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坊

張雨

一

當(dāng)警察找上門時，他正在自家的小場院里打太極。他本來不愿涉足任何運動，但無奈這幾年應(yīng)酬頗多，大吃大喝把自己的身體弄得異常脆弱，各項指標(biāo)不停地往上漲，就像那年歲似的。到了不惑之年，也越發(fā)愛惜起自己的身體來，這不，每到傍晚時分，當(dāng)紅霞滿天、家畜歸籠之時，他就慢慢悠悠地打上幾段太極。一來，這極富中國味兒的運動是咱老祖宗千百年智慧的結(jié)晶，比西洋的那些玩意兒強多了，也不知怎的，年歲越大，他越覺出中國的好來。二來，和那些激烈的運動相比，太極是虛靜之物，平時在官場上鬧騰夠了，也需給自己留一方安靜的空間。

看見兩位面目嚴(yán)肅的中年交警推門進(jìn)院，他有一種自負(fù)自得的情緒，以為是村上哪個毛頭小伙子又惹下了什么亂子，警察特意來向他這個村支書記通報一聲。繼而，他心底涌起一股無名火，怒氣密布在他修理得油光干凈的圓滾滾的臉上，“好不容易清靜一會兒，又來打擾我，沒有我，這世界還不能轉(zhuǎn)了怎的！”他并沒有停下手中的動作，仍然閉目。

來人走到他面前，用力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讓他差點跌倒地上。他憤怒地睜開眼睛，看到面前舉著一個工作證。

“你涉嫌一起肇事逃逸案，跟我們走一趟吧?！?/p>

“我？”

一時間，無名火驀然熄滅，腦子頓時變成了冬天的雪地。

“我？我……我很長時間沒有開車了，你們肯定是抓錯人了……”臨出門了他才清醒過來，結(jié)結(jié)磕磕地解釋。

“到局里再說！”身邊的胖臉警察用一種雷打不動的口氣責(zé)令他。

走到門口，他發(fā)現(xiàn)村里的男男女女早已聚集成一個大大的弧形，驚異而略帶欣賞的眼光從四面八方投射過來。他定定神，向四周看了看，看到了張三的麻木，李四的詫異，王五的幸災(zāi)樂禍，也看到了老婆關(guān)切而驚恐地從屋里跑過來。他被交警押著走到警車前，又被像葫蘆一樣塞進(jìn)了車?yán)?。坐在駕駛座上的青年警察發(fā)動引擎，一胖一瘦兩個警察圍簇地坐在他兩側(cè)，緊緊看守他，防備他逃跑。

這是他生平第一次坐警車。

二

“到底怎么了？到底怎么了??？我這些天都在家，怎么可能交通肇事？！”他側(cè)過臉去質(zhì)問交警，急得脖子上青筋暴凸，一張白凈凈的胖臉憋得通紅，呈現(xiàn)喝醉了酒后的豬肝色。

胖交警嚴(yán)厲地擺擺手，制止他，不讓他說話。

見交警對他電閃雷鳴的，像對罪犯一樣，他更琢磨不清自己是犯了哪門子的事情。他考慮到是不是有人對他打擊報復(fù)，或者栽贓陷害，可他怎么也理不清思緒，煩悶至極。他側(cè)過腦袋，看到路邊熟悉的莊稼地匆匆倒退著，可他感覺一切都是那么陌生，那么生硬，整個人都在下沉墜落，仿佛離開了繁華溫馨的人世，一種遭受遺棄的感覺襲上心頭。

“也許村支書就干不成了！”他悲哀地想，同時許多不良的念頭一一閃過，那些隱隱約約的想法滲進(jìn)血液里，像無數(shù)精神病毒在身體里肆虐，他做著最壞的打算。

昏昏沉沉地到了警察局。當(dāng)他坐在一位干部模樣的中年警察面前接受詢問的時候，他的雙手開始發(fā)抖，接著是雙腿，進(jìn)而蔓延了全身，一直抖個不停。他腦子里一片空白，過了半個多小時才重新記起一些事情，他覺得那半個多小時比他活的這五十二年還長。

——不是嗎！罪行能夠承擔(dān)，冤枉卻難以接受。

三

當(dāng)妻子兒子來看他的時候，他心里略微晴朗些了，他覺得自己不會有什么事，自己不是什么也沒做嗎？心里無愧事，不怕半夜鬼叫門。他倒不是在心里罵交警，而時暗暗詛咒想害他的人，或者世界上真有鬼，冥間有鬼在暗里害他。

妻子火急火燎地問他到底在外邊犯了什么事，她好回家求人幫忙，該花錢的花錢，該找熟人的找熟人。

“我干什么了？我干什么了？這半個多月我天天回家。我在村委忙得跟個三孫子似的……”感到妻子都懷疑他，他有點惱火，說話的聲音不覺提高了幾度。

“可是，可是，到底是什么事？那個受害者已經(jīng)死了呀！”說著，妻子嚶嚶哭了起來。

還沒到五分鐘，剛才一路“護(hù)送”他來到警局的瘦交警來到他們面前，嚴(yán)肅地把他的妻子帶了出去。妻子雖然有些焦急，但為了讓他安心，又補充了幾句安慰的話。

交警隊里的領(lǐng)導(dǎo)大模大樣地去過他們家?guī)状危f是要了解了解情況，并在村頭轉(zhuǎn)悠了好幾圈，一再申明：“我們決不放過一個壞人，也絕不冤枉一個好人！”

三天后，妻子兒子開車來接他回家。妻子的臉上神采飛揚，不過還殘存著一絲疲憊，看來這幾天她也同樣受盡煎熬。

兒子安安靜靜地跟在交警身后辦手續(xù)，并沒有過多的言語，倒是妻子守在他身邊，噼里啪啦講個不停。從妻子興奮的話語中，他知道是他們村的幾個老街坊救了他?！斑@次呀，多虧帥帥他爸。”妻子感嘆道，“有人盜用你的車牌號，那輛車子簡直和你的車子一模一樣！”那個時候，他正站在自己的車外做擴胸運動，盡情地享受戶外明媚的陽光。不知怎么，他感覺今天的天空特別藍(lán)，特別干凈，一切都是那么親切，路上仨仨倆倆的行人，悠閑地徜徉在斑駁綠蔭之下。馬路上雖汽車如織，但更顯示出一種忙碌的快意。聽見妻子說話，他不由心里沉了一下，輕輕哼了一聲，側(cè)身坐進(jìn)了車子里。

妻子說家里準(zhǔn)備擺酒席，打算為他壓驚洗塵?！叭硕颊堼R了，我還得回家炒菜呢。這次就算是個意外事故吧?！逼拮硬粺o感慨地說。他有些洋洋得意，鼻息中帶出一絲輕蔑的哼聲。妻子也不管他，繼續(xù)說道：“可不是嗎？那個肇事的小伙子是西王莊的，他爸爸以前是他們村的村主任，不過眼下啥也不是了，聽說他一個什么親戚在鎮(zhèn)工商所上班。這小子就是作死，喝了半斤白酒還敢開車上道，這不，夜里撞死人了。虧得帥帥他爸認(rèn)識那個人，見過他開的那輛車。帥帥他爸是個有心人哪！他怎么就記下了你的車牌號？你的車牌號我都沒用心記。一場虛驚，權(quán)當(dāng)一場虛驚吧！本來，今天主要是為請他，我一大早就去他家請人，可是，他老婆說他進(jìn)城了……”

坐在車?yán)铮樕F青，閉目養(yǎng)神，聽妻子一再提到帥帥他爸，他從鼻子里發(fā)出重重的哼聲。這次，他故意讓妻子聽見。

車開到鎮(zhèn)中心的時候，他美好的感覺出現(xiàn)了一點裂痕，他感到胃空得厲害，里面正需要補充。早上在交警隊吃的是稀粥饅頭就醬腌咸菜，這是他這些年吃得最樸素寒酸的一次。吃早餐的時間是七點十分，這是交警隊規(guī)定的早餐時間。接到釋放通知的時間是十點四十分，他去交警隊辦公室辦理案情記錄時，特地留意了一下墻上的石英鐘。估摸現(xiàn)在已是正午了吧。

他感覺渾身無力，胃里升騰起一股子灼燒感，眼睛開始昏花，他急著回家，并且馬上吃上一頓。老婆大概是被交通事故嚇著了，幾次提醒兒子慢點開。他本想讓兒子停下車，買點東西吃，可他想到今天的筵席，怕現(xiàn)在吃飽了，等會回到家吃不下妻子做的美味。這么一想，他就一味強忍著。

四

一直以來，他了解妻子，妻子也了解他，他倆一貫舉案齊眉。在這個世界上，妻子是他最珍惜的人。這幾天在里邊蹲著，成了籠中鳥。血淋淋的一場事故，扎扎實實的一場冤枉，對于嬌生慣養(yǎng)、平步青云的他來說，幾乎就像去鬼門關(guān)走了一遭。乍一聽見自己沒事了，出來看見陽光依舊明媚，身上千斤的鐵鏈一下子落地了，有一種特別的輕松愉悅感。他看見自己家的房子，心里升起一股久違的幸福感。

他們家有些陳舊了，現(xiàn)在時興的是洋樓別墅，可他們家仍然是那種老樣式的坐北朝南的三間大平房。翻蓋小別墅，他倒不是沒有錢，只是他心里有別的想法。這些年，他悟出了低調(diào)才是為官的至高境界。村官雖小，但在這一方水土里，實惠點說，村支書是村子里至關(guān)緊要的一個人物。讓村支書點頭，有時候很簡單，不費吹灰之力；有的時候卻很難，你花光了錢跑細(xì)了腿，就算獻(xiàn)出了自己最寶貴的東西，到時候錢還是你的，事還是你的，夢想還是你的，爛攤子也是你的。而這一切，都要看他的心情。所以說，小小村支書在大家眼里頗有一絲神秘和崇高。

車停在家門口，他按捺著自己，沒有急于下車，他等兒子妻子都下了車，才慢慢悠悠地走出來。這時候，從堂屋魚貫而出十幾個人，各個臉上堆滿笑容。

一場虛驚！一場虛驚?。?/p>

“你說這個是什么事喔？”大家自動讓出一條道，趙鎮(zhèn)長從屋里走出來，風(fēng)趣地說了一句。他急忙伸出雙手，熱情地和趙鎮(zhèn)長握手。

平時在鎮(zhèn)里，他和趙鎮(zhèn)長最默契，而其他干部，大體只能算認(rèn)識，并不十分熟絡(luò)。他們村有事，鎮(zhèn)里大都安排趙鎮(zhèn)長給處理，倒說不清是鎮(zhèn)上體恤他，還是因為趙鎮(zhèn)長的情況適合他們村的工作。在他看來，趙鎮(zhèn)長是個不錯的人，長得頗為含蓄，微黑的一張四方臉，眼睛總是炯炯有神的，平時雖面目慈善，但工作起來卻是雷厲風(fēng)行，在工作生活上既能夠堅持原則，也能夠和群眾打成一片，既不是那種不通情理的呆子，也不像那種欺下媚上、削尖腦袋一門心思往上爬的人物。平時誰要是悄悄請頓酒，為親戚朋友辦點無關(guān)大礙的事情，趙鎮(zhèn)長大都會賞臉。

“就是！就是！怎么能讓咱們書記做這樣的冤大頭呢……”大家七嘴八舌，談?wù)撻_了趙鎮(zhèn)長的話題。

今天來的人真不少，他剛開始都有點眼花，等進(jìn)了屋，他才有機會仔細(xì)觀察一下今天到場的人。本村村委成員都在場，還有兩個外村的村干部——那是他在鎮(zhèn)上開會認(rèn)識的。大家也不避嫌，不再怕別人懷疑他們貪污受賄、假公濟私了，敞敞亮亮地到書記家喝酒，為支書壓驚。最主要的是在市里辦公司的大哥和在縣財政局工作的表姐也到了。他在心里埋怨老婆，“赫赫揚揚地擺這大排場做什么，又不是娶兒媳婦，可別真的害了我?！?/p>

“我們鎮(zhèn)上的警察也太沒水平了，就這么把咱們書記扣留了好幾天。”

“哪里是鎮(zhèn)上的警察，聽說是縣上交通局下來的人。”

……

大家一邊高談闊論，一邊往屋里走。

剛才他似乎把餓忘記了，或者是餓過時了，聽著大家紛紛議論，不知怎的，他覺得肚子又空得厲害，餓得頭暈眼花，一點力氣也沒有了。

他的目光幾次不由自主地落到廚房的門上，并仄起耳朵仔細(xì)傾聽廚房里傳來的聲音，焦急地渴望看到妻子的身影，他想到了妻子做的美味，不覺勾著肚子里的饞蟲。

記得很多次，他像個餓狼一樣回到家里，從冰箱里端出妻子給他留的飯菜，在微波爐里稍微熱一下，就著豆腐鹵什么的，狼吞虎咽，風(fēng)卷殘云，大吃一頓。要是他餓極了，一頓能吃半個油餅，一斤多饅頭。

當(dāng)妻子滿臉笑盈盈地出現(xiàn)在客廳的時候，他心里有一種瓜熟蒂落的興奮與安然，雖然腸胃愈發(fā)劇烈的疼痛一直在折磨著他。妻子宣布了一條令人振奮的消息：“酒席不在家做了，去鎮(zhèn)上獅子樓酒家，馬上開席！”

聽說去獅子樓酒家，他在心里暗暗叫好。近乎狂喜的興奮，使他剎那間百脈通暢，身輕如燕，未曾入席，卻已似微醺。

五

獅子樓酒家是鎮(zhèn)上威名赫赫的一家酒樓，不但有名菜名廚，而且有非同尋常的背景和名望，它是專門接待社會上高檔次人群——當(dāng)?shù)孛?、國家干部、新生富二代、成功企業(yè)家、藝術(shù)人物……那里的席面很貴，一般人可吃不起。進(jìn)這家酒樓的人大多是知情人，既有面子又給得起人面子。而今天，大概是因為趙副鎮(zhèn)長在場，或者是城里的大哥、縣上的表姐遠(yuǎn)道而來，竟讓妻子突發(fā)奇想，產(chǎn)生了全新的方案，這讓他感到愜意。

這家酒樓確實名不虛傳，菜美酒醇，各種新名頭還是初次見識。席間，三位重要來賓輪換給他敬酒，并不住地猜拳行令說悄悄話。大家看幾個大人物吃喝得盡興，都學(xué)著人家的樣子，碰杯喝酒，行令夾菜。他這個主角也甚是感動——人間自有真情在呀。想到這些人對自己這般關(guān)切，他不覺多喝了幾杯。

席散，大家又互相說過一些寒暄話，就各自回家了。

六

回家后，妻子為他泡了一壺碧螺春，他坐在沙發(fā)上，慢慢品嘗。沒一會兒，不覺仰頭在沙發(fā)上睡著了。

等他醒來的時候，看看墻上的電子掛鐘，正好九點十分，妻子剛開了大燈，喊他上床歇息。睜眼看看家里這些熟悉的事物，他心里暖融融的。昨天晚上還睡在交警隊的拘留室里，心里充滿了恐懼和失望，憂心忡忡地度過了一個難熬之夜。

躺在床上，兩口子都睡不著，說起了家常。他忽然想到，很長時間沒這樣認(rèn)真聽妻子說家常了。每天都忙到很晚才回家，回了家一身疲乏，往往倒頭便睡。

妻子說：“你這一出事，我真是看明白了很多事情。那個趙副鎮(zhèn)長，往日熱情得像團(tuán)火，可我前天給他打電話，他竟像一下子耳朵不好使了，大聲音問我是誰，一會兒說信號不好，一會兒就咬定牙關(guān)說不認(rèn)識我。我打電話打的遍數(shù)多了，他竟煩了，說我干擾他工作，要報警抓人哪。兒子四處托人找關(guān)系，竟讓人像踢足球似的從這兒踢到那兒，從那兒踢到這兒，他跑了三個村子，又去了趟縣城。怎么著，那些人就好像都串通好了的，去鎮(zhèn)上，鎮(zhèn)上人說去某村了，去某村，某村的人又說去另外一個村了，回到鎮(zhèn)上，鎮(zhèn)上另外好幾個人都說去縣上了，到縣上跑了好幾個部門，都說沒見這個人，這不明顯為難人嘛！城里的大哥吧，我給他打電話，他說去香港了?？h上的表姐哪，說是到省城開會去了，還不知道哪天回來。這兩天，可苦了我們娘兒倆，我們分身乏術(shù)，你的那些朋友同事都躲著我們，我尋死上吊的心都有了。昨天，就在昨天下午，我剛接到你無事回家的通知，你說怎么著，再給他們打電話，趙鎮(zhèn)長的耳朵好了，開口就稱呼我嫂子。嫂子！嫂子！我是他哪門子嫂子啊？大哥從香港回家了，表姐從省城開會回來了……”

聽著妻子的話，他自覺心里五味雜陳，很不是滋味，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說起來，這次多虧帥帥他爸。這桌酒席本來是為他擺的，可沒承想那些人居然都不請自到了。”

聽到這兒，他感覺心里堵得更厲害了，憋得難受，賭氣似的說：“他嗎？！早知道是他幫的我，我還不如就在里邊蹲著?！?/p>

“怎么了，你是看不起人家嗎？”妻子吃驚地問。

他沒吱聲。

“那，我呢？你也看不起我了？”妻子似乎有點生氣了。

“他哪能和你比呀！可是，可是……”他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可是，你忘了，當(dāng)初我們幾家在一起多么好呀。雖然日子苦了點兒，但心里舒坦?！逼拮诱f道動情處，鼻音越來越重，“這次，要不是他和另外幾個街坊去做證明，你恐怕真的要蹲上幾年。都是你啊，自從當(dāng)上個書記，就像做了多大官似的，他們來家里，你也不給人家好臉色。這次我去請他，人家死活也不來，出去躲著。我……我覺得對不住人哪?！?/p>

“你怎么這么不懂事??？我現(xiàn)在是什么身份？我又不瘋不傻，那是一時沖動，我當(dāng)初那是故意的，我和他們必須拉開距離，我們畢竟不是一個層面上的人。我說你別再啰啰嗦嗦，抱著從前不放了。為了當(dāng)上這書記，你知道我費了多少周折??！這是我的夢想我的追求啊！你能夠理解我的生活，卻不理解我的心。再說了，這些年我暗里幫他們不少的?！?/p>

妻子啞然，側(cè)過身子，一宿無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