淵默
墨子這個人很有意思,凡是當時社會上流行的思想,他都要“非”掉。當時諸侯間爭戰(zhàn)劇烈,他就“非攻”;當時儒家在社會上是顯學,他就要“非儒”;當時社會流行“命運”觀念,他就要“非命”。我感覺諸子百家中,墨子是一個特別有熱血,也特別有正義感的人。他老是喜歡和當時的流行思想唱反調(diào),這大約也是俠客的本性使然。墨家,本身就是“俠”嘛!
墨子的三篇《非命》在我看來有重要價值。由于當時社會生產(chǎn)力水平很低,人們還認識不到偶然性中的必然性。人們被各種偶然現(xiàn)象所迷惑,不能看到其背后的必然性,因此產(chǎn)生命運觀念?!读凶印ちγ分姓f:“不知所以然而然,命也?!边@個說法是很有代表性的。因為不能解釋偶然現(xiàn)象背后蘊含的必然因素,所以只好歸結(jié)于命運。所以《列子·力命》中又說:“日去日來,孰能知其故,皆命也夫?!币恍┦虑椋f不清楚,只好說,這是“命”?。∧由畹臅r代,命運觀念肯定非常流行,大家都相信命運,《非命》中引用這些人的觀點,是:“命富則富,命貧則貧;命眾則眾,命寡則寡;命治則治,命亂則亂;命壽則壽,命夭則夭;命,雖強勁,何益哉?”
對于天命論,墨子給予了強有力的反擊。墨子的反擊,在我看來,是光輝四射的。他說:“天下之治也,湯武之力也;天下之亂也,桀紂之罪也。若以此觀之,夫安危治亂,存乎上之為政也,則夫豈可謂有‘命哉?”同樣的國家,同樣的人民,放到湯武的手中,就天下大治,放到桀紂的手中,就天下大亂,怎么能說有命運的觀念呢?這完全是人為的原因嘛。墨子非命,重力,一清二楚。
力與命,是完全相對的兩個概念。墨子非命,就弘揚人力,弘揚人的主觀能動性。實際上,墨子無非要告訴人們,命運,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國家如此,個人亦然。自然,墨子更多是從國家的層面來強調(diào)“力”,也就是“人為”的價值。我們知道,墨子是個功利主義者,他的思想,是與“利”息息相關的。但墨子所言“利”,是天下之公利,這體現(xiàn)了墨子博大的情懷。興天下之公利,在“力”不在“命”,這一點,墨子是旗幟鮮明的。他說:“今也王公大人之所以蚤朝晏退,聽獄治政,終朝均分而不敢怠倦者,何也?曰:彼以為強必治,不強必亂;強必寧,不強必危,故不敢怠倦。”這一點,與《易經(jīng)》中“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的思想是一脈相承的。除了王公大人,墨子還列舉了卿大夫、農(nóng)夫、婦人,指出所有這些人之所以勤苦不倦地勞作,目的都是為了求得國家富強、人民富足。國家富強了,人民富足了,社會才能安寧,人民才能安居樂業(yè)。這一切,都是“力”的結(jié)果,不是“命”的安排。不用“力”去追求,等著天上掉餡餅,那是癡人說夢。墨子重“力”非“命”,追求國家的富強,對于今天中華民族的崛起,我覺得有至關重要的價值。
墨子嚴厲批判了“天命論”思想,認為那是“暴人之道”。因為相信命運,所以什么都不做,窮民一味游手好閑,貴族一味驕奢淫逸,其結(jié)果,用墨子的話說,“今用執(zhí)有命者之言,則上不聽治,下不從事。上不聽治,則刑政亂;下不從事,則財用不足。上無以供粢盛酒醴祭祀上帝鬼神,下無以降綏天下賢可之士,外無以應待諸侯之賓客,內(nèi)無以食饑衣寒,將養(yǎng)老弱。故命上不利于天,中不利于鬼,下不利于人。而強執(zhí)此者,此特兇言之所自生,而暴人之道也!”
需要特別指出的是,“命”這個玩意兒,一直糾纏著中國人??鬃釉谒莻€時代,因為說不清楚,所以“子罕言利與命與仁”(《論語·子罕》)。孔子不主動討論“命”的話題,一是說不清楚,二是隱隱覺得,可能有這么個東西在影響著人,只是不便明言罷了。但是,孔子也許在潛意識中覺得有“命”這一個東西,但他是不會受制于這個東西的。要不然,孔子不會“知其不可而為之”的。道家的莊子,大談“命”的話題,我們知道那著名的觀點:“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我總覺得,道家是要給人找退路,所以消極中,還是有積極的亮色的。在那個戰(zhàn)爭殺伐不斷的時代,人,有時候完全是身不由己的,不安于命運的殘酷,又能如何?但是,比起道家的為人找退路,墨子卻大張旗鼓地“非命”重“力”,為人找出路,那是何等剛毅果敢!我老是這樣想,道家是老年的智慧,圓融通透,平和慈祥;墨家是青年的熱血,血氣方剛,熱情奔放。想到墨子長途跋涉上千里到楚國去阻止楚國攻打宋國,我就感動不已。我雖是楚國的后裔,但我覺得墨子做得對呀,楚國當時是強大,但為什么要以強凌弱?墨子不認命,敢于拿雞蛋往石頭上碰,多么了不起!魯迅先生寫《非攻》這篇歷史小說,那是向墨子致敬呀!我們這個民族,多么需要墨子的熱血,來重獲生氣呀!
最后提一下《列子·力命》一文?!读凶印酚腥苏J為是部偽書,其照抄《莊子》的地方很多,關于“命”的觀念,大多炒《莊子》的冷飯,新意不多。譬如《力命》篇中說的:“當死不懼,在窮不戚,知命安時也?!彼m然也重視“力”,說什么“農(nóng)赴時,商趣利,工追術,仕逐勢,勢使然也”,但接著又說:“然農(nóng)有水旱,商有得失,工有成敗,仕有遇否,命使然也?!币驗橄嘈拧懊保傲Α币搽S之被解構(gòu)了。
(編輯 之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