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巨來
陳巨來說吳湖帆
文/陳巨來
● (吳)湖帆性雖乖而傲,但從不與人談畫談藝。嘗謂余曰:“我們二人,陌生朋友絕對看不出是畫家是印人,這是對的。你見到葉遐翁、梅蘭芳二人,聽見他們談過什么。如果葉侈談鐵路長短、如何造的,梅談西皮二黃、如何唱法,那才奇談了。一般高談藝術,妄自稱詡,如某某等等,都是尚在‘未入流’階段也。”余認為吳氏此言,至正確也。
● 吳氏(湖帆)性格,最憚于游山玩水,中年后受超然之影響,亦以一榻橫陳,自樂不疲。大千嘗囑余勸之云,宜多游名山大川,以擴眼界,以助丘壑。吳笑笑云:“你告大千,吾多視唐宋以來之名畫,丘壑正多,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也,何必徒勞兩腳耶?!?/p>
● 先是,在丙寅五月,余以吳(湖帆)之介,得相識王勝之(栩緣)、馮超然、穆藕初(湘, 時為工商部次長,每星期六、日來滬必至馮宅者)等等,他們總是每夕相攜至館子晚餐。余每去馮家,他們以余為王翁所賞識之少年,故必邀之同去。去則總見他們每人“叫局”招妓侍酒,一人往往招三妓,以致群雌粥粥,噓浪之聲不絕。余以隨袁寒云先生久,于此見得太多矣,不以為怪。但總覺他們似屬下乘,與袁之大方家數相較,似現(xiàn)代語所謂“低級趣味”了。當時吳氏所招之妓,名寶珠老九,態(tài)度殊娟雅而秀麗。一日,吳夫人又回蘇了,吳告余曰:“寶珠,施姓,名畹秋,三年前為吾東鄰某氏之妾也。每于弄中見之,覺得美而艷,故常目逆而送之。在上月忽在一枝春酒樓見之,方知已下堂重墮風塵矣,故吾每次必招之也。”言時出示所集宋人詞句成《臨江仙》一闕用題其照相之上:“你讀讀,好不好?”(此為吳生平作詞之第一首也。經大曲家吳瞿安贊賞之后,乃大集其詞,并學填詞也)余受而讀之,亦覺大佳,句多切合當時情況者。其后如何如何,余悉不知矣。
隔三年后,歲己巳,只聞吳回蘇州已三月尚未返滬寓。一日,余忽得超然來函云:湖帆有急事必需你解決,速來一談云云。余至馮處詢以何事,馮乃以吳函見示,僅數行,大意云:“江子誠幫了施畹秋對吾纏之不休,江與吾相識,巨來介紹也,故此事必須托他向江去解釋一切,求他(江)莫過問此事?!庇酁橹涿睢3荒烁嬗嘣疲汉m著夫人,娶施為妾已三年矣,去年被夫人所知后,大事詬誶,而吳又以做金子買賣蝕了數萬元,故于去年某日清晨知施尚未起身時,以鈔票二千元交與侍女云:“你告訴九小姐,吾要回蘇州去居住了,不便同去,這二千元,作為補貼她的,請她自由再嫁人。”吳從此不問了。吳之金屋在吳江路,每月是家用二百元,施當時得此二千元后,竟老老實實,未嘗亂動,過了十個月之后,乃寫信與吳曰:家用已完了,望繼續(xù)接濟云云。吳置之不理。后施又函哀告云:“吾既已從君,永無它念,此身生作吳家人,死作吳家鬼了。”吳仍不理。施乃向同居樓上之江子誠哭訴吳負心之事。江憐其情意至正,遂自告奮勇,愿為代達。乃請吳至閱賓樓菜館吃飯,以施之實況確無壞念告之。吳又置若罔聞,使江老大怒。隨命其子江一平律師,以律師身份代施出面,請求覆水重收,詞至婉轉。湖帆又不受抬舉,仍不理。江認為失面子,乃二次正式告吳云:如再無圓滿答復,則當控之法庭相見了,告以遺棄之罪也。一平為虞洽卿之婿,杜月笙之顧問也,為當時滬上著名大律師,從無敗訴者。是時吳氏竟一溜逃往蘇州家中了,事急矣,乃竟遷怒及余,一謂如余不介紹與江相識,此事當沒有了,故自己出了洋相,要余為之解決善后。故當時超翁笑謂余曰:“這是又一個歪喇叭的想法也,看你如何辦?!?/p>
吳夫人潘靜淑又特請余至其家在會客室中相見。初次見面,吳夫人開門見山,即謂余曰:“陳先生,伲湖帆不爭氣,瞞了吾在外面租小房子弄出這個笑話來。湖帆是去年做交易所投機買賣金子,蝕了四萬多了,現(xiàn)在要負擔小房子生活,亦勢所不能了。吾現(xiàn)在只有拿自己私蓄一共只有四千元,請你拿去交與江律師轉交那個女人,作為吾的津貼吧。此事總求代辦,滿足我們雙方的和平解決愿望啊?!闭f畢,即以預備好的四千元交給了余,又補充一句曰:“吾私蓄只此四千元了,再多是無辦法了?!庇喈敃r因感吳氏恩惠,故未加考慮,即攜了四千元往訪江氏父子。余與一平本為至好朋友,以為總可以商量,故即以四千元出示并婉達吳夫人之意旨。詎江老謂余曰:“此事吾本可不必顧問,因為九小姐住在吾樓下,自湖帆不來之后,她可以說大門都不出,從無一個男人晉門。幽嫻貞靜,求諸大家亦不易也,況青樓出身者耶。所以我們勸吳覆水重收,是純出善意也。你也應當可憐可憐她,勸勸吳氏夫婦二位吧。這四千元,九小姐是不會收的,仍還了吳夫人吧?!闭f畢,即婉拒我出門了。其時余竟覺得被江吳二家夾得走投無路,不得已乃至舅父汪公家求教。汪為上海當時洋商大洋行之總買辦之一,?。ㄈⅲ╂辶酥?,有妓女、有使女、有大家閨秀等等,可謂見多識廣之人也。余當時以此情況告之,汪公謂余曰:“可函詢吳氏,如有任何證件落入伊手中,則唯有娶歸家中了。倘無證據,你可代之廣為宣揚,吳與施從無夫妾關系。 吳氏已請好英國律師專等江律師控訴時,反訴其江、施勾結圖敲詐勒索也。”余即函詢吳氏,復信謂無片紙只字留存伊處者,連一頂珊瑚小頂帽子也未存也。余乃照汪公之言,如法而行。江竟無可奈何。不二月,寶珠老九之牌子又在三馬路青樓出現(xiàn)了,蓋已不得已重墮風塵了。湖帆方安然返滬。四千元余亦原封未動歸還于吳夫人了。其時上海三日刊《晶報》上刊有一則“丑道人慧劍斬情緣”新聞,為錢芥塵所寫,原原本本揭了出來,以致江一平恨余入骨,后見了如不相識也。但吳夫人自此以后,對余視同至親。有時她偶在湖帆煙榻旁對面臥談,見余至,亦坦然自若。蘇州土產,不時見貽。以后更以一大尺頁仿清鹵樓老人沒骨法水仙,由湖帆補石,夫婦合作配好鏡框見貽。她平生只有二尺頁蹭人,一與內侄潘博山,一即余也,殆以余為她立了一大功耶。一笑。自此以后,湖帆屢為余畫,設色墨筆,惟命是聽,而且可立索。一夕,余以一扇求之,吳問要畫什么,余戲謂之曰:“要大紅大綠,不能作花卉樹石。”吳即以朱砂加西洋紅畫一壽帶鳥,棲于雙勾綠竹之上。吳從不作翎毛,此奇品也。見者每疑非其筆,以為陸某代筆云云。余前后計得畫扇四十五柄之多。
(吳湖帆)甲子始遷居滬上嵩山路八十八號,與當時名畫家馮超然(迥) 為比鄰,馮長于吳十二歲,二人至相契,朝夕不離。是歲吳定潤例,價奇昂,每尺 卅元,扇同之。乙丑冬日,余在叔師(趙叔孺)案頭獲睹其潤例,認為從未見過。
點評:
現(xiàn)在的畫家生怕人家不知道自己是畫家,畫一張畫就在網上曬。在公眾場合,最喜高談闊論藝術。用吳湖帆與陳巨來的說法,那恰恰是“尚在‘未入流’階段也?!?/p>
吳湖帆,不用“深入生活”,因胸有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唐宋丘壑”。但看他的畫,遠比我們現(xiàn)在整天在“深入生活”的畫家更有“生氣”。為何?
陳巨來說了一件吳湖帆的慫事。起因是做黃金投機虧本了四萬塊。今天的畫家想來是不可思議。這樣的大畫家,賣畫就可以富可敵國還要去炒黃金,也就是虧了區(qū)區(qū)四萬塊就落得如此狼狽。而且,他當時的畫價就已經高到“從未見過”??磥?,那時的頂級畫家對我們現(xiàn)在的三四流畫家都不能望其項背。
還有更點到要穴的是“低級趣味”。但就是如此“低級趣味”的畫家,他們的“畫品”放到現(xiàn)在,還是高不可攀的。為何?
陳是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