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雪
1989年 16歲
梔子花的箴言是:敢把自己的喜惡表達出來
午后的風(fēng)很暖,若有若無地送來梔子花的芳香。
耳邊傳來鄰居宋阿姨的聲音:“囡囡,不要去聞花!”我循聲望去,鄰家孫女站在一叢綠籬下,綠葉中夾著白花,縷縷芬芳正是從這里蕩開?!翱旎貋?!梔子花太香招蟲子,你湊得那樣近,蟲子會咬你!”
我莞爾。幸好鄰居沒說梔子花的壞話!不然我怕是要跟她理論一番——喜歡梔子不足為奇,見不得人貶損它,非要為它說話,這略微偏執(zhí)的態(tài)度里,則藏著我少女時的一個秘密。
那時我念高一,下學(xué)期剛開始,我毫無征兆地喜歡上了羅君。他又高又瘦,笑容溫和,言談瀟灑,跟那些下了課就在操場上瘋跑,上課鈴響了才大汗淋漓奔回教室的男生不同,羅君稱得上儒雅。
那天在校門口,我和羅君遇上了。一股馥郁的花香飄來,快步掠過我倆的那個女生,束馬尾辮的發(fā)圈上系了一朵潔白的梔子。
真香啊!我心神一震。但凡香花,多半花小低調(diào),梔子花卻不然,花朵大,香氣濃郁。每年這個時節(jié),母親都會為我摘許多半開的梔子,泡在盛了清水的杯中,看它們綻開花瓣,潔白端麗,清香四溢。
“這種花,俗不可耐!”羅君的評語卻嚇我一跳。我想反駁他,羅君又輕蔑地說:“花和人一樣,各有各的氣質(zhì)。梔子花就很鄉(xiāng)氣,像村姑。你說呢?”
替梔子花辯解的話,被我硬生生咽了回去。誰會承認自己格調(diào)低俗呢?我低聲附和:“是啊!梔子花,香得太濃烈了?!?/p>
那晚放學(xué)回家,茶幾上清水浸著的一捧梔子,被我挪到了陽臺上。母親問我緣故,我嘟噥道:“香味太刺鼻,聞著頭昏。”
太喜歡一個人,腦子就會發(fā)昏,會以他的喜惡為標準吧?羅君喜歡用純藍墨水,于是用慣藍黑墨水的我,也愛上了純藍字色的明媚、醒目;他喜歡一位詩人的作品,我雖嫌那詩人矯情,還是買來詩集,將每首詩都背得滾瓜爛熟;他說他最喜歡荷蘭足球隊的“三劍客”,我便迅速變成荷蘭隊的球迷。
但我和羅君的關(guān)系卻像這季節(jié)撩人的風(fēng),撲朔迷離。掩飾自己,投其所好,是我和羅君的相處模式。但我并不快樂。有時我特別欣賞他,有時我聽到他在教室后面突然發(fā)出的笑聲,又感到莫名驚詫——他笑得太張揚,以至于我總懷疑那不是他。
這種疑惑,在一個悶熱的午后得到證實。羅君的自行車和初中部一個男生的車擦了一下,我眼看著羅君將車推倒,沖那矮個子少年罵出一句又一句粗話、臟話。少年的道歉聲被羅君一連串污穢的臟話給淹沒。我瞥一眼路邊并無損傷的自行車,再瞟一眼滿臉怒容的羅君,驟然間,我也怒了。
說好的氣質(zhì)呢?說好的格調(diào)呢?羅君在我心中的形象瞬間倒塌。那個學(xué)期結(jié)束,羅君選了文科,我倆分別在兩幢教學(xué)樓上課,漸行漸遠。除了被我輕慢過的梔子花,誰也不知我曾癡癡地戀慕過這個男孩。
下一個初夏來臨時,我常常帶幾朵梔子花在書包里。管別人怎么說?我知道自己打心眼里喜歡這清雅美麗的花兒。我還知道,下一次喜歡上誰,怎樣也不會隨意丟棄自己的立場和判斷力。能彼此相容,才能交往下去呀!
后來我讀汪曾祺的《人間草木》,提到梔子花時,他這樣寫道:“梔子花粗粗大大,又香得撣都撣不開,于是為文雅人不取,以為品格不高。梔子花說:‘去你媽的,我就是要這樣香,香得痛痛快快,你們他媽的管得著嗎!”
我擊節(jié)贊賞,卻想到了羅君,遺憾他沒讀到這段話,遺憾我沒在他面前說出自己的觀點。
其實,回想起來,羅君原本就是個普通的男孩,既不是我以為的那樣完美,也不是我聽到他爆粗時那樣粗鄙。我為之放棄自我,不敢表達真實想法的,不過是我想象出來的、單薄膚淺的一個偶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