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重”之間的靈魂質(zhì)詢

周園

卡爾維諾道：“幾個世紀(jì)以來，文學(xué)中有兩種對立的傾向互相競爭：一種傾向致力于把語言變?yōu)橐环N像云朵一樣，或者說得更好一點，像纖細的塵埃一樣，或者說得再好一點，磁場中磁力線一樣盤旋于物外的某種毫無重量的因素。另外一種傾向則致力于給予語言以沉重感、密度和事物、軀體和感受的具體性”（〔意〕伊塔洛·卡爾維諾：《未來千年文學(xué)備忘錄》，楊德友譯，遼寧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1版，第11頁）。同樣的生存體驗可用截然不同的敘事方式來表達——“輕逸”或“沉重”。不少作家都想寫出擁有史詩品質(zhì)的厚重小說，這無可厚非。但問題在于，“沉重”敘事不一定能達到一針見血之效，而“輕逸”，用洪治綱先生的話來說，即“以一種看似毫不經(jīng)意的方式，將一些沉重不堪的過程輕盈而又迅捷地呈現(xiàn)出來”（洪治綱：《洪治綱專欄：先鋒文學(xué)聚焦之十二：輕與重》，《小說評論》，2001年第6期）。恰恰包含了一種敘事智慧，能幫助讀者揭下小說主人公的面紗，直抵靈魂深處，這便是“以輕擊重”的妙處。從近期各類文學(xué)刊物發(fā)表的作品來看，越來越多的70后、80后小說家都不約而同地選擇了“輕逸”的美學(xué)思維。

“輕逸”的背后往往隱匿著“沉重”的世界。第代著冬的近作《沒有偏旁的生活》（《上海文學(xué)》2016年第2期）塑造了辛格筆下傻瓜吉姆佩爾式的主人公形象。小說主人公三木被鄰里視作“公認的好人”，眾所周知，“公認的好人”實則與傻瓜無異。算師認定五行缺水，名字卻還是缺乏三點水的三木似乎命中注定一生坎坷多災(zāi)。幼年染上天花，其父不舍得花錢請大夫，幸而不治而愈，但落了滿臉麻子。其貌不揚、言語不多的三木就像一塊行走的“破布”，沒有同學(xué)和老師的賞識，在他人的嘲笑欺侮中長大，惟一的朋友只有混混石磊，石磊卻總將一樁樁惡作劇歸咎于三木，木訥的三木一次次成為石磊的替罪羔羊，挨打受罵卻無怨無悔。三木的青春期隨著暗戀對象愛琴的遠嫁省城而畫上句點，為療情傷，他迎來了不幸的婚姻，滿腦子都是愛琴的音容笑貌的三木一心想跟石磊進城投奔愛琴，石磊不愿意，便編了個愛琴也遭家暴的謊言。三木信以為真，提著一把剔骨刀去了省城，緊接著便出現(xiàn)了被小區(qū)保安和民眾追趕的持刀青年不幸溺亡的戲劇性結(jié)局，出人意料，恰又在情理之中。從故事表層來看，三木受盡鄰里欺侮，尤其習(xí)慣對石磊逆來順受，是個不折不扣的憨子。而作者實則暗處用力，凸顯了三木圣人般的精神力量，就是這樣一個眾人眼中沒有絲毫分量的窩囊廢，居然對一個欺侮了他一輩子的混混的鬼話至死也篤信不移，以至于石磊最終也說了句良心話：“他膽子那么小，除了挨揍，從來沒揍過人?！比舅坪跣母是樵傅乇凰似畚辏瑘?zhí)拗地選擇順從與相信，這或許因為他比所有人更能看清存在的真諦，他用自己的真摯和溫順擊潰了人世間的虛偽和粗暴，用自己的隱忍和善良瓦解了他人的奸詐和歹念。至此，我們發(fā)現(xiàn)，三木實則以一種受難者的形式，完成了對自己以及他人的精神救贖，他的“相信”，充滿了偉大的救贖意味。這還是一個簡單的傻瓜嗎？他游離于傻瓜與圣人之間。

柏祥偉的新作《二叔的榮譽》（《福建文學(xué)》2016年第2期）講述了以死亡交換榮譽的荒誕事件。被診斷出食道癌的二叔決定捐獻遺體，造福社會。順利拿到志愿捐獻遺體紀(jì)念證的二叔在小城成了焦點人物，在關(guān)于二叔主動捐獻遺體的新聞播出以后，來訪者更是絡(luò)繹不絕，小縣城里的黨政事業(yè)單位、學(xué)校企業(yè)團體都紛紛邀請二叔去做專題報告，紛至沓來的榮譽幾乎將二叔塑了個“金身”，被狂熱的激情籠罩著的二叔似乎紅光滿面了一陣子，但實則是回光返照，最終還是回天乏術(shù)，二叔枕著一摞榮譽證書安然辭世。榮譽作為一種社會價值符號，實現(xiàn)的是個人最起碼的尊嚴(yán)感，但從二叔身上，我們會發(fā)現(xiàn)一個頗為吊詭的現(xiàn)象，即便榮譽與生存對立，與死亡掛鉤，二叔也甘之如飴。一次次充斥著鮮花掌聲的報告會實則是帶領(lǐng)小說飛升起來的重要情節(jié)，當(dāng)二叔的病越來越嚴(yán)重，“在做報告的時候，極力伸長著脖子，臉上的青筋暴漲著，就像是被一雙看不見的手扼住了脖子一樣。他劇烈地咳嗽著，憋得滿臉通紅，還在盡可能地用力發(fā)聲?！倍^眾既為他憋得難受，同時又“不由自主地發(fā)自內(nèi)心地用熱烈的掌聲鼓勵二叔繼續(xù)演講下去?！边@一經(jīng)典的“看”與“被看”的模式揭示出我們習(xí)以為常的現(xiàn)實背后的某些晦暗成分，強化了小說的敘事感染力——看客們在圍觀二叔的表演，作者以及作為讀者的我們在觀察著這些看客的畸形心態(tài)。與其說這些榮譽是給予舅舅的獎勵，不如說是促成其死亡的催命符。以死亡贏得榮譽，是作者對當(dāng)代人們心靈深處的生存荒誕感以及價值缺失感的刻意發(fā)現(xiàn)和敏銳捕捉。

再來看刊載于同一期《福建文學(xué)》上的謝方兒所寫的《麥乳精》一文。不同于諸多文革敘事“以重擊重”的審美策略，《麥乳精》另辟蹊徑，作者刻意淡化了文革的時代背景，以一罐小小的麥乳精來打開時光的口子，切入文革?！胞溔榫保俏镔Y極度匱乏的年代里的珍饈，而令人大跌眼鏡的是“四類分子”陳阿水用麥乳精換取的是兩個小毛孩對其“爸爸”的尊稱。當(dāng)“我”向身為朝陽公社革委會副主任的舅舅泄露此事后，舅舅突然暴怒，繼而要求“我”和三哥繼續(xù)與阿水接觸，并向他匯報阿水報復(fù)新社會的證據(jù)。“我”與“三哥”本無血緣關(guān)系，且矛盾重重，在一次次爭搶麥乳精事件后，當(dāng)三哥再次用曾經(jīng)伸進麥乳精的右手食指指著我謾罵時，我拿起木槳將三哥打落進河水，三哥的失蹤以及“我”的謊言最終將阿水推進了無底深淵。麥乳精作為敘事線索，貫穿整篇小說。作者花了大量篇幅敘述阿水用珍貴的麥乳精誘惑兩個小毛孩喊其“爸爸”的荒誕事件，頗具喜劇色彩。一杯麥乳精，換得一聲“爸爸”的尊稱，這種“公平”交易不僅凸顯了專制時代下人性被扭曲的現(xiàn)實景觀，也展示了被戕害者猶作困獸之斗的心理突圍手段，盡管并不怎么光彩，甚至有些畸形，但它撕開了極權(quán)意志鉗制下人性尊嚴(yán)被剝奪的慘痛狀態(tài)。一罐小小的麥乳精寄托著陳阿水有了兒子、并成為公社革委會副主任的姐夫的精神勝利法，阿水以此令人心酸的方式獲得尊嚴(yán)，盡管他費盡心思掙脫孤獨無依的厄運，終究還是無聲無息地被鉛灰色的世界所淹沒。

既然現(xiàn)實已如此讓人不堪重負，作家要做的自然不是增“重”，而是要“減少沉重感：人的沉重感，天體的沉重感，城市的沉重感”（〔意〕伊塔洛·卡爾維諾：《未來千年文學(xué)備忘錄》，楊德友譯，遼寧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1版，第1頁）?！拜p逸”美學(xué)精神的旨趣在于當(dāng)面對歷史之重、現(xiàn)實之慘淡、人性之丑陋時，作家從容不迫地將敘事從沉重的現(xiàn)實主義原則中解脫出來，以輕逸化的敘事思維來探索小說藝術(shù)的無限可能，這不僅能賦予小說天真自然的詩意，也能帶領(lǐng)讀者一道“飛升”起來。（杭州師范大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