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墨當隨時代寫在“蒼山為岳
——石魯作品展”前

文：樊楓 TEXT: FAN FENG

筆墨當隨時代寫在“蒼山為岳
——石魯作品展”前

文：樊楓 TEXT: FAN FENG

ART REFLECTS THE TIMES - PREFACE TO " CANGSHAN MOUNTAIN AS SACRED MOUNTAIN - SHI LU WORKS EXHIBITION"

石魯《延河飲馬》草稿 紙本水墨設色 51cm×138.9cm 1960年（中國國家博物館藏）

石魯，作為一個極具傳奇色彩的藝術家，無論是他創(chuàng)作的堪稱不朽的圖像或是他的藝術生活，都讓20世紀從事中國美術創(chuàng)作與研究的人們所熟悉。

石魯1919年出生于四川一個大地主家庭，原名馮亞珩，少年時在家兄馮建吳創(chuàng)辦的“東方美?！遍_始系統(tǒng)的繪畫訓練；1939年決心奔赴延安參加抗日；1940年抵達延安并進入西北文藝工作團工作；1946年加入共產黨；1949年調延安大學文藝系任美術班主任，自此生活于西北，并長期擔任黨內文藝創(chuàng)作的領導工作。1965年對于石魯來說是人生和藝術創(chuàng)作的分界線。這一年8月，石魯因藝術創(chuàng)作受到沖擊和批判，患精神分裂癥入院治療，1966年“文化大革命”爆發(fā)，石魯被強迫出院接受批斗，直至判處死刑。不幸中的萬幸是石魯最終因患有精神病而未執(zhí)行，自此動蕩的生活一直到“文化大革命”結束兩年后的1978年底，由陜西省委干部審查機構正式作出予以徹底平反、恢復名譽的審查結論后才徹底結束。因而，石魯?shù)膭?chuàng)作高峰主要集中在1954年到1964年之間，在這十年里，他創(chuàng)作出了諸如《轉戰(zhàn)陜北》《南泥灣途中》《東方欲曉》等著名畫作。

石魯一生，歷經動蕩磨難，從“五四”運動、北伐戰(zhàn)爭、抗日戰(zhàn)爭到解放戰(zhàn)爭，新中國建立后又歷經“大躍進”、反右斗爭、“文化大革命”，直到“四人幫”倒臺進入改革開放初始?？赡苓@只是算了一個粗略的大賬，而石魯作為從“延安時代”過來的文藝工作者，一生中所經歷的各種政治斗爭和政治運動，可謂不可勝數(shù)。由此可見，石魯從生到死都與中國的文化變革息息相關，乃至他的生命與事業(yè)穿越著這一階段的一系列“運動”“斗爭”“事件”。當然，也正因為如此才造就了這樣一位不同凡響、才華出眾的杰出藝術家?；钤诋斚碌脑S多藝術家是沒有經歷過他們這代藝術家的生態(tài)環(huán)境的，更沒有在那種生態(tài)環(huán)境下去思量藝術的未來狀態(tài)。

石魯這代畫家之前的中國畫的狀態(tài)是“志于道，據于德，依于仁，游于藝”的，經“五四”運動發(fā)生變化。陳獨秀在《美術革命——答呂澂》中寫到：“若想把中國畫改良，首先要革王畫的命。因為改良中國，斷不能不來取洋畫寫實精神……”之后的中國美術主流選擇了向著蘇聯(lián)的主題創(chuàng)作的路線而一路向前。革命是要摧枯拉朽的，是要革掉那些腐朽的文化形態(tài)，建立新型的文化取向。石魯?shù)乃囆g成長也是在這樣的號角鼓舞下沖進時代文化的洪流，他成為了弄潮兒，直到沖進了風口浪尖。

武漢美術館開館已進入第八個年頭，出于對前輩藝術家的敬仰，我們從開館的第一個展覽至今，已相繼舉辦了齊白石、劉海粟、何香凝、關山月、蔣兆和、華君武等個人專題展，被我們稱之為“大師專題年展”。

石魯《延河飲馬》草稿 紙本水墨設色 10.7cm×33cm 1960年（中國國家博物館藏）

石魯藝術于我的啟迪，來自年少時那種懵懂的神秘力量。1973年，我開始學畫。學畫初期資料很匱乏，只有一本《芥子園畫譜》。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從1960年至1964年的《中國畫》雜志里，看到了齊白石、黃賓虹、傅抱石、石魯?shù)热说漠嬜?。印象中那應該是第一次見到石魯?shù)淖髌?，不過那時候還看不懂，原因是石魯?shù)淖髌酚兴伎夹院吞剿餍?，在當時是很“前衛(wèi)”的，所以不在我這個初學者能接受的范圍。學了一段時間后，開始耳聞較我年齡稍長的畫友們談論石魯?shù)淖髌?。這種感覺很奇妙，一種探索的欲望和好奇心驅使我去關注石魯，閑來無事，便臨摹了幾張石魯?shù)淖髌?。有一張《華山之雄》，臨的甚為滿意，還用“米湯水”進行了認真的托裱。那時候，估摸著也就16、17歲。因為這張畫，當年76歲的鄧少峰先生主動將我收入門下。這算是我學畫的起步。1980年，我成為周韶華先生的學生。在周老教導中，更是耳聞不少石魯?shù)膫髌婀适?。周老當然對石魯是非常有研究的，他曾不止一次提到，石魯、傅抱石都是他心目中的好老師。我想，我入畫門，也得感謝石魯?shù)睦L畫魅力。

從繪畫創(chuàng)作的主體、客體、本體三者關系來看，石魯在1954年至1964年間創(chuàng)作的如《轉戰(zhàn)陜北》《東方欲曉》《延河飲馬圖》等作品以蒸蒸日上的社會主義建設、革命的不斷深入的時代背景為創(chuàng)作主體；陜北高原的自然風貌以及當?shù)氐娜嗣袢罕?、領導人物是表現(xiàn)的客體；本體則是藝術創(chuàng)作本身的規(guī)律與語言，他倡導的“一手伸向傳統(tǒng)，一手伸向生活”的創(chuàng)作理念，不僅付諸于他一生的探索與實踐，而且這個創(chuàng)作理念也成為“長安畫派”創(chuàng)作精神的主旨，影響幾代畫家。

石魯不同于同時代畫家的最大特點是，他的作品不是流于表面的將建設場景或革命場景進行描繪，而在于他智慧地用傳統(tǒng)中國文化的審美，含蓄而意味深長地啟發(fā)觀眾進行聯(lián)想與思考。如《轉戰(zhàn)陜北》就是以大篇幅的畫面描繪陜北高原景象，點景人物式地描寫領袖人物從而表現(xiàn)了一場呼之欲出的戰(zhàn)斗。在《延河飲馬圖》中他通過戰(zhàn)馬飲水給人留下無窮的想象空間。這種隱喻的方式在中國傳統(tǒng)詩詞中非常常見，而石魯真正將文學中的中國審美運用到了繪畫中，成為將主體與客體完美的結合運用的典范。

石魯曾自書“蒼山為岳也非神勿畫”，他自己并未對這句話進行解釋，但透過其作品，我們是否可以進行一些推測。他想闡明的應當就是作畫時，對主體和客體的態(tài)度?！吧n山”是山，但不僅僅是山，實為生活所處、眼界所觀之萬物；作畫的過程也不單單是記錄、描繪，而是要個人以強大的精神觀照自己，觀照萬物才可入畫，這才是“非神勿畫”的精神內涵。

石魯《轉戰(zhàn)陜北》 紙本水墨設色 238cm×216cm 1959年（中國國家博物館藏）

石魯?shù)漠嬙谖幕\動期間曾被批“野、怪、亂、黑”，他自己也曾寫詩來進行回應和反駁，在今天重新審視石魯?shù)淖髌?，毋寧說這是他在中國畫革新過程中對本體語言所做的改良與探索。石魯生平崇拜石濤，石濤對于筆墨用度有名句“筆墨當隨時代”在先。石魯卻更進一步，他將早年創(chuàng)作木刻所培養(yǎng)的審美情趣轉化到中國畫的筆墨運用上，使其筆觸方銳，處處露鋒，鋒芒四射，實為“知法犯法”，以無法乃為至法。

這無形中給我們當代中國畫創(chuàng)作、水墨創(chuàng)作，乃至藝術創(chuàng)作都提出了一個問題。那就是當我們站在我們的時代背景下，面對新的主體和不同的客體，如何發(fā)展藝術語言本體，創(chuàng)作新的感人肺腑的、充滿靈魂的、代表時代發(fā)聲的作品？

2014年，我到中國美術館看過名為“向祖國獻禮”的一個主題性創(chuàng)作的展覽，在展廳里石魯?shù)淖髌贰掇D戰(zhàn)陜北》與另外當代的幾位名家之作放在一起，當時給我的震動至今讓我印象深刻。在石魯?shù)淖髌穼Ρ认拢覀儺敶膭?chuàng)作顯得缺乏真切與激情的主體精神，同時在畫面的表現(xiàn)上沒有視覺張力。在藝術中的表現(xiàn)既沒有“澄懷”，更缺失“味象”，這可能與當代的畫家在面對主題性創(chuàng)作時，缺乏切身感受，又過于注重表現(xiàn)學院繪畫技法有關，而這說到底是當今藝術創(chuàng)作中的主體、客體缺失，藝術家又對本體缺乏探索開拓精神所致。

30年前，石魯?shù)臅嬙竭^武漢，給我以懵懂的對藝術、對中國畫創(chuàng)作的啟蒙。而今，我有幸?guī)ьI美術館團隊協(xié)同中國國家博物館將石魯?shù)?00余件作品帶到武漢，深知時代不同，觀眾再看畫的心境也全不同。但美術館引領地域文化的社會責任需要我們通過這個展覽闡明美術館的態(tài)度。那便是，在今天，我們仍然需要重溫的是石魯以“蒼山為岳”，澄懷、敬畏之胸襟觀萬物，以“無法乃為至法”去沿襲傳統(tǒng)、開拓創(chuàng)新的精神。

藝術史記載的永遠是那些敢于弄潮、勇于實踐的能人智者。正因為這樣，我們今天能在美術館中帶著愜意與悠閑穿梭于這些文化智者的作品前，看看我們能否找到作者當年創(chuàng)作時的那份激情與思考。如果說今天的藝術審美還需要真情實感，還需要時代給予藝術家的藝術激情沖動，那么石魯藝術的意義就會很明確地給我們想要的答案。從美術史的角度去思量藝術家的成就，是以縱向和橫向交錯的方式來進行考量的，如同以十字架的方式展開，縱向是歷史關系，橫向是每個藝術個體在他同代的比較關系。每個成功的藝術家必然要革縱向歷史的命，才能站立于同時代的橫向點。因此，縱觀石魯?shù)淖髌罚‖F(xiàn)在我們眼前的石魯應該是一個筆墨與時代同行，一個始終進行頑強的藝術探索與創(chuàng)新并歷盡人生磨難的藝術大師的形象。

石魯離開我們已三十余年了，這些作品仍然鮮活，其意義和原因在是很值得研究的。

石魯《轉戰(zhàn)陜北》草稿紙本水墨設色 11cm×10cm 1959年（中國國家博物館藏）

石魯《轉戰(zhàn)陜北》草稿紙本水墨設色 36.6cm×30.4cm 1959年（中國國家博物館藏）

石魯《轉戰(zhàn)陜北》草稿紙本水墨 36.6cm×30.4cm 1959年（中國國家博物館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