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若虹
坐在河沿上的人
再一次看到那個人 看到那個
一動不動坐在河沿上的人
如果不是河套的風吹起他的衣襟
他就是一塊石頭 散發(fā)著孤獨的光
那個人 那個與牛羊 棗樹 菜園子缺少聯(lián)系的人
風吹過來時 發(fā)出了嗚嗚的響聲
他就是要在河灘 讓風含著哨子一樣吹響
響著 和谷垛 小路 玉米 窯洞區(qū)別開來
這個時候 河灘上有人走著
零散 緩慢 模糊 彎曲
風 舉起背上的高粱葉子一下一下拍打著
提醒他們 一步一步向炊煙靠攏
坐在河沿上的人不為所動
他固執(zhí)地要和他們區(qū)別開來
這個過程 會很痛苦 漫長
漫長得要耗盡他的一生
有那么一陣 我看著他就像看著自己
想逃離塵世 卻又被什么緊緊拽住
在走與不走之間 苦苦地掙扎
令我不甘的是 他并沒跟著黃河嘩嘩啦啦地走了
而是趁暮色降臨
起身跟在一只狗的后面
甲蟲樣鉆進被晉陜峽谷擠黑擠扁的窯洞婆婆丁
是三月 我走過黃河灘
幾只羊 幾塊隨意擺放在河灘上的石頭
有一口沒一口地啃食著搖曳的枯草和風
更多的時候 它們一聲不吭靜靜地站著
兩只黑黑的大眼 凝視著晉陜峽谷狹長的遠方
仿佛被山西陜西的黃土峁合力擠成一條線的遠處
有什么在等著它們 或者有什么值得它們認真地想
而一株卑微的婆婆丁 竟鼓足勇氣吹開了一朵金黃
這意外的黃 小小的黃 大膽的黃 照亮了黃河灘
亮亮的像一顆銅頂針大的太陽
不遠處 刨地的三嬸掄圓镢頭
一镢一镢 把新鮮的泥土翻上來
她比土坷垃還要矮 還要老 還要粗糙的身子
陽光下 更像一只勞動的黑甲蟲
新翻的泥土上 一個五六歲的孩子也用兩只小手在刨
他豆芽樣的身子站起又蹲下
恍如春風吹拂著一葉不知安分的剛出土的小草
看那樣子 他沒有聽見那朵黃黃的婆婆丁
在輕輕地喊他
挖苦苦菜的二嫂
她瘦弱的蹲下的身影像不像苦苦菜
她關節(jié)粗大 手指變形 皮膚皴裂的手像不像苦苦菜
她被秋風揪住不放 蓬亂 花白 干燥的頭發(fā)像不像苦苦菜
她低眉順眼 灰頭土臉 咬不動堅硬生活的牙床像不像苦苦菜
她朝著日子緩慢地打著問號的腰搖曳在黃河灘上像不像苦苦菜
她黑甲蟲似的穿一身被汗水腌漬的舊棉襖顫巍巍地蠕動像不像苦苦菜
她低頭憐愛地看苦苦菜的那一眼
和苦苦菜抬頭看她的那一眼像不像
當我走過黃河灘 走過她們身邊時我喊了一聲
到寫這首詩時 還未分清是苦苦菜還是二嫂怯怯的答應
峁上的樹
在黃昏的時候
看見了那棵樹 黑黑的
像站在峁上的一個人
我從峁上下來時
并沒遇見它
回頭 它就像突然從洼里跳出來的
仿佛走夜路的鄉(xiāng)親
弓著腰 倒背著手
樹上的鳥巢 是背著的包袱
再回頭 它仍然在那里一動不動站著
我想它就是站在那里
默默地數(shù)著村里還能有幾盞亮起的燈
棗樹上靠著一根打棗桿
棗打完了 一根打棗的棗樹桿
懶散地靠在被它打過的棗樹上
看那神情,什么也沒發(fā)生過似的
我知道那根打棗桿
就是從這棵棗樹上砍下來的
砍掉棗樹一根修長的手指
做了打棗桿 用它再打落滿樹的棗子
對于打棗桿來說
從它改變生命形式那一刻起
它已不再是樹
或者說 不再是樹的一部分
但每當打完棗 棗桿總是靠著棗樹站著
它們什么也不說
默默地互相依偎著
仿佛 原本就是這樣
我還知道 棗樹被斷指的傷口已經(jīng)愈合
每打一次棗 樹雖疼一次
但在疼痛中它們活得有聲有色
我相信 那根打棗桿的心跳
一直保持著棗樹茂盛的樣子棗林落日
落 再落
一滴血 從打棗人手指尖
緩慢地落
更具體地說 是一只被紅棗映紅的喜鵲的眼
在棗林 眨了一下 又眨了一下
它看掄圓的胳膊落下
看打棗桿落下
看沿黃公路上一輛長途大客車 兩輛小汽車 三輛摩托車
如風吹的葉子 從遠方的枝頭飄落
我是和棗林一起抵達黃昏的
我知道 我正被落日縮小 再縮小
小到一片葉子 一顆棗 一根棗刺
小到一只回巢的螞蟻
匆忙 孤獨 還有一滴暮色的啞默
這小小的茂密和寧靜
我喜歡著 如喜歡逗號樣過灘上坡的二嫂 二哥
而我更喜歡 在這凝重的棗林里
先揚手拍拍一身塵土
再彎腰 提起有些變冷的
被人遺忘的兩手暮色
起身
那排在黃河上
或起或伏的浪
是不是要掙扎著從蠕動中起身
那塊在河灘上
猛地坐起的石頭
是不是要在冷漠、孤獨中起身
那條在山村里
曲曲折折扭動的小路
是不是要松開纏繞的鄉(xiāng)村起身
那股在山梁上
突然站起的風
是不是拍了拍舊事從塵世中起身
那片在門檻外
踮著腳往門里爬的野草
是不是為住進窯洞起身
我起身從異鄉(xiāng)歸來
等待著那最后的一堆黃土為我起身
拐彎的河灘
這河灘 走著走著突然就向東拐了個彎
對一個人來說 多半是因內(nèi)急而改變方向
而河灘 就是河灘 遠遠地看
更像一根蒼老的樹干 在延伸的途中被風突然折斷
不知為什么 我從小就喜歡上這個拐彎
它神秘 隱蔽 含蓄 還有未知和猜想
很多個暮色順著墻往下蹲的黃昏
我都會看見母親倏忽一下從拐彎處走出來
迅捷 簡單 意外 像豆莢里突然蹦出的一粒黑豆
母親頭上箍著的白羊肚手巾 閃電般
照亮我家隱藏在黑暗里的小米 土豆
和睡熟了多少火焰的鍋灶 土炕
也有出嫁的嗩吶嗚哇響著拐進彎去
那一張?zhí)一蛹t紅的臉 一身桃花樣紅紅的棉襖
仿佛一束跳躍的火焰 拐進彎 就被撲地一口吹滅
待再從彎里轉過身時 已是一個粗糙潦草的婦女
好多年 我一直對這個彎保持著好奇
曾獨自偷偷地走了幾次
可走了就走了 待我回頭 那彎就是個彎
并沒有什么鮮為人知的地方
每天 村里的人總要走出走進這個彎
它向北是十五華里的羅峪口鎮(zhèn) 向南是五十公里的興縣城
再遠就是呂梁 就是太原
這些卑微的人或遠或近地走了
留下那個彎 好像就是為了摟緊他們的快樂與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