鐵乾震的意料,他曾在龍軒公手下吃過大虧,深知對手武功奇高,這一劍之后原本伏下諸多攻守兼?zhèn)涞木詈笫?,不料長劍便這么隨隨便便地插入了龍軒公腹內(nèi),此時心內(nèi)的驚奇更甚于歡喜,握劍之手都不禁微微發(fā)顫。

      龍軒公身子彎曲,呵呵苦笑道:“乾震小兒,算你走運(yùn),那五岳真形圖……便在那樹梢上,你取了去,咱們一拍兩散……”

      鐵乾震一劍得手,再也無所顧忌,眼光掃處,果然瞧見了掛在樹梢的圖軸,登時喜不自禁,暗道:聽說乾坤堂主武遨已趁機(jī)下了與老魔頭的戰(zhàn)書,但這現(xiàn)成便宜還是落在了貧道手中,我不但一舉奪回玄門至寶,還要斬殺此獠,也是該當(dāng)貧道揚(yáng)名天下……

      正自心頭狂喜,猛聽得耳邊響起悠長的一道吸氣之聲,他登時一震,暗叫不好,眼神疾錯,卻見龍軒公佝著的身軀霍地挺直,大袖當(dāng)頭卷到,袖中那大手疾探,如云龍戲珠,挾著隆隆風(fēng)雷之聲,當(dāng)頭罩下。

      “魔宗……大云雷掌!”鐵乾震變色驚呼,聲若哀號,忙運(yùn)勁揮劍,滿擬先將對手來個開膛破腹。哪知長劍雖插在龍軒公腹內(nèi),卻如生根一般,分毫難動。他一凜之際,那巨掌已當(dāng)頭劈落。

      “中了這老魔奸計!”鐵乾震肝膽皆裂,危急之際化指為劍,拼力刺向巨掌。這一指清氣貫穿,十足的狠辣中又別有一股輕靈,實是鐵乾震畢生功力之所聚。

      不料龍軒公的鐵掌隨勢吞吐,已將鐵乾震的指力化去,沉雷般的悶響聲中,一股沛然無匹的怪力呼嘯而落。鐵乾震如遭電轟,千鈞一發(fā)之際矮身飛躥,勉力躍出丈余,便覺左肋劇痛,不由仰頭噴出一口鮮血來,跌倒在地。

      “大名鼎鼎的玄門護(hù)法,便只這點(diǎn)微末道行!”龍軒公哈哈大笑。他腹中還插著一把長劍,卻迎風(fēng)挺立,仰頭大笑,暮色中瞧來,真如神魔降世一般可怖。

      “九遁魔功!”鐵乾震掙起身來,臉孔扭曲,喘息道,“果然是……九遁魔功!”

      李泠見龍軒公一招得手,驚喜難言,卻見龍軒公大笑著伸出手來,將貫穿身體的長劍緩緩抽出。李泠看那劍上都無一絲血滴,慶幸之余,更覺震驚無比,若非親見,實不敢相信世間還有這等魔功。

      龍軒公冷笑道:“黑臉兒,你眼下只有兩條路,或是落荒而逃,或是加緊召喚同門,不管怎樣,你大敗圣尊、名揚(yáng)天下的美夢都算是白做了!”

      “或許還有第三條路,”鐵乾震死盯著對面氣勢洶洶的龍軒公,森然道,“看你臉上青氣,此時已是強(qiáng)弩之末了吧?”

      龍軒公冷笑道:“是么,老夫此時雖是強(qiáng)弩之末,殺你卻還是易如反掌!”一步一步地向前逼來。不知為何,他此時腳步聲奇大,每一落足,都有回聲滾滾。

      砰砰的腳步聲中,小山都似在微微抖顫,李泠暗自替鐵乾震焦急:鐵乾震大黑臉受了內(nèi)傷,難道腦子也嚇糊涂了,為何還不逃走?

      “黑臉兒,真有你的!”龍軒公卻忽地苦笑一聲,緩緩坐下了。

      鐵乾震長舒了口氣,雙腿打顫,緩緩站起,獰笑道:“聽說你這老魔有個綽號不死神魔,嘿嘿,今日就讓不死神魔死在我鐵乾震掌下!”沉沉地幾口呼吸,真氣凝起,袖口竟如風(fēng)帆般鼓蕩開來。只是他說得雖兇,但對龍軒公著實忌憚,凝神前行,步法沉緩至極。

      驀地一道人影橫插過來,架起龍軒公,向旁飛掠。

      “什么人?”鐵乾震給那人唬得一驚,待看清那人是個臉蒙黃帕的道士,瞧身材似乎年歲不大,忙喝道,“你是玄門中人么,為何還助這魔頭?”

      這人正是李泠,他凝神觀望多時,見盤坐在地的龍軒公臉上青氣越來越多,便知不妙,伸手入懷亂抓,將那日谷星瑤丟給他擦汗的香帕扯出,裹住了臉面,跟著猛然提氣,自樹上疾掠而至,救下了龍軒公。

      聽得鐵乾震喝問,李泠心下著慌,哪敢答話,腳下加力,如飛價奔騰逃命。

      “蠢材!”龍軒公猛地一拍李泠的后頸,“這黑臉兒已被老夫傷了陰維脈,你適才若是暴起一擊,定能要了他的老命?!?/p>

      李泠大不以為然:“這鐵乾震大黑臉數(shù)十年功力在身,便受了些傷,老子也遠(yuǎn)非其敵,眼下當(dāng)務(wù)之急便是逃之夭夭?!?/p>

      哪知身后喝聲滾滾,勁風(fēng)激涌,鐵乾震竟已到了身后。李泠大吃一驚,只得將龍軒公甩到地上。猛一回頭,便見鐵乾震已凌空撲到,大袖揮舞,當(dāng)頭疾掃。李泠趕忙縮頭避開。

      鐵乾震覷見龍軒公始終身子軟綿綿地伏在地上,心內(nèi)連呼可惜,眼見這小道士竟能避開自己這一招拂云鐵袖,更是郁怒,生怕再失擊斃魔宗的良機(jī),提起殘存功力,雙掌連環(huán),快如電射般擊出,正是摘星手的電掣絕學(xué)。

      李泠只覺眼前繚亂一片,這鐵乾震重傷之下,功力不足三成,但出手仍較之明宸、鄭融之流快上了數(shù)倍,倉促間無暇細(xì)想,也是一路摘星手急速攻出。當(dāng)日他曾以此法戲耍明宸,擾得對手心神大亂,此時罡氣深融之后,出手更是快得驚人。

      此時天已擦黑,夕陽無力地吐出最后一絲蒼紅,林內(nèi)只余一層蒙眬灰暗的暮靄。這一老一少便在薄霧似的暗影里拼力苦斗。二人的掌力頃刻間交接數(shù)十下,李泠只覺全身如遭巨錘連擊,比武受傷的左肩更是痛得幾乎抬不起來。

      鐵乾震驚怒交集,只覺這少年的身手依稀是無極派的正宗絕學(xué),且體內(nèi)勁氣沉實,當(dāng)下暴喝道:“你是無極派的么,身在玄門,怎可助這老魔頭?”

      他口中說話,掌上絲毫不停,天河暗勁隨掌而出,一股沉渾勁力若斷若續(xù),已將李泠的雙掌緊緊裹住。李泠頓覺雙掌如陷入泥漿之中,那股暗勁更尋隙而入,不住撞擊體內(nèi)罡氣。

      “臭小子,他左肋有傷,陰維脈等三條經(jīng)脈真氣難繼,無法施展剛勁!”龍軒公忽地傳音過來,“快強(qiáng)攻他左路!”

      李泠陡然欺身而上,想到鐵乾震無法施展剛勁,索性提起十成勁力,一路摘星手硬生生直取中宮。他這路摘星手純是虛有其表,且只記得數(shù)招,好在這兩次施展,都是只以硬手強(qiáng)攻,鐵乾震一時倒沒瞧出破綻。

      一股剛勁峭拔的勁力隨掌撲來,鐵乾震不由暗自叫苦:這小子年紀(jì)輕輕,掌力竟如此雄勁?只得施展以柔化剛之法借力打力。忽見李泠身子一晃,蓄勢已久的“日鑿七竅“驟然發(fā)出,仍是直擊鐵乾震胸腹中路。

      鐵乾震與他兩回過招,只道他是無極派弟子,忽見他施出伏龍派的絕學(xué),登時一驚,全力撐開前兩掌時,牽動內(nèi)傷,登覺傷處劇痛難忍。猛聽李泠一聲低嘯,余下五掌忽然轉(zhuǎn)向攻他左路。他先前直取中宮的打法只是聲東擊西之策,此時連環(huán)五打,盡數(shù)拍向鐵乾震的左肋,勢若急雷連發(fā)。

      “你是伏龍派的……”鐵乾震驚呼出聲,肋下已然中掌。倉皇喊叫聲中,李泠的最后三掌盡數(shù)鑿在他肋下,鐵乾震悶哼一聲,仰頭噴出一口鮮血,重重栽倒在地。

      龍軒公哈哈大笑:“鐵乾震,好漂亮的黑狗吃屎!”李泠卻不敢廢話,轉(zhuǎn)身背起龍軒公便跑。

      “李泠!”鐵乾震忽在地上強(qiáng)撐起身,一聲斷喝,“你是伏龍派的李泠!”

      他在擂臺下多次看得李泠的身手,見這小道士忽而是無極派的摘星手,忽而是伏龍派的渾沌七抓,立時看破其身份。想到自己堂堂玄門護(hù)法,不但沒有撿到斬殺魔尊的現(xiàn)成便宜,更讓一個伏龍派的小道士擊傷吐血,鐵乾震心內(nèi)郁怒難言,這聲斷喝已是聲嘶力竭。

      大事不好,大黑臉看出了我!李泠頓時渾身發(fā)冷??偹闼焐鷻C(jī)靈,本待回頭,又硬生生地扳住,一愣之后,腳下如飛,幾個起落已閃出了密林。

      “你這蠢材,這時還跑什么,”龍軒公喘息著道,“鐵乾震小兒認(rèn)出了你,你快快過去……將他殺了?!?/p>

      李泠內(nèi)力展開,越奔越快,叫道:“大黑臉不是東西,可也犯不著殺他。我好歹算是個修道人,講究掃地不除螻蟻,這大黑臉么,大小也是條性命……”

      龍軒公冷笑道:“你自他手中將我這大魔頭救出來,那便是自在玄門中萬惡不赦之徒了,你不殺他,他必殺你!”

      李泠身上又是一寒,正待辯駁,忽聽得身后喊聲大作:“伏龍派的李泠救走了大魔頭龍軒公??!”“李泠叛師投魔,罪不容誅!”正是鐵乾震看他二人逃遠(yuǎn),忙振聲高呼求助。他雖受重傷,但底氣尚足,怒喊聲在深山荒林中遠(yuǎn)遠(yuǎn)傳出。

      “完了,”李泠渾身冷汗直冒,慘呼道,“這下……老瘦猴師父他們定會要了我的命!”

      龍軒公覺著他身子發(fā)顫,道:“此時倒有個法子救你,你抓我去見你那掌教真人,或是將我交給你師父,便可救你一命?!?/p>

      “你老胡說什么!”李泠腳下疾奔不停,聲音卻憤怒得發(fā)抖,“恩將仇報,我李泠豈是那等人!”他想不到與龍軒公相處多日,這老人竟對自己說出這等言語,大覺憤懣,胸中的熱血都涌上了臉來。

      龍軒公卻嘆了口氣:“老夫這毒傷一次比一次發(fā)作得厲害,與風(fēng)老頭子一場拼殺,元?dú)獯蠛闹拢仓粠兹蘸没盍?。你這小娃兒,實在不必為我這將死之人,搭上一條性命?!?/p>

      李泠聽他語音消沉,心內(nèi)也沒來由地一陣難過,昂然叫道:“不管如何,只要我李泠有一口氣在,決計不能讓你落入對頭的手中?!?/p>

      龍軒公哼了一聲:“李泠,適才四星之戰(zhàn),你與鄭融戰(zhàn)果如何?”

      李泠揚(yáng)眉道:“是我勝了,打得那廝屁滾尿流!”

      “如此一來,你已晉身雙玄,”龍軒公點(diǎn)了點(diǎn)頭,眸內(nèi)精芒閃爍,“你若將我交給玄門,便會入東極天院精修,成為玄門著力栽培的精銳弟子,自此步步高升,成為天下名道。而我則只是個沒幾日好活的老魔頭,你若執(zhí)意跟著我去,沒什么甜頭不說,只怕還會步步兇險,處處荊棘。這兩條路,選哪個,你定要想好了!”

      聽到這里,李泠登覺胸口發(fā)熱,猛地頓住步子,回過頭來,與龍軒公的灼灼目光對視著,一字字道:“龍先生,我李泠說過的話,決不反悔。說吧,咱們現(xiàn)下去哪里?”

      龍軒公長眉微蹙,終于呵呵一笑,點(diǎn)頭道:“好,那咱們這便回去,直奔東極紫苑的后園!”

      李泠啊了一聲:“回后園?這豈不是自投羅網(wǎng)!”

      龍軒公冷笑道:“黑臉兒大呼小叫,過不多時,便會招來大批雜毛。他們第一步便是要分派人手,四處鎖住山下要道,然后再行大舉搜山。他們只當(dāng)咱們定會逃下山去,必會將大批人手派往山下。嘿嘿,咱們偏偏要反其道而行,批亢搗虛,殺他個回馬槍。”

      李泠恍然道:“不錯不錯,他們決計意想不到咱們會再奔回比武的后園,你老果然老謀深算、老奸巨猾!”

      龍軒公聽到后先是一愣,既而哈哈大笑。

      此時天色已完全沉暗下來,自證石林去往七竅玲瓏山的小徑藏于深林幽壑中,極是幽僻。二人在密林中摸黑奔行,一時倒也無憂。

      李泠記得路徑,一邊悄然疾行,一邊道:“龍先生,適才大黑臉拿劍刺你,你為何不躲?那把劍全插進(jìn)你身子了,當(dāng)真嚇煞人也!”

      龍軒公搖頭道:“老夫只余那些氣力,只得拼死誘他近前,趁他心驚肉跳之際,再給他一掌。”

      李泠道:“你……你怎么一滴血也沒流,那大黑臉說,你這是什么九遁魔功?”

      “那是九死遁劫功,老夫名號‘不死神魔,便是由這神功而來。此功乃是我逍遙門幾大鎮(zhèn)派奇功之一,練到極處,可九死九生……無論你受傷多重,只要身軀還在,施展這奇功便可以五行元真化解刀兵等劫,先前我激戰(zhàn)尹凌風(fēng),若無這門奇功相助,只怕我會一敗涂地!”

      李泠道:“這門奇功與五岳真形圖有何干連,為何你要大老遠(yuǎn)地去搶那五岳真形圖?”

      “九遁奇功用之療傷修身,效驗奇快,卻在五臟元?dú)廪D(zhuǎn)換中有些缺憾。武林有云,‘五行元真,得三而神!那便是說,任你何等神通,最多只能練通五行元真的兩種,若再能練通第三種,那便能圓而神之,自可三生萬物,直至練遍五行元真。便是老夫,苦習(xí)多載,也只修得了紫微金鋒和太乙青芒……”

      李泠插嘴道:“龍先生,我聽說自在玄門的龍虎真氣,便是水火兩種元真修法?!?/p>

      “不錯,龍虎真氣,便是坎水、離火二氣,也正是五行元真中的玄武真濤和南明離火。玄門修法一上手便兼修水火二元,與逍遙武功各路元真單獨(dú)修煉相較,別有一功。這路獨(dú)辟蹊徑的玄門修法,便是源出五岳真形圖。此圖實為道家自古相傳的秘法,其后為玄門始祖玄清真人所得,相傳圖上載有五行元真轉(zhuǎn)換的妙旨。今日一觀,果然大有裨益?!?/p>

      說到這里,龍軒公又冷笑道:“自在玄門一直自稱道家正宗,反誣我逍遙門為邪門外道,實則自在玄門是源出我逍遙門。而逍遙武功若再溯本追源,又是師出上古仙道,嘿嘿,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李泠聽得這位當(dāng)時魔尊親口說出逍遙魔宗與自在玄門的武功淵源,不由也長長嘆了口氣,又掛念他身上的傷勢,道:“龍先生,既然你這九遁奇功有九死九生之妙,那這些內(nèi)傷,想必也難不住你啦!”

      龍軒公長長舒了口氣,又道:“相傳此功練成,每次運(yùn)功遁劫,經(jīng)得一死一生,那便多了三十年的壽數(shù)。更因年深歲久,功力神通也就相應(yīng)大增,天下無敵那也就不是一句空言了。只是這等奇功,須得將逍遙門的五行元真盡數(shù)練通,修煉起來萬分艱難。老夫至今只練通了金、木二元,其實也只能三死三生而已……”

      李泠咋舌道:“那也很不容易了,你比旁人多了三條性命,怪不得你胡子這般長了,你可以活到一百五十多歲吧?”

      “傳聞我逍遙門數(shù)百年傳承,只有兩位圣尊煉通過五行元真,但數(shù)百年來,從無一人以此奇功得享長壽……”龍軒公說著幽幽一嘆,“只因歷代圣尊,均須面臨極大困厄,或與人比武,或遭人偷襲,少有機(jī)會用這奇功化解老病之劫!譬如老夫,平生仇家不少,以此功化解刀兵之劫,已有過兩死兩生,今日,這是最后一遭了?!?

      說到這里,他的語音更為消沉:“老夫中了黑臉兒一劍重創(chuàng),便須施展此功遁劫,稍時便會有一番大死大活。半個時辰之內(nèi),我要假死一回?!?/p>

      “假死?”李泠叫道,“那滋味跟死了一樣么?”

      “這是九遁奇功的妙處,也是其難處。要知有緣修煉九遁奇功之人,必然都是玄同境以上的高手,感悟天道,突破道境,皆是其畢生苦求。而道境的突破,越是往后越是艱難,到了百尺竿頭,想要再進(jìn)一步,往往需要外境的配合?!?/p>

      李泠一愣,忍不住道:“便如適才的風(fēng)長老一樣,他突然遭遇生死一線的外境,寧愿冒著五臟破碎之險,也要在那種險境中多呆一刻,感悟道境?”

      “正是這道理,而這九遁奇功,在運(yùn)功化劫時大死大活,自可直面生死這人生最大的奧秘,實為以武悟道的無上秘法?!饼堒幑f著,悠悠嘆了口氣,“說到感悟道境,也許常人都會笑風(fēng)長老癡傻,但這世上至少有兩個人,會與風(fēng)長老做出一模一樣的抉擇,我便是其中之一?!?/p>

      李泠忍不住問:“另一人是誰?”

      龍軒公緩緩道:“顧虛手!”

      “羅織門主?”李泠不由打了個寒噤,“這家伙到底是個什么人,好像許多人都厭惡得他要死,也怕得他要死!”

      “我早就知道這個人,甚至還在他籍籍無名的時候便知道……”龍軒公的聲音忽然低沉下來,變得如同夢囈般虛無松緩,“這感覺極怪,我甚至覺得,我能知道他在想什么!”

      李泠大奇,忍不住道:“聽武遨那廝說,這顧虛手要趁機(jī)對你下手了,你也知道么?”

      “自然知道,”龍軒公呵呵一笑,聲音依舊有些縹緲,“其實我早便有過除掉他的機(jī)會,那是在他剛剛崛起的兩年間。可惜這兩年時光被我荒廢過去了,先是我修煉九遁奇功出了偏差,那是我第一次運(yùn)功化劫,化劫之后,我竟茫然不知自己身在何處,甚至忘了我是誰,我要做什么……”

      李泠大驚,道:“那豈不是得了離魂癥?記得我娘說,得了離魂癥的人,要找人驅(qū)邪的!”

      “并不是離魂癥,一個時辰之后,我便記起了自己是誰,只是許多往事仍記不大清晰,卻有一種煥然重生之感。我宛如個新生孩子般環(huán)顧身周的一草一木,直到三天之后,我才記起了一切。這感覺刻骨銘心,卻又新鮮無比,自那時起,我耗去了大半年的時光重新鉆研九遁奇功,說來也怪,這般心無旁騖,居然道境大進(jìn),我愈發(fā)心生奇感,便去終南山內(nèi)結(jié)廬隱居,探求天道,感悟天地變化之妙?!?/p>

      李泠奇道:“終南山啊,聽說許多修道人都在那隱居,在山里面隱居好玩么?”

      “空山幽寂,絕頂無人,這般全心感悟天地之威,道境又有大進(jìn)。只是如此一來,兩年時光蹉跎而過……”他說著又郁然一嘆,“老夫執(zhí)掌逍遙圣尊這多年來,起初還銳意奮發(fā),頗有作為,其后才發(fā)覺逍遙五門數(shù)十年來連遭朝廷和江湖擠壓,早已四分五裂,欲振乏力,經(jīng)得這次變故后,我的大半心神便全用在以武悟道上了。沒想到,顧虛手卻趁這幾年機(jī)會在江湖做大,呵呵,這也是運(yùn)數(shù)使然?!?/p>

      李泠忍不住說出埋藏心中已久的疑問,道:“龍先生,聽說你在許久之前,曾約戰(zhàn)過顧虛手,那時候他還只初出茅廬,據(jù)說是在一處孤峰絕頂,只你兩人上了山,那時是誰勝誰負(fù)?”

      “不錯,那一次我們見了面……”龍軒公的聲音又虛無縹緲起來,“雖是首次見面,卻如多年的兄弟老友,這真是很奇怪的感覺?,F(xiàn)下回想,那見面的感覺,也很古怪,似乎就如昨天般清晰,又似乎隔了一世般模糊。我們只是簡簡單單地試了五招,卻都未盡全力,或許是老夫起了愛才之心,或許,我本就不愿傷他,二人便以平手收場。隨即我便對他約法三章,命他不可攪鬧逍遙五門。自此之后,顧虛手便消隱江湖,直到數(shù)年后,他創(chuàng)出了驚世駭俗的羅織門,非但這江湖,連朝廷、連天下都被他攪得天翻地覆了……”

      李泠聽他的聲音低緩,似是慨嘆,更似懊悔,一時心內(nèi)也是五味雜陳,忽道:“龍先生,你呆會施展九遁奇功化劫,是否連體內(nèi)的劇毒也一并化去?”

      龍軒公默然不語,沉了許久,才道:“只怕不成,南溟那孽徒勾結(jié)了顧虛手,在我飲食之中下的奇毒名為‘曼陀障,非障非毒,正是我這門九遁奇功的克星……”

      李泠萬分失望,忍不住長長地嘆息了一聲。二人順著冷僻的山徑盤旋而上,一路果然悄然無阻,這時揚(yáng)頭遠(yuǎn)眺間,已能見到前方黑巍巍的道觀暗影。

      李泠道:“前面便是紫苑后園了,距此不足半箭之地?!?/p>

      龍軒公呵呵一笑:“只需一時三刻,避開乾震大黑臉的擾鬧即可。稍時風(fēng)長老緩過勁來,定會傳令玄門,恭恭敬敬送咱們下山!”

      李泠道:“是啊,風(fēng)長老光明磊落,決不會做那落井下石之事!”

      “尹凌風(fēng)對我恭敬客氣,定然還是為了顧虛手!”龍軒公緩緩道,“御道境高手的心意似乎是相通的,我知道風(fēng)老頭最忌憚的人不是我,而是顧虛手。為了玄門,他也希望我多活幾年,替他牽制顧虛手?!?/p>

      二人低語之際,忽聽得不遠(yuǎn)處的道觀中喊聲大作:“風(fēng)長老仙逝啦,長老比武后傷重而亡……”“速以信香傳信四象,調(diào)集人手,追擒魔尊龍軒公,這魔頭殺了風(fēng)長老!”

      二人俱是一凜,龍軒公更是在李泠肩頭一拍,跳下地來。李泠顫聲道:“怎么……風(fēng)長老竟重傷仙逝啦?”

      龍軒公目光電閃,搖頭道:“決計不會,決計不會,他的傷勢雖需靜養(yǎng)些時日,卻決不致死!”

      只聽得叫喊呼喝之聲兀自不絕:“這大魔頭逃不遠(yuǎn)的,他讓風(fēng)長老傷重而亡,自己也必受重傷,大伙去下山各處路徑,細(xì)細(xì)搜來……”

      呼喊聲此起彼伏,如潮水般喧囂多時,又漸漸遠(yuǎn)去。正如龍軒公所料,眾道士搜尋他蹤跡時,先會去下山道路處找尋,一時決難想到山上東極紫苑的后園。

      深暗的夜色中,龍軒公寂然獨(dú)立,臉上滿是疑惑、猶豫、悔痛之色,喃喃道:“他的傷決計不會死,到底是出了什么差頭,到底是出了什么差頭?”李泠與風(fēng)長老不過三面之緣,但覺這位玄門前輩光風(fēng)霽月,襟懷坦蕩,此時也滿心沉痛,怔怔地說不出話來。

      “時候到了,老夫這時必得運(yùn)功度劫了。”龍軒公沉沉地?fù)u了搖頭,“我修煉的是五行元真中的金、木二氣,以金氣度劫,以木氣回生。你快帶著我去尋一棵高大樹木,最好是百年古樹,其木氣才充沛可用……”李泠應(yīng)了一聲,忙又將他背在身上。

      山道旁的老林中黑黢黢的,倒有不少高大樹木。走了幾步,李泠看到眼前一株奇形怪狀的粗大老樹,蔓披著無數(shù)枝丫,喜道:“這樹好粗壯,定是百年古樹了?”

      龍軒公瞥一眼那樹,道:“此樹枝干扭曲,內(nèi)里的經(jīng)脈都不暢了,雖然茂盛,木氣卻大是不佳!”

      李泠奇道:“樹木還有經(jīng)脈?”

      “連頑石這樣的死物,都有其石紋脈絡(luò),何況欣欣向榮之樹木?萬物皆有經(jīng)脈,草木皆有靈性!”龍軒公說著閉上了雙眼,沉吟道,“采摘木氣,當(dāng)以松柏為佳,主干高直則脈絡(luò)暢,枝杈繁茂則氣機(jī)佳,嗯,你向左行,再向前……”

      他對木氣似乎天生感應(yīng)超人,閉目指點(diǎn),竟勝過親見,片刻后二人便來到一株高聳向天的古柏前。李泠瞧這老柏要三人合抱,料想定是百年以上的樹齡了,忙問:“你該怎樣采這木氣?”

      龍軒公道:“送我上去,將我橫放在樹上最粗大的兩根枝丫間,那便沒有你的事了。我要在樹上經(jīng)得一死一生,須兩個時辰。這半晚之間,那些雜毛能不能尋到我們,便全靠天命啦!”說著他大喘了一口氣,聲如牛哞,“時辰到了,我這便……要死了……快快上樹,趁著我還有口氣……待斷了氣,只怕你便背不動我了?!?/p>

      “為何斷了氣,便背不動你?”李泠的話才出口,立時便知道了緣由——背上的龍軒公忽然便沉重了起來,似乎一瞬間,龍軒公變成了兩個人。

      李泠大吃一驚,忙提氣向樹上攀去。堪堪攀到樹頂,龍軒公摳著李泠肩頭的十指驀地緊了一緊,低嘆道:“且看能不能逃過今日這大劫吧。你將我放到樹上后,便遠(yuǎn)遠(yuǎn)走開吧。若是有人發(fā)現(xiàn)了老夫的蹤跡,你也不必顧我,只管逃命便是!”

      李泠吃力地將龍軒公重若鐵鑄的身軀橫放樹上,喘吁吁地道:“我這便走開,我決不會獨(dú)自逃命的?!?/p>

      龍軒公嘆了口氣,隨即仰臥在了樹冠上,四肢齊張,牢牢吸住了粗壯的柏枝。剎那間,李泠便生出一種奇怪的感覺,似乎龍軒公已跟這株古樹融為一體。他愣了愣,便要向樹下溜去。

      “等等!”

      即將“死去”的龍軒公忽又張口,只是聲音混沌了許多:“李泠,你此時還可逃回伏龍觀,鐵乾震那黑臉兒敗在你手,乃是他的奇恥大辱,未必便敢大張旗鼓地去揭你老底。這是你最后的機(jī)會了,你是趕回去,還是留在這里?”

      李泠淡淡地道:“我說過,決計不能讓你落入對頭的手中,便拼了這條性命,也要護(hù)得你周全!”

      龍軒公緊盯著他,眸子在夜色里灼灼閃動。李泠也直視著這雙幽深如海的眸子,一字字道:“我李泠只是個卑賤的小道士,卻也跟玄門第一高人風(fēng)長老一般,有我的選擇,有我的道!”

      “很好,很好……”龍軒公似乎笑了笑,眼內(nèi)卻有精芒一閃,隨即閉上了雙眸。他清瘦的身軀立時被夜色吞噬。

      李泠溜下樹后,再抬頭望去,竟再也覺察不到半分龍軒公的存在,木氣貫通之后,這老人幾乎化成了古柏的一部分。

      三十 天風(fēng)海雨閣

      李泠心下大安,悄然閃到了一旁。他顧念龍軒公安危,不敢走得過遠(yuǎn),卻也不愿離得太近,便在林子邊上尋了根老樹,盤膝倚坐。他奔波多時,此刻困乏至極,但一閉上眼,眼前便閃過鐵乾震氣急敗壞的黑臉,“李泠叛師投魔,罪不容誅”的呼聲更在耳畔回蕩。難道,老子再也回不了游心觀了么?

      在游心觀這數(shù)月來,他常遭譏諷打罵,其實過得甚是苦悶,但想到就此離開玄門,李泠心內(nèi)仍是覺得空蕩蕩的。他知道自己這次只怕真是要就此逃離七曜天峰了,心底忽地念起余觀吾、寧觀一等親近師兄來了,更想念掌教傅乾陽。

      想到傅乾陽望著自己時那溫煦的目光,他的心內(nèi)對掌教真人更多了數(shù)分感激和愧疚:我只是個孤弱孩童,在玄門中從來沒人瞧得起我,偏偏掌教真人對我極是看重,唉,我救了龍軒公,其實是萬分對不起掌教真人了……

      胡思亂想了多時,終于睡了過去?;杌璩脸恋厮撕镁?,忽聽一聲嘆息傳入耳中。李泠本來睡得極淺,聞聲悚然一驚,張開眼來,卻見身旁立著一團(tuán)干瘦的黑影。

      “師……父……”李泠登時認(rèn)出這人便是逸龍子,聲音不覺顫了。他不由仰頭看看天色,恢宏的蒼冥黑如鍋蓋,也不知到?jīng)]到兩個時辰,那吸取木氣的龍軒公有沒有醒來?

      逸龍子卻嘆了口氣:“他在哪里?”

      “他?”李泠竭力讓自己鎮(zhèn)定下來,強(qiáng)撐著苦笑道,“什么他啊……您問的是誰?弟子只是到這里來隨便逛逛……”

      “你自然知道他是誰!”逸龍子轉(zhuǎn)頭四顧,低聲道,“快說,那龍軒公去了哪里?”

      李泠才知道龍軒公吸取木氣時已與松柏氣息交融,以師父逸龍子之強(qiáng),竟也察覺不出,暗自松了口氣。在師父的積威之下,他的腿又在微微發(fā)顫,但心內(nèi)卻騰起一股剛強(qiáng)之氣,執(zhí)拗地直視著那雙冷幽幽的眼睛。

      逸龍子的眉毛一掀,卻嘆了口氣,在李泠身旁的一塊大石上盤膝坐下,道:“我早知道,你近日來武功突增,年紀(jì)輕輕,身上竟有一股玄門罡氣,委實太過邪門。但我實在想不到,你竟跟龍軒公這大魔頭混在一處!”

      李泠一顆心怦怦亂跳,心念轉(zhuǎn)了幾轉(zhuǎn),終于呵呵一笑:“師尊,你說的什么,弟子聽不明白。弟子先前在后園觀戰(zhàn),忽然聽得喊鬧聲起,弟子覺得好奇,便偷偷溜了出去瞧熱鬧,哪知轉(zhuǎn)到這時候,仍是沒見到什么熱鬧。這東極紫苑地方太大了,弟子幾乎迷了路,竟靠在樹邊睡著了,想是比武太過勞累了吧。不如……咱們這便趕回游心觀吧!”

      李泠對逸龍子著實忌憚,生怕他發(fā)覺樹上龍軒公的蹤跡,一通胡扯,只盼將他引開。

      “如此說來,你定要事事瞞著師父了?”逸龍子的聲音忽地冷了起來。

      李泠苦笑兩聲:“哪里啊,三清四御在上,弟子一件事可也沒有瞞過你老人家。”心內(nèi)卻道,三清四御可都聽好了,我是一件事沒瞞過老瘦猴,瞞他百八十件,總是有的。

      逸龍子沒有言語,如一尊石雕般靜靜端坐,沉了許久,才低嘆道:“既然如此,稍時你便跟著龍軒公遠(yuǎn)走高飛吧,不要留在玄門了?!?/p>

      “什么,你讓……我走?”李泠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心內(nèi)更是震驚莫名,老瘦猴莫非是在詐我,聽這話,他莫非知道龍先生便在左近?

      “不錯!”逸龍子站起身來,“先前鐵乾震一陣怒吼,引來許多無極派道士,你救助龍軒公這魔頭之事已傳遍了玄門,師父是護(hù)不住你了,只怕連掌教也護(hù)你不住。你留在玄門,定遭重罰?!?/p>

      李泠怔怔地噢了一聲,心中猶豫不決,五味雜陳,顫聲道:“師父……”

      逸龍子苦笑道:“別再叫我?guī)煾噶?。這一別,咱們便不是師徒啦。呵呵,這數(shù)月來,想來你定是對我怨憤得緊了。你可知道……我為何時時打你罵你?”

      李泠愕然搖頭,暗道:難道你跟義父那老家伙一樣,打我罵我,倒還有大道理啦?

      “其實你義父便身具靈脈。你也該知道,你義父的武功忽高忽低,連他自己都把握不透?!币蔟堊拥穆曇纛H有些痛楚,“他當(dāng)年曾親口對我說,靈脈之人最好不要練武,否則只怕得不償失。嘿嘿,我這數(shù)月來打你罵你,便是要減退你這身靈脈的感應(yīng),更要讓你生出對練武的厭惡之心。哪料到機(jī)緣巧合,你竟又落入傅乾陽的算計之中!”

      “什么,”李泠大張雙眼,“師父,你說傅掌教在算計我?”

      “李泠,你可知道傅乾陽身為堂堂掌教,為何偏偏指名道姓地命你這新人進(jìn)入四象會武么?”逸龍子瞥他一眼,目光在夜色中熠熠閃爍著,“他考驗咱伏龍派只是一個緣由,更緊要的,是因你和他一樣,都身具靈脈!”

      李泠不由“啊”的一聲低呼,瞪大雙眸,道:“可是……師父你曾說,身具靈脈的人極難修成高妙武功的?那傅掌教的武功可是萬分高明?!?/p>

      逸龍子冷冷道:“靈脈之人練武,只是艱難許多而已,修煉不好,便如你義父一般,半途而廢,忽高忽低??梢坏┚毘桑瑒t效驗驚人,傅乾陽中年時忽有奇遇,武功突飛猛進(jìn)。只是他的修法可能頗為兇險古怪,所以他看到你這少年,才如獲至寶。我猜想,他極可能要將你收到身邊,先將許多靈脈修法讓你驗探一番,再擇那些沒有兇險的修法自家修煉?!?/p>

      一股深寒從心底騰起,李泠張嘴便想喊道:“不可能,掌教真人決計不是這種人……”但陡地想到,那日自己初入東極紫苑時,傅掌教聽得自己竟能看到鬼宮內(nèi)的異彩,便忽然動心,將自己留在了玄門。跟著又想到那晚自己拔出令狐易勝以氣禁之法所藏的寶劍時,掌教大為欣喜,竟傳給了自己一門“元明心鏡”。

      霎時間他心內(nèi)疑問連連:他姥爺?shù)?,難道……難道老子只是掌教真人的試探之物?眼前又閃過傅掌教慈和溫煦的鼓勵目光,不由連連搖頭,暗道:不會的,不會的,傅掌教是個和龍先生一般的好人,李泠啊李泠,你怎能如此揣度他?

      在他心底,傅掌教早就是個古道熱腸的大貴人,更救他于危難,這念頭堅不可摧,忍不住道:“不會的,我覺得掌教真人心地慈悲,決不會做此陰險欺人的勾當(dāng)?!?/p>

      逸龍子道:“不錯,傅掌教凡事謹(jǐn)慎多疑,確是沒什么大惡??伤_了這練武的由頭,你這孩子又外圓內(nèi)方,終于走上這條習(xí)武之路,那也由得你吧。只是,我可對不起我那老混賬師弟的囑托了。”

      李泠的心怦怦亂跳:老瘦猴師父今夜是怎的了,竟說出傅掌教“沒什么大惡”這等大逆不道的話來?一時竟不知如何回答。

      逸龍子忽地仰頭望向不遠(yuǎn)處的高樹,低聲道:“若是我所料不差,龍先生便在那樹上療傷吧,貧道便在這里等一等,稍時還有些緊要之事,須得當(dāng)面問他!”

      李泠更是渾身一震,怔怔地仰頭望著師父,全身如墜冰窟,暗道:老瘦猴這又是在誘我么,他怎知道龍先生在樹上?想拼力苦笑一下,卻滿臉僵硬。

      忽聽得身側(cè)傳來一聲低笑:“逸龍子果然了得,老夫在此!”笑聲不是來自樹上,而是在耳畔傳來。李泠一驚回頭,見龍軒公不知何時已立在身旁,才長出了一口氣。

      逸龍子盯著龍軒公炯炯有神的雙眸,不由微微點(diǎn)頭:“九遁奇功,果然玄奧莫測,圣尊力拼風(fēng)長老,本該內(nèi)傷頗重,此時竟已功力大復(fù),委實讓人又贊又畏。”

      龍軒公卻目光一寒,沉聲道:“老夫力拼風(fēng)長老,莫非你看到了?”

      逸龍子緩緩搖頭:“無緣得見,遺憾之至。貧道身為伏龍派掌門,那時要在玉欄桿下做評判,直到明機(jī)巧勝了塵清,貧道才得暇外出……”

      塵清終究是輸了,李泠才解開了心內(nèi)的一大疑問,暗道,不過既是明機(jī)巧勝,看來這一戰(zhàn)也頗有看頭。

      逸龍子又道:“貧道扯了個幌子,信步而出,東游西蕩,耗去了許多工夫才轉(zhuǎn)到了東極天院,正遇到了與龍先生決戰(zhàn)歸來的風(fēng)長老。那時長老已身有內(nèi)傷,但臉上寶光流溢,神色煥然。我一問才知,他與圣尊一戰(zhàn)驚天,更在生死一線之際,了悟大道。看到風(fēng)長老身上的傷勢,貧道便知圣尊自然也受了重傷?!?/p>

      “你適才竟見到了決戰(zhàn)后的風(fēng)長老,”龍軒公雙眸一亮,喜道,“如此說,那時他雖重傷,竟還安然無恙?”

      “不錯,貧道還與風(fēng)長老對語片晌,得知了他與圣尊對陣的些許感悟,也獲益良多?!币蔟堊幽抗忾W動,沉沉一嘆,“風(fēng)長老那時心境疏曠清遠(yuǎn),似乎不愿多言,貧道知他已入‘得意忘言的妙境,便告辭而出……

      龍軒公長眉一凝,道:“后來怎樣?”

      逸龍子眼芒閃爍,道:“后來的變故驚天動地,眼下卻不便說?!?/p>

      李泠也聽出他的弦外之音,風(fēng)長老其后忽然暴斃,必有天大陰謀,而師父逸龍子竟正是知悉底細(xì)的人。只是不知為何,逸龍子賣了個關(guān)子,竟不吐露。

      “師父,”李泠心下大急,忍不住叫道,“既然如此,你該知道風(fēng)長老并非死于龍先生之手啊,你該當(dāng)告知玄門……”

      龍軒公卻嘿了一聲:“逸龍掌門心思細(xì)密,不說便不說了。龍某一生快意恩仇,手上血債累累,他們再將尹凌風(fēng)這筆賬硬塞到老夫頭上,原也沒有什么,只可惜了風(fēng)長老……”

      “圣尊但放寬心,”逸龍子淡淡一笑,“天理昭彰,萬事總有善惡得報那一天!”

      龍軒公聽他話中有話,點(diǎn)了點(diǎn)頭,道:“適才龍某在樹上運(yùn)功化劫,逸龍掌門早就知曉,卻不下手加害,足見盛情,不知有何指教?”

      “貧道心中有一件大事,困惑十余載,今晚定要向圣尊請教明白!”

      逸龍子眸中閃出深切的痛楚之色,緩緩道:“十五年前,我伏龍派還甚是興旺,先師蒼霞子和他的三位師弟都算是玄門中的有數(shù)高手,但一夜之間,包括我?guī)熥鹕n霞子在內(nèi)的八大伏龍派高手盡數(shù)被殺,成為我玄門第一大懸案。江湖和玄門都傳言,那次血案是龍先生盡遣魔宗高手所為,其后不久,我玄門盡起精銳,與龍先生所統(tǒng)領(lǐng)的逍遙門苦戰(zhàn)了一場,雙方各有折損,這梁子結(jié)得越來越深,玄門魔宗,終于勢同水火……”

      李泠頓時一震,他也曾聽聞過伏龍派的這段悲慘往事,此時聽得師父逸龍子將此事前后細(xì)細(xì)說來,仍覺震驚無比,一時腦中念頭紛至沓來。

      龍軒公冷哼道:“你要問的,便是蒼霞子等八人一夜殞命的真相吧?”

      逸龍子點(diǎn)了點(diǎn)頭:“不錯,此事在貧道心底盤桓十余載,先師和三位師叔、四位師兄的音容笑貌時時在夢中纏繞,若不問個明白,只怕貧道今生死不瞑目?!?/p>

      “又何必問?”龍軒公呵呵一笑,“你若認(rèn)定我是真兇,適才早已趁機(jī)將我殺了。你心底想必有些影子,只盼由我來答疑解惑吧?”

      逸龍子點(diǎn)頭道:“那一晚他八人齊出,奉了東極紫苑的號令,去滎陽郡城辦一件要事,卻在城郊一間荒廢的水神廟內(nèi)遇到魔宗伏擊,八人盡數(shù)喪生。事后,廟內(nèi)發(fā)現(xiàn)了魔宗赤火宗的怪毒‘亂魂磷香,師尊和二師叔的胸口上、另兩位師叔的脊背上,現(xiàn)出數(shù)處烏青發(fā)紫的掌印,這正是魔宗太乙青芒練就的紫青龍爪。說起來,魔宗伏擊我伏龍派,已是證據(jù)確鑿。不過事后我玄門以此為由,大舉興師討伐逍遙門時,圣尊卻堅不承認(rèn)。那時我便著實奇怪,雙方仇怨交纏已久,這血案雖慘,江湖中冤冤相報也是常事,但為何你們做了后卻不承認(rèn),這是老道最不明白的地方!”

      “不錯,我龍軒公恩怨分明,做便做了,但若未做,也決計不會給人做冤大頭?!饼堒幑珦P(yáng)眉冷笑道,“此事其實不難推斷,其一,滎陽郡離著七曜天峰咫尺之遙,你們伏龍派的人奔去滎陽,可說極是尋常,而我逍遙精銳則盡在江南,如何會未卜先知地得知他們要夜宿一間滎陽城郊的荒廟,更如何會千里迢迢地趕去伏擊他們?其二,當(dāng)時東極紫苑仍歸無極派坐鎮(zhèn),統(tǒng)領(lǐng)玄門的也均是無極派長老,我逍遙門便是要千里奇襲玄門,也該向無極派下手,如何會選上你這毫不相干的伏龍派?”

      逸龍子神色灰暗,沉沉嘆了口氣,道:“貧道當(dāng)時便不信是逍遙門下的毒手,只因貧道曾偶然得知,在那件血案之前,圣尊對貴門的赤火宗已失了掌控,不知是也不是?”

      龍軒公道:“這便是其三了,赤火宗掌門的烈尊者素有異心,險些被我廢去武功,這二十余年間,赤火宗早已不奉我號令。他們用上亂魂磷香這件罪證,反是欲蓋彌彰了?!?/p>

      逸龍子垂下頭來,雙掌緩緩攥拳,干瘦的身子突突發(fā)起抖來。李泠自旁看著,心內(nèi)忽覺一陣不忍:怪不得老瘦猴師父終日板著臉,一副剛死了親爹的哭喪模樣,原來在他心底,竟埋有這等天大冤屈。忍不住問:“龍先生,你老神機(jī)妙算,能斷出是誰下的毒手么?”

      龍軒公道:“此事是十余年前的舊案了,按說難以查明真兇,不過若細(xì)作推究,仍可尋出些蛛絲馬跡?!?/p>

      逸龍子雙眸一亮,道:“請龍先生指點(diǎn)!”

      龍軒公道:“我來問你,經(jīng)此水神廟血案,你伏龍派自是精銳盡沒,我逍遙門跟你們連番苦戰(zhàn),也是連喪精英,玄水宗和厚土宗兩家也是自那時開始不遵老夫號令。那么經(jīng)此大變之后,到底有誰得了大利?”

      “英雄所見略同?!币蔟堊余帕艘宦暎樋拙刮⑽㈩澏?,嘆道,“在這血案之前,我玄門四象的規(guī)矩是‘四象輪執(zhí),由四派輪流執(zhí)掌東極紫苑。當(dāng)時先師蒼霞子武功通玄,大璇璣術(shù)早入化境,實為七曜天峰上的頂尖高手,兼之德高望重,威望素著。按玄門規(guī)矩,他應(yīng)于當(dāng)年重陽前后,執(zhí)掌東極紫苑,領(lǐng)玄門掌教之位。但他老人家遇害之后,無極派便急匆匆地盡集四脈精銳去興師問罪,那時打頭陣的,乃是丹劍派的數(shù)位長老,一番血戰(zhàn)之后,丹劍派也元?dú)獯髠H绱艘粊?,東極紫苑便仍由無極派執(zhí)掌,直至今日?!?/p>

      龍軒公道:“這便是了,江湖恩怨糾葛不清,但若以商道之法推斷,則一目了然,銅錢流入誰家,誰便是得利之人,興風(fēng)作浪的,定然與此人有莫大干系。”

      李泠吸了口寒氣,驚道:“龍先生,你是說……做下這樁血案之人,竟是……傅掌教?”

      龍軒公搖頭道:“當(dāng)時執(zhí)掌玄門的,還不是傅乾陽,而是他的師尊凌虛子真人。”李泠的心更是一緊,料想師父逸龍子所說的,實是自在玄門的天大機(jī)密,便也不敢再問。

      “先師遇害,還有個緣由,”逸龍子沉吟了一下,才慢慢道,“那便是先師有個忘年之交……君玄應(yīng)!”

      “君師弟是蒼霞子的忘年之交,此事我略有耳聞。”龍軒公的雙眸驟然一亮,緩緩道,“但不知他跟令師被殺有何瓜葛?”

      “我伏龍派一直香火不旺,在錢財上捉襟見肘,先師蒼霞子為了維持觀內(nèi)百十名道眾的生計,實是絞盡了腦汁。好在他德高望重,結(jié)交了多位商道中人,這其中便有一位忘年之交君玄應(yīng)。只是,此人的身份,既是商人,又是一名魔宗高手。在玄門這些首腦名宿中,先師是最為睿智曠達(dá)之人,他知道玄門上下再不能這般坐吃山空,便將君玄應(yīng)請入游心觀,籌謀商道。先師曾和君玄應(yīng)定下一條規(guī)矩:玄門商道須得自給自足,以便保有玄門的尊嚴(yán),而身為道家修煉者,萬不可本末倒置,全心經(jīng)商逐利,弄得一身銅臭……”

      龍軒公贊道:“蒼霞子這一招妙在洞燭先機(jī),在玄門沒有衰敗之前就以適當(dāng)?shù)纳痰雷跃龋饶鼙W?shù)千道眾的生計,又可維系玄門威望。否則,若真到了大廈將傾時再謀商道,不但會手忙腳亂,更會讓偌大玄門為銅臭侵蝕。眼前的傅乾陽所為,便是個實證?!?/p>

      “圣尊高見!”逸龍子沉沉嘆了口氣,“可在當(dāng)時,尚是傅乾陽的師尊凌虛子真人執(zhí)掌玄門,老一代玄門首腦愈加守舊。在他們看來,家?guī)熛胍陨痰乐卣裥T的心思實是異想天開,而他竟敢私下結(jié)交逍遙商宗的魔道妖人君玄應(yīng),那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韙……其后君先生聞知風(fēng)聲,為了不給先師再找麻煩,只得辭別下山?!?

      “如此說來,還是‘商道這兩字害了令師!”

      龍軒公嘆道:“在凌虛子掌教看來,蒼霞子是下一任玄門掌教的人選,但他竟和逍遙商宗的妖人鉆究商道,來日若是執(zhí)掌玄門,豈不將玄門帶入萬劫不復(fù)之地?”

      “原來還有這個緣故!”逸龍子黯然吐了口氣,想說什么,卻又頓住了。

      李泠的心內(nèi)也是一顫:原來老子的師爺蒼霞子,他這段往事,竟也和商道關(guān)系緊密。其實行商賺錢,有什么不好,為什么那些長胡子老道偏偏視之為洪水猛獸?

      龍軒公望著若有所思的逸龍子,道:“逸龍掌門,事已至此,你我何不聯(lián)手一擊,給你伏龍派報了大仇,也給老夫除去一個大對頭?”

      逸龍子卻淡淡道:“多謝圣尊好意,貧道此來,只是與圣尊推敲真相。至于報仇之事,還是貧道親為,并不假手旁人?!?/p>

      李泠聽得心下疑惑:聽這兩人言語,似乎心照不宣,莫非都已推斷出了真兇是誰,卻又均不明言?

      龍軒公眼芒一閃,笑道:“好,逸龍子,老夫忍不住更要高看你一眼了。你忍辱負(fù)重十余載,足見高義,但要辦成這大事,老夫提醒一句,在傅老道的身上多多用力?!?/p>

      逸龍子點(diǎn)頭一笑:“多謝圣尊指點(diǎn)。”

      李泠的心又緊了起來,暗道:怎么要在掌教真人身上用力,說來說去,傅掌教莫非仍是這場血案的最終得利之人?

      逸龍子卻拱手道:“形勢緊急,請龍先生及早下山吧。記住,最好折向游心觀方位,那里出山的三條小徑由我伏龍派設(shè)伏,貧道可保你們一路無事!”他看了一眼李泠,又道,“這少年李泠看來與圣尊頗為投緣,此子聰慧機(jī)敏,還請圣尊多多調(diào)教。”

      話音一了,也不待龍軒公答話,拱了拱手,便即飄然向后退去,如一縷青煙般消失在薄明的夜色中。李泠看他那身法正是自己熟悉的伏龍派獨(dú)門輕功“鶴高飛”,忽覺鼻子發(fā)酸,心內(nèi)悵然若失。

      龍軒公望著逸龍子的背影,微微點(diǎn)了點(diǎn)頭,才道:“李泠,如你師父所說,這自在玄門你是留不得了,我?guī)闳€地方,做一番叱咤風(fēng)云的大事業(yè)!”

      “做一番叱咤風(fēng)云的大事業(yè),我?”李泠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龍軒公緩緩道:“還記得我讓你看的那只鷹嗎?”李泠倏地記起初見龍軒公時,他指給自己看的那只遠(yuǎn)山上的蒼鷹,還曾告訴自己“鷹之長在飛,馬之長在走”的道理,忙點(diǎn)了點(diǎn)頭。

      “為何雄鷹展翅,可直上青云?”龍軒公眸子內(nèi)的光芒已如火焰一樣燃燒起來,“只因它相信,自己是一只雄鷹!”

      李泠的心陡地?zé)崃似饋?,似乎心底有一團(tuán)壓抑多年的火,給那熾熱的目光點(diǎn)燃了:“不錯,天生萬物,各有所長,為何我李泠就不能是一只雄鷹!”

      他長吸了一口氣,道:“其實,我從沒忘記你說的那句話,做最強(qiáng)者!”

      “這才是大丈夫的話!”龍軒公將大手在他的肩頭重重一按,“做沖天的雄鷹,做最強(qiáng)之人,全憑你自己這顆心!”

      李泠心潮起伏,陡覺腋下一緊,已被龍軒公架了起來,如騰云駕霧一般向前奔行。二人鉆入一片密林,依著逸龍子指點(diǎn)的路徑,向山下飛奔。

      臉上風(fēng)聲虎虎,李泠知道自己這就要離開玄門了。不知道大師兄、二師兄、九師兄他們不見了我,會不會想起我來?忍不住回頭望向那恢宏蒼黑的山廓,想到就要永遠(yuǎn)離開這里了,頓覺這里的一草一木,甚至那時常和自己斗氣的魯觀塵,都頗為可愛。

      老子辛苦大勝,卻自動退出,也不知誰會頂替老子晉身雙玄?可惜啊,塵清大戰(zhàn)明機(jī)的那場熱鬧,老子卻沒有看到!他心內(nèi)又是一陣空虛恍惚。

      這七曜天峰山脈連綿,深林幽壑中多有小徑貫通,二人穿林躍溪,在濃濃的夜色中奔行許久,終于到得游心觀所在的山腳下。這里全是伏龍派所轄地界,正如逸龍子所說,大小路徑上全然無人把守。二人借著淡淡月輝一路疾馳,不多時候便奔回到龍軒公先前落腳的大莊院前。

      “連發(fā)客棧”那大紅燈籠前,數(shù)道人影正在匆匆逡巡顧盼。瞥見二人如飛趕來,人影中一道窈窕清影忙迎了上來,叫道:“師尊,您可回來啦!”說話間,谷星瑤一眼瞥見李泠,秀眸更是掠過一縷驚喜。辛十二也快步迎出。

      龍軒公走到了燈影下,谷星瑤才瞥見龍軒公衣襟上縱橫的血痕,不由驚道:“怎么……您今晚竟去玄門迎戰(zhàn)風(fēng)長老了么?”

      龍軒公黯然一嘆,帶著他們快步走入后宅幽靜的花廳內(nèi)。龍軒公抓起案頭的一只白玉酒樽,仰頭灌了幾大口酒,才道:“好酒!飲上三斤好酒,勝過三年苦修?!?/p>

      他痛飲了三盞燒酒,才略略交代了風(fēng)長老殞命的消息。玄門第一長老在江湖上名聲與口碑俱佳,聞此噩耗,便連谷星瑤和辛十二都不禁又覺凄惻,又是疑惑。

      一番感慨后,谷星瑤才嘆道:“師尊,當(dāng)務(wù)之急,還是您與武遨那廝的商道之約,弟子覺得這鴻門宴,不去也罷!”

      辛十二狠拍了自己大腿一下,道:“什么商道之約,不過是落井下石罷了。這些年來黃金武家借助朝廷之力,風(fēng)頭大盛,竟要與抱云城爭這‘天下第一世家的名頭。武遨那廝這回是要趁火打劫,想在江湖上出個大風(fēng)頭了!”他說一句,便狠拍自己大腿一下。

      李泠聽他將自己的大腿拍得山響,不由暗自咋舌,心內(nèi)又想:原來如此,不過那宇文岳號稱“席卷山河”,刀法當(dāng)真驚神泣鬼。武遨那廝,想跟人家爭這“天下第一世家”的名頭,怕是千難萬難。

      龍軒公冷冷道:“正因他武遨屢屢借助朝廷之力,武家商道實是貽害無窮,非但攪亂江湖,更會為禍天下。老夫早有除他之心,難得他自家竟會送上門來!”

      眾人聽他語聲森寒,滿蘊(yùn)殺氣,心頭俱是一寒。谷星瑤道:“那師尊的傷勢呢?您本就身中奇毒,又苦拼了風(fēng)長老,經(jīng)得九遁奇功運(yùn)功化劫之后,還需多加靜養(yǎng)吧?”

      龍軒公微閉雙眸,沉了許久,才低嘆道:“只怕管不得這許多了,我自家知道,那毒傷已逼近心脈,老夫的時日恐已無多了。”

      花廳內(nèi)一片黯然。李泠叫了一聲:“龍先生……”便再也說不出話來。谷星瑤則猛地別過頭去,長長的睫毛不住輕顫,眸中潮濕一片。

      “不提這些無趣之事,”龍軒公卻呵呵一笑,若無其事地道,“你們想不想看看真正的天鉞斬?”他手中忽地多了一樣尺長的漆黑之物,正是那扁平的鐵舌。

      “又是這東西!”谷星瑤奇道,“我記得師尊說過,這是小滑頭自那鬼宮中得來,是那神像的舌頭,可師尊偏說這就是那天鉞斬!”

      “嘿嘿,這天鉞斬的秘密,我一直未曾告訴你們!”龍軒公將大手慢慢按住了舌根處一個毫不起眼的圓點(diǎn),運(yùn)力一按。只聽“咔”的一聲,鐵舌豁然張開,霎時間精芒四射,一把軟刀自兩片鐵舌間彈了出來,水波般的一番輕顫后,軟刀便化為剛硬挺直。

      谷辛二人各自稱奇,李泠更忍不住一聲驚呼。他也曾摩挲把玩這鐵舌多次,只當(dāng)那圓點(diǎn)是鑄鐵時不小心留下的鐵瘤,不想竟是這魔刀彈出的機(jī)關(guān),更料不到這鐵舌居然是兩半鐵塊相合而成。

      細(xì)看那刀,長近三尺,寬不足四指,原來這奇特的長刀平時是折在尺長鐵舌內(nèi),迸出后便由繞指柔化為百煉鋼。眾人瞠目結(jié)舌之際,龍軒公又將手一轉(zhuǎn),包裹在外的兩片鐵舌翻轉(zhuǎn)過來,嚴(yán)絲合縫地合成一段刀把。

      鐵舌翻成了刀把之后,原本平平無奇的刀霍然生出了變化,猶似自平凡花蕾中忽然鉆出的絕媚曇花,通體都飽滿靈動起來。那刀身顏色猶如凝脂白玉,一抹冷幽幽的紅芒卻在刀身上游走不定。

      “好刀,這紅光讓人一望之下便生出一股懼意!”辛十二的聲音也發(fā)了顫,卻緊盯著那刀,舍不得移目,“鬼斧神工,這才是真正的魔刀!”

      那幽紅的刀芒并不濃烈,卻帶著一股來自地獄深處的死亡味道。隨著刀身輕顫,那團(tuán)慘紅光芒瞬間跳耀膨脹,將暗室盡數(shù)籠住。

      望著那抹幽紅,李泠忽然覺得無比寒冷,只覺一股難以言喻的魔氣自那刀上噴涌而出,直浸入他的肌骨之中。那是能將人的魂靈一把攫去的絕望之氣。他不由打了個寒戰(zhàn),心內(nèi)更是一陣恍惚:這是我從鬼宮中帶出來的鐵舌嗎,這天鉞斬,當(dāng)真是我揣在懷里,朝夕相伴多日的那塊頑鐵?

      龍軒公居然淡淡一笑:“此刀經(jīng)得大煉魂法苦苦煉制了八八六十四載,自身上已凝聚了極大的戾氣和魔性,尋常人極難駕馭!”摸出一方帕子,信手拋出,巾帕飄落刀上,立時給鋒利的刀刃分作兩片。

      “果然是利可分巾!”谷星瑤輕嘆聲中,纖手一翻,拔出了自己那把新月般的金刀,“師尊傳給徒兒這把碧火銷魂刀已是江湖上罕見的寶刀,這兩刀相較,碧火銷魂刀勝在華美靈動,這天鉞斬么,則勝在一個‘氣字,猶如大匠畫作,一氣貫穿!”

      辛十二忽道:“只是老奴有一事不解,鉞乃大斧之意,這明明是一把刀,怎的名字中有個鉞字?”

      龍軒公搖頭道:“天鉞,乃吉星之名,又稱玉堂貴人。文人遇之,可文采出眾;武人遇之,可統(tǒng)兵破敵;商人遇之,可財源廣進(jìn)。千余年來,我逍遙門都領(lǐng)袖天下的圓柔商脈,這把天鉞斬,實是我們逍遙商宗的吉星!”

      他說著將手指點(diǎn)在了那樣式古拙的刀把上。這刀把原本是鐵舌內(nèi)面,這時倒翻吻合成刀把,眾人凝目望去,果見那刀把正中,恰雕著一串古星圖樣。

      “天鉞斬出,魔興道枯,”辛十二老眼放光,喜道,“此刀以天鉞為名,必是主我逍遙門武道長盛,商道大興!”

      “說得是!”龍軒公微微點(diǎn)頭,屈指輕彈,刀身立時發(fā)出一道清脆的長吟,如雛鳳歡鳴,在屋內(nèi)暢快地飛翔。

      “此刀遭遇坎坷,卻終于出世,更能如愿交到老夫手中,說來都是李泠的功勞!”龍軒公那幽深的目光已移向了李泠,緩緩道,“李泠,我這便收你為徒!”

      李泠又驚又喜,只覺龍軒公的目光忽地變得沉甸甸的,沉到讓他心中發(fā)緊,一時竟愣在當(dāng)場。辛十二和谷星瑤卻齊現(xiàn)喜色。

      辛十二笑道:“恭喜小兄弟,圣尊武功通神,稱得上是江湖第一人啦。老人家叱咤江湖幾十年,卻只收過四個弟子呢!”說話間在李泠的腿上狠狠一拍。

      李泠的腿上生疼,兀自歡喜得如在夢中。他倒不在乎龍軒公地位如何尊崇,只是覺得自己對這老人一直頗有感激親近之意,這時只知連連點(diǎn)頭。

      谷星瑤狠狠拍了他肩頭一掌,喝道:“小滑頭,快跪下磕頭!”

      李泠慌忙跪倒在地,砰砰地磕下頭去。

      “夠了!”龍軒公揮手止住了他,含著暖意的笑聲中卻有些蒼涼,“你是第四個弟子,也該是最后一個了!你大師兄古虬鳴資質(zhì)絕佳,卻英年早逝;其后多年,老夫不曾收徒,直到晚年才收了兩個弟子……谷星瑤原是我門中的小師妹,當(dāng)年我收她為徒時也道是最后一個小徒了,不想這時竟也成了師姐?!?/p>

      他的笑聲倏地一冷,又道:“你二師兄么,便是那給我下毒之人,此人名叫南溟,聰明絕頂,八面玲瓏,是我傾注心血最多之人,原想讓他繼承我衣缽的,我門內(nèi)也都呼之為少主,哪知……”說著苦笑搖頭。

      原來這給他下毒的南溟,竟是他最喜愛的弟子!李泠也覺心內(nèi)一痛,昂首道:“待弟子學(xué)會了本事,必給師尊報了此仇!”

      龍軒公呵呵一笑:“好啊,難得你有此豪氣,但你神功大成之前,先得保住自己這條小命!”

      谷星瑤聽師尊的笑聲頗為黯然,忙岔開話題,道:“恭賀師尊又喜得佳徒,這李泠么,雖是個小滑頭,卻還聰明伶俐,來日定可大振我逍遙門雄風(fēng)。”

      “瑤兒說得不錯,”龍軒公雙眉一揚(yáng),緩緩道,“李泠,老夫一生,從不信天命讖語之說,但你將天鉞斬千辛萬苦地帶出地宮,今日又將我救出,這實在是天大的緣法?!?/p>

      龍軒公還想說什么,卻又吞了回去,向李泠凝望良久,才一字字道:“你要好自為之!”

      李泠這時也收了嬉笑之色,恭恭敬敬地道:“師尊的教誨,徒兒銘記在心?!彼谟涡挠^內(nèi)早拜過了師,卻因久遭逸龍子斥罵,在他心內(nèi)從未將逸龍子當(dāng)作師父。今夜別離時,雖然知道逸龍子對自己用心良苦,但心底仍免不了對那位老瘦猴師父頗多排斥。

      此刻面對龍軒公那暖暖的眼神,他心內(nèi)才陡地一熱:“我終于有了師父了?!?/p>

      “我曾說過,要讓你做一番叱咤風(fēng)云的大事業(yè),”龍軒公意味深長地望著他,“此次天風(fēng)海雨閣商會之后,我便帶你去銳金宗,由君師叔傳你商道。你這小滑頭該當(dāng)在銳金宗大展身手了!”

      李泠早有追隨君玄應(yīng)學(xué)習(xí)商道之念,不想就要美夢成真,連連點(diǎn)頭稱是,但想到龍軒公與武遨那玄機(jī)重重的商道之約,心內(nèi)的歡喜登時被沖淡了許多,笑道:“師尊,武遨那家伙是煤炭涂青漆——里外俱黑,你既知他不懷好意,為何還要冒著風(fēng)險趕去赴約?”

      龍軒公眼中銳芒如刀射出,傲然笑道:“泠兒,對手越是緊壓,你越要挺直腰板!”

      李泠聽他笑聲中豪氣縱橫,登時膽氣一振,心下的擔(dān)憂也煙消云散,暗道:師尊這般口氣,料來是把握十足!

      “形勢如此,只須放膽前行,不必畏縮猶豫。”龍軒公已挺身而起,對辛十二道,“咱們兵分兩路,我?guī)е巸汉屠钽鋈ヌ祜L(fēng)海雨閣赴約,他們年紀(jì)尚小,該當(dāng)見識一番。你則如此這般,今夜便去依計而行……”辛十二連聲稱好,一一記下。

      (未完待續(xù))

      (責(zé)任編輯:明月枯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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