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篇中已自有畫意”
——我解《宣和畫譜》之王維（上）

文/徐迅

“詩篇中已自有畫意”
——我解《宣和畫譜》之王維（上）

文/徐迅

王維（701～761），字摩詰，官至尚書右丞，世稱“王右丞”，其詩沖和、淡泊、清空、雅淡、恬靜，在世時已享有文名。然王維更自詡丹青，謂“當世謬詞客，前身應畫師”。千載以下，其詩名、畫名交替起伏，于今則詩名、畫名集于一身。

論王維畫，最早見于竇臮《述書賦》：“詩興入神，畫筆雄精。李將軍世稱高絕，淵微已過；薛少保時許美潤，合極不如。”其兄竇蒙注曰：“右丞王維，字摩詰，瑯琊人，詩通大雅之作，山水之妙，勝于李思訓?！备]臮，陜西扶風人，生卒不詳，形跡在唐天寶年間（742～755）。歷官范陽功曹、檢校戶部員外郎等。竇蒙，竇臮之兄，為其弟《述書賦》作注。竇氏兄弟或略晚于王維，當親睹其畫作。竇蒙以為王維畫勝于李思訓。竇蒙注王維瑯琊人，不知何據(jù)。山東瑯琊王氏在東晉時為望族，有王羲之、王獻之等。

竇蒙《畫拾遺》：“（王維）詩合《國風》公干之能，畫關山水子華之圣。加以心融物外，道契玄微，則其用筆清潤秀整，豈他人之可并哉？”“公干”即劉禎（？～217），東漢名士，建安七子之一，所作五言詩，風格遒勁?！白尤A”即楊子華，北齊世祖（561～565）時任直閣將軍，善畫貴族人物、宮苑、車馬，畫馬尤其生動逼真，時有“畫圣”之稱。竇蒙認為，王維有劉禎的詩才，其山水畫又有楊子華的畫才。劉禎、楊子華、王維、竇蒙均為北人，故竇蒙以王維比擬北人之佼佼者。

皎然，唐代詩僧，生卒年不詳，活動于大歷（766～779）、貞元（785～805）年間，有《觀王右丞維〈滄洲圖〉歌》，此圖應為山水障子。

張祜（約785～849？）《題王右丞山水障子》詩二首，其一云：“精華在筆端，咫尺匠心難。日月中堂見，江湖滿座看。夜凝嵐氣濕，秋浸碧光寒。料得昔人意，平生詩思殘?！逼涠疲骸坝邑┙褚褮{，遺畫世間稀。咫尺江湖盡，尋常鷗鳥飛。山光全在掌，云氣欲生衣。以此常為玩，平生滄海機。”（《全唐詩》卷五一零）唐朝時障子在起居處用于分隔，有掩障、圍障、枕障、步障等，以木框為骨架，在框上裝裱絹畫，即障子畫，張祜所見王維山水障子，即是此類。張祜時王維“遺畫世間稀”。

李肇，唐憲宗元和（806～820）時任中書舍人，其《唐國史補》（亦稱《國史補》）卷上曰：“王維畫品妙絕，于山水平遠尤工。今昭國坊庾敬休屋壁有之。”李肇或親見長安昭國坊庾敬休家王維壁畫。

張彥遠（815～907）《歷代名畫記·述古之秘畫珍圖·唐朝下》“王維”條云：“（王維）工畫山水，體涉今古。人家所蓄，多是右丞指揮工人布色原野，簇成遠樹，過于樸拙，復務細巧，翻更失真。清源寺壁上畫輞川，筆力雄壯。常自制詩曰：‘當世謬詞客，前身應畫師。不能舍余習，偶被時人知。’誠哉是言也。余曾見破墨山水，筆跡勁爽?！蓖蹙S勾完墨線，令畫工布色，使原野簇成遠樹，如過于樸拙，則復細巧修飾。唐時畫壁大多如此。所謂“破墨”一語始見南朝梁蕭繹《山水松石格》：“或離合于破墨。”破墨之法，即使墨色濃淡相互滲透掩映。又，《歷代名畫記·西京寺觀等畫壁》：“（慈恩寺）大殿東廊從北第一院，鄭虔、畢宏、王維等白畫。”“白畫”即勾完墨線之畫。張彥遠所記王維畫均為壁畫，且有“破墨”用法。《歷代名畫記·論畫山水樹石》論唐人畫，吳道子開啟有唐山水畫之變，李思訓、李昭道父子總成之，王維山水畫在于“重深”，與楊仆射之奇贍、朱審之濃秀、王宰之巧密、劉商之取象并列，故其成就，尚不能與吳道子、二李比肩。

朱景玄，唐武宗會昌（841～846）時人，其《唐朝名畫錄》品評唐朝畫家，評吳道子一人為“神品上”；“神品中”一人周昉；“神品下”七人有李思訓；“妙品上”八人，有王維。此與《歷代名畫記》略同，吳道子為神品上，王維為妙品上。評王維曰：“其畫山水、松石，蹤似吳生，而風致標格特出。今京都千福寺西塔院有掩障一合，畫青楓樹一圖。又嘗寫詩人襄陽孟浩然《馬上吟詩圖》，見傳于世。復畫《輞川圖》，山谷郁郁盤盤，云水飛動，意出塵外，怪生筆端。嘗自題詩云：‘當世謬詞客，前身應畫師’”，“千福寺西塔院有掩障一合”為障子畫，《馬上吟詩圖》未能確知為何，《輞川圖》“山谷郁郁盤盤，云水飛動，意出塵外，怪生筆端”，或即為《歷代名畫記》所記“清源寺壁上畫輞川”者。

鄭處誨，唐文宗太和八年（834）登進士第，其《明皇雜錄》（855）載：“安祿山之陷兩京，王維、鄭虔、張通皆處于賊庭。洎克復，俱囚于宣陽里楊國忠舊宅，崔相國圓因召于私第令畫，各畫數(shù)壁，當時皆以圓勛貴莫二，望其解救，故運思精深，頗極能事，故皆獲寬典，至于貶降，必獲善地?！卑驳撋椒磁眩?55），鄭虔、王維和張通被劫持，并被授予偽職。光復后，相國崔圓令他們在其私第畫壁。

鄭嵎，約唐宣宗大中末（859）前后在世，其《津陽門詩》（《全唐詩》卷五六七）略曰：“……慶山污潴石甕毀，紅樓綠閣皆支離。奇松怪柏為樵蘇，童山眢谷亡崄巇。煙中壁碎摩詰畫，云間字失玄宗詩?！比A清池亦名華清宮，位于今西安市臨潼區(qū)驪山北麓，唐玄宗極盛之時曾大事修建，津陽門為華清宮外闕，有慶山寺、石甕寺、老君殿、老母殿等。安史之亂后，殘存無幾，即“慶山污潴石甕毀”。鄭嵎自注：“石甕寺，開元中以創(chuàng)造華清宮余材修繕，紅樓在佛殿之西巖，樓中有玄宗題詩，草、八分每一篇一體，王右丞山水兩壁。寺毀之后，皆失之矣?！编崓吩L石甕寺遺址，只見斷井殘垣，“煙中壁碎摩詰畫，云間字失玄宗詩”，摩詰畫與玄宗詩已蕩然無存。

貫休（823～912）《寒望九峰作》：“九朵碧芙蕖，王維圖未圖。層層皆有瀑，一一合吾居?！保ā度圃姟肪戆巳┴炐轂樘颇┤?，其時王維以山水畫名世。

韋莊（約836～910）《和友人》：“閉門同隱士，不出動經(jīng)時。靜閱王維畫，閑翻褚胤棋。”（《全唐詩》卷六九六）韋莊所閱王維畫或為山水絹畫障子。

荊浩（約850～？）《筆法記》：“王右丞筆墨宛麗，氣韻高清，巧寫象成，亦動真思?！蓖蹙S筆墨“宛麗”、“巧寫”，與張彥遠、朱景玄“雄壯”、“勁爽”、“重深”等評價不同，蓋因張彥遠、朱景玄所評為王維壁畫，而荊浩所見或為紙帛畫；張、朱著眼在氣與勢，荊浩在筆與墨。

齊己（863～937）《南歸舟中》“……春容含眾岫，雨氣泛平蕪。落日停舟望，王維未有圖?！保ā度圃姟肪戆巳耍巴蹙S未有圖”與貫休“王維圖未圖”意同，有佳山水而無王維筆。

裴諧，天祐三年（906）登第，其《觀修處士畫桃花圖歌》：“一從天寶王維死，于今始遇修夫子。能向鮫綃四幅中，丹青暗與春爭工。……”（《全唐詩》卷七一五）自王維歿后，始有修處士畫桃花差可比擬，似言王維亦畫花卉。

劉昫（887～946）《舊唐書·王維傳》（945）載：“（王）維尤長五言詩。書畫特臻其妙，筆蹤措思，參于造化；而創(chuàng)意經(jīng)圖，即有所缺，如山水平遠，云峰石色，絕跡天機，非繪者之所及也?！贝藯l評價王維與唐人大略仿佛。

宋敏求（1019～1079）《長安志》（1076）卷八“次南平康坊”條下“嘉猷觀”載：“觀中有精思院，王維、鄭虔、吳道子皆有畫壁?！蓖?、鄭、吳為同時人，應為同時所畫，似宋敏求時壁畫尚存。

沈括（1031～1095）《夢溪筆談·書畫》：“余家所藏摩詰畫《袁安臥雪圖》，有雪中芭蕉，此乃得心應手，意到便成，故其理入神，迥得天意，此難可與俗人論也?！惫P者有《“雪里芭蕉笑殺儂”—〈袁安臥雪圖〉辨析》一文，特考證宋太宗、真宗時《袁安臥雪圖》作者尚未確定，且有多種多幅，或為摹本，或復制品，為皇帝賜贈臣僚以資勉勵之物，沈括謂“摩詰畫《袁安臥雪圖》”，并無根據(jù)，所謂“雪中芭蕉”之意象，為后世文人津津樂道。

董逌，字彥遠，宋徽宗時人，著有《廣川書跋》《廣川畫跋》《畫評》。其《畫評》謂“王維畫物，多不問四時，如畫花往往以桃、杏、芙蓉、蓮花同畫一景?！保ㄞD引自沈括《夢溪筆談·書畫》）自王維歿后三百年，首見王維有花卉畫記載。

蘇軾（1037～1011）《王維吳道子畫》：“何處訪吳畫，普門與開元。開元有東塔，摩詰留手痕。吾觀畫品中，莫如二子尊?！瓍巧m妙絕，猶以畫工論。摩詰得之于象外，有如仙翮謝籠樊。吾觀二子皆神俊，又于維也斂衽無間言?！眳堑雷赢嫳谠邙P翔普門寺與開元寺，王維畫壁在鳳翔開元寺東塔。蘇軾于宋仁宗嘉佑六年（1061）中進士，授大理寺評事簽署鳳翔府節(jié)度判官，時年二十四歲，正春風得意，此詩一舉推翻有唐以來吳道子畫壇第一，貶之為“畫工”，而王維則“得之于象外，有如仙翮謝籠樊”，許之以異代知己，與之心心相印而無間隔。以后“王優(yōu)于吳”之論，即從此出。

蘇軾《書摩詰〈藍關煙雨圖〉》：“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詩曰：‘藍溪白石出，玉川紅葉稀。山路元無雨，空翠濕人衣。’此摩詰之詩，或曰非也。好事者以補摩詰之遺。”王維“詩中有畫、畫中有詩”之論，經(jīng)東坡點破，千載以下為不刊之論，其要在“得之于象外”。王維之畫名，得之于詩名，詩得之于象外。又，此條為首次明確記載王維有絹畫或紙本畫。藍關在藍田，韓愈詩“雪擁藍關馬不前”，即此地?！端{關煙雨圖》不可考，

蘇軾《跋宋漢杰畫山》（1088）：“唐人王摩詰、李思訓之流，畫山川平陸，自成變態(tài)，雖蕭然有出塵之姿，然頗以云物間之，作浮云杳靄與孤鴻落照，滅沒于江天之外，舉世宗之，而唐人之典形盡矣?！碧K軾并舉王維、李思訓，無軒輊之分，蓋親見李思訓金碧山水，其《王晉卿所藏著色山二首》“誰見將軍著色山”，“將軍”即李思訓。

蘇軾為北宋文豪，其門下皆飽學俊杰之士，號“蘇門學士”，于王維皆推崇備至，眾口一詞。

蘇轍（1039～1112），蘇軾弟，其《題王詵都尉畫山水橫卷三首》云：“摩詰本詞客，亦自名畫師。平生出入輞川上，鳥飛魚泳嫌人知。山光盎盎著眉睫，水聲活活流肝脾。行吟坐詠皆自見，飄然不作世俗辭。高情不盡落縑素，連山絕澗開重帷。百年流落存一二，錦囊玉軸酬不貲?！碧K轍以為，王維行吟坐詠于山水之間，故可有高情于縑素。

蘇門學士黃庭堅（1045～1105）《摩詰畫》：“丹青王右轄，詩句妙九州。物外常獨往，人間無所求。袖手南山雨，輞川桑柘秋。胸中有佳處，涇渭看同流。”黃庭堅重在“物外常獨往”，超然而不落行跡。又，黃庭堅有《寫真自贊五首并序》云：“余往歲登山臨水，未嘗不諷詠王摩詰輞川別業(yè)之篇，想見其人，如與并世。故元豐（1078～1085）間作‘能詩王右轄’之句，以嘉素寫寄舒城李伯時求作右丞像，此時與伯時未相識。”“輞川別業(yè)之篇”即王維《輞川集》，乃王維與友人裴迪為輞川二十景賦詩唱和之結集，黃庭堅登山臨水之際則諷詠之，又作詩稱頌王維，將此詩寫于素紙，寄給當時并不相識的李伯時，求李畫王維像。

蘇門學士秦觀（1049～1100）《書〈輞川圖〉后》略曰：元祐丁卯（1087），其患腸癖之疾，閱《輞川圖》于枕上，恍然若與摩詰入輞川，幅巾杖履，棋奕茗飲，或賦詩自娛，數(shù)日疾良愈，王維《輞川圖》竟有如此神效，實為《輞川集》之功也。筆者有《欲觀摩詰畫中詩—王維〈輞川圖〉辨析》一文考證，所謂《輞川圖》實乃壁畫，宋人所見《輞川圖》，皆從王維《輞川集》詩中憑空想象而出，以后又有所謂“輞川樣”（郭若虛《圖畫見聞志》），明清摹臨仿古本更是層出不窮。

有蘇軾總領文壇，其門人鼓而吹之，于是王維詩名橫掃文界，摩詰畫名風靡畫壇，詩歌、筆記無王維即無文，題跋無《輞川圖》即不雅，此一時之風尚也。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