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往冬天的火車

胡春華

當我的青春時光如同一只快活輕巧的小鳥，趁我不經(jīng)意的時候爬上我的生命列車的時候，我全然沒有發(fā)覺那就是我此生最寶貴的青春來臨了，因為人生的車輪一直是碾滾于滾滾紅塵中聲勢浩大的呼嘯著向前飛奔的，所以我無法重復體驗人生中的任何階段，就算有過失敗的經(jīng)驗，也不容我重新活過生命中的某一階段。失去的，只能是永遠的失去了，人生的步履是不容往復的。

自從我16歲那年在懵懂的愛情里遺失了我的處女紅之后，我便覺得自己衰老了，心里充滿了自卑，在那個被稱作少女的豆蔻年華里，我一點都不覺得自己是一個純潔的少女，我覺得自己像是一個墮落的蕩婦或是一個骯臟的妓女，我時常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用著隱忍的方式自虐著自己的身體和心靈。青春時期遇到過的男人們，都會用漂亮、美麗、純潔、天使的字眼來形容我的外表，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已經(jīng)很老了，我的生命已經(jīng)不再光鮮了，我的青春在她最應該光鮮四射的時候黯淡了下去，失去了一切繽紛的華彩而變得蒼白。于是，我常常在思想里暗暗地企盼著某一天會有一個不再年輕的男人對我說：“相比你年輕時的美貌，我更愛你今日這副倍受摧殘的面容。”這是我看過杜拉斯的《情人》之后開始產(chǎn)生的有關(guān)于愛情的臆想，如果有這樣一位男人在廣場上或者是酒吧里與我相遇、并對我說出了那樣的足以撼動我冰冷受傷的心靈的話語，那么我會毫不猶豫地為他付出一切的，因為我堅信能對我說出如此話語的男人必定是最懂我最愛我的男人。

我終于在2006年6月20日這天等來了這個男人。這個男人的名字叫安達，比我大六歲，據(jù)他說我們分手已經(jīng)15年了，我實在是記不清我和這男人戀愛開始或者是結(jié)束的時間。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當年那個無名小卒了，而是一個名副其實的月入千萬的大款。他的衰老讓我驚訝，頭發(fā)變得異常的稀少，開始出現(xiàn)了禿頂，肥胖的肚子像是已經(jīng)懷有五個月身孕的孕婦，他原先那張英俊瘦削的臉已然變得像是得了水腫病的病人。

安達就是那個在我16歲的生命里殘忍地摧殘了我的男人，那時的我還不懂什么是愛情，第一次聽到安達呢喃著對我說“我愛你”的時候，我并不明白這句話的背后隱藏著什么含義，只是癡迷于他低俯下來的紅唇里呼出的很清新的氣息，還有他黑黑的柔發(fā)里散發(fā)出的神秘氣息。他比我大了六歲，我在他的眼中始終都是個不諳世事的孩子，他有足夠的心計和手段來誘惑我落入他愛情的陷阱中，而當時的我對此道卻全然無知無覺，只是對他的親吻和撫摸感到不可思議和按捺不住的好奇。

記得安達第一次想要侵犯我的身體時，竟然是彬彬有禮地溫柔地對我說：“紫藤，我可以吻你嗎？”天哪，在情人做愛之前竟然還有如此文縐縐的開場白。清晰地記得當時的場景，那時他坐在我家的沙發(fā)上，我呢，好像靠在自己的單人床上，也好像是已然躺在我的單人床上，反正我是倒在自己的床上，我的床就在那張沙發(fā)的斜對面，相隔的間距很小?，F(xiàn)在想來，那時小小年紀的我是否就懂得了勾引男人的章法呢，或是那時的我確實是天真無邪對男女之間的情事真的一無所知，所以就絲毫沒有意識到我當時的那個動作對一個深愛我的男人來說有著致命的誘惑。“我可以吻你嗎？紫藤？”當我聽到這句話時，頓時顯得慌亂起來，我沒想到會有人把那么隱秘的事情堂而皇之地說出口，你想吻，就試著吻過來唄，你干嘛還要得到我的允許呢，我怎么好意思對你大聲說“可以”呢？那個年齡的女孩都會比較矜持吧，即使是像我這樣特立獨行的女孩也不能夠完全敞開自己的渴望和心扉。我于是繼續(xù)倒在自己的那張單人床上，心兒撲通撲通地猛烈地跳動著，對即將發(fā)生的一切既渴盼又恐懼，就是在這種矛盾的心理折磨中，我的臉頰越來越熱，漸漸的像是被一團烈火烘烤得炙熱難耐，以至于這股莫名的炙熱漸漸傳遍了全身每一處角落。安達緩緩地走了過來，在沒有得到我口頭上允許的情況下走了過來，他摘下那副金絲邊的眼鏡輕輕放在我的枕畔，爾后就是托起我的下巴強迫我看著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里跳動著絲絲火焰，執(zhí)著的目光仿佛兩條吐著舌頭的毒蛇直接攝入我的眼中，令我不敢正視他的眼睛。他目光里的火焰讓我渾身不寒而栗，他像是一個熟練的獵人，在愉快地覬覦著已經(jīng)快要到手的小白兔，他勝券在握，勢在必得。

他的吻很輕柔，他的撫摸也很有經(jīng)驗地撩撥著我身體里的欲望，對男女之事一無所知的我竟然把身體里產(chǎn)生的這種最原始的欲望當成了愛情，我以為我在他的親吻和撫摸中產(chǎn)生了那種神秘的渴望，就說明我內(nèi)心是愛著他的，年少的我并不懂得那種欲望是最自然、最原始的欲望，沒有什么大驚小怪的。我在安達憑借經(jīng)驗為我制造的激動、興奮、慌亂的沉迷中，被自己身體里燃燒起來的欲望感動得一塌糊涂，我在心里感嘆著神奇的愛情竟會具備如此狂熱的力量，這種力量足以摧毀一切信念和對忠貞的堅持。安達的親吻和愛撫帶動著身體里的熱望像是無邊的大海，一浪高過一浪，澎湃起伏，我由起初的被動不可思議地變成了迫切的迎合，迎合著他的每一次熱吻和他的每一次觸摸，最后終于被他褪盡了所有的衣衫與他緊緊貼在了一起，那一刻面對著彼此完全赤裸的身體竟然絲毫沒有感到羞澀，反而由衷感到了一種奉獻過后的自豪和欣慰，我感到自己終于尋到了夢寐以求的愛情，并在偉大的愛情中獻出了自己最寶貴的童貞。我為此在心中暗暗欣喜了很久，總比那些尋覓了一生也沒有得到過愛情和激情的可憐人兒幸運多了，我感到一種從未體驗過的幸福感。

但是不幸的是這種幸福感并沒有持續(xù)太長的時間。那是因為我在為愛情的奉獻中意外懷孕了，我在當時如此青翠年輕的人生季節(jié)竟然懷孕了，這件事在我印象里應該是很老的女人才會去做的事情，我想，我可能真的提前變老了。這次懷孕，我一直認為是安達的陰謀，因為他一直想要結(jié)婚，而我始終對婚姻有著某種說不清的恐懼，總是覺得婚姻是愛情的天敵，我把愛情看得比什么都重要；造成這次意外懷孕的情事發(fā)生在一個寒冬的夜晚，地點是在安達的房子里，那次他把我領(lǐng)進他的家門后就迫不及待地吻我把我抱到了他的單人床上，隨后他便迫切地壓了上來把手伸進了我的身體里，他冰涼的溫度并沒有把我?guī)У揭粋€盤旋著欲望的境界里，那時的我已經(jīng)對我和他之間是否存在過愛情感到懷疑了，也開始懷疑他每次做愛時帶給我的欲望是否就是愛情的化身？我開始不止一次地在與他做愛時變得無動于衷，我在這個時刻常常會感到心亂如麻、悲痛萬分，我感到他只是把我當成了一樣屬于他的泄欲工具，他癡迷的永遠是我那具生動的軀體，而不是我的內(nèi)心或者是思想。就在這個寒冬的夜晚，他在即將噴發(fā)之前帶上了安全套，他告訴我絕對不會出意外的，在那段時間我最擔心的就是意外懷孕，那天我又在徹骨的寒冷中等待著他的結(jié)束，他終于在屬于他一個人的高潮中結(jié)束了，過后，他在我的身體上趴伏了好久，最后當他想要抽身離去時，驚訝地對我說：“不好，紫藤，套套破了。”就是這樣，我倒霉地懷孕了，我始終都在懷疑他在做愛之前就已經(jīng)把那個套套弄破了。他心痛地對我懺悔了無數(shù)次，并提出他會負責任的，那就是盡快結(jié)婚，他想要這個孩子。但是，他的要求被我拒絕了，我在那一時刻突然看清了他最接近真實的一面，我感覺他是可怕的，是極端自私的。

后來，當我絕望地躺在醫(yī)院手術(shù)臺上的時候，我的心已然感到了一種生不如死的痛楚，在冰冷的器械殘忍地碰觸著我身體的時候，我聽到了在充斥著來蘇水的空氣中突然響起了一聲好似霹靂的爆裂聲，那種巨響震耳欲聾，我知道，那是我的心破碎的聲音，也是我的愛情死亡的哀嚎。手術(shù)過后，我竟然無力起床，眼角悄然有兩行無聲的淚水悄悄滑落。我被醫(yī)生攙扶著艱難地下了手術(shù)臺，我蹣跚著，竭力忍著劇痛，我的心驀然又一次感到我真的蒼老了，感到我的青春真的已經(jīng)離我而去了。

在這場生命的寒冬里，我決絕地與安達分了手，而且一別就是15年。這是15年后，安達再見到我時告訴我的，他與我已經(jīng)分別了15年。我以為，我這輩子都不會再去見他了，我心里真的很恨他，恨他毀了我的花樣年華。

15年后的重逢里，安達依然狂熱地癡迷于我的身體，我沒有太多的拒絕，更多的是隨遇而安的泰然處之，現(xiàn)在的我已經(jīng)不會再把性和愛情混為一談了，身體的歡愉和心靈的歡愉一樣重要，如果不能二者兼得，那么得到其一也未嘗不可。做人，干嘛那么貪心呢？如果不能得到十全十美的人生，那么十全九美的人生也同樣值得我們?nèi)フ湎Ш腕w味。我能夠確定，自己對安達在床上的肯定；我還能夠確定，我真的并不愛安達。

安達對我說了他這許多年來的不凡經(jīng)歷。在我當年離開他后，他便辭職想要大干一場。他買了一輛工程運輸車，給青島市內(nèi)工地運沙和石料，電話傳呼從不離身，24小時搞著運輸，在將近兩年的時間里積攢下了十幾萬元，他就是這樣開始了一個男人的創(chuàng)業(yè)歷程；后來他在干運輸時到大沽河拉沙的時候，感覺開沙場利潤很大、又不存在欠款問題，所以他又籌措了20萬資金在大沽河上花了27萬買了一個沙場，花12萬辦齊了手續(xù)，前后用了五個月時間，沙場終于開業(yè)了，可是等到沙場開完了卻沒掙到多少錢，原因是他沒有機械，全部依賴租用成本太高，揮霍而缺乏管理經(jīng)驗；后來，他又在別人的建議下學著干工程，一發(fā)而不可收。當他終于收獲成功的時候，他也迷失了人生的方向，認為有錢就有了一切；后來，他說是上天可能想要懲罰他，在一個清晨，他發(fā)生了一場意想不到的車禍，致使兩人當場死亡，他隨后在監(jiān)獄內(nèi)呆了九個月，最后的判決是“判三緩五”，這次車禍給他造成的損失過百萬，強大的心理壓力致使他在家沉迷了兩年，兩年后在朋友的鼓勵下終于開始了他的繼續(xù)創(chuàng)業(yè)，直到今天。后來，他為了彌補內(nèi)心對那兩條生命的愧疚，又耗資在青島郊區(qū)的一個小鎮(zhèn)上修建了一座“天后宮”，以求得些許的心安。

在我聽完他這些年的經(jīng)歷后，心里忽然憐憫起他來，如果當年我和他結(jié)了婚，他或許就不會去遭遇那些困苦了吧？我忽然不再去恨他了，他應該得到的懲罰都得到了，再回頭想想他當年對自己的癡迷也著實讓今日的我感動。我們再一次相愛了，很纏綿很猛烈地愛著，安達說他想要個我為他生的孩子，他實在是太想要個屬于我們兩個的孩子了。我多年來也一直在為我們當初失掉的那個孩子心痛過自責過，我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他。于是我不顧任何后果終于懷上了安達的孩子，在孩子出生之前，安達為我們購置了一套嶄新的房子，我們雖然不是夫妻，卻像夫妻一樣過起了平凡而幸福的日子，我甚至暢想過幸福的未來。

愛情就是婚姻，婚姻就是愛情，這是我關(guān)于愛情的理想模式。我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來，我像是一個正常的妻子那樣等待著這個小生命的降臨，每一天的太陽都讓我感受到了全新的幸福，我安然享受著這份違反社會常規(guī)的生活，全然忘卻了安達是個有家室的人。

安達和我策劃著這個孩子要去國外生，不想在國內(nèi)生。安達說，他不是因為他的妻子不好才來找我的，而是因為，我是他的第一個女人，他永遠都不能夠忘記我，他想完完全全擁有我的一生，他的生命里不能夠沒有我的陪伴；他說，不論他今生和誰結(jié)婚，我和他都是真正的一輩子的事，這就是愛情的力量。他的話讓我又一次感動了，我甚至后悔當初拒絕他，我如果當初跟他結(jié)了婚，我們今天就可以名正言順地生個孩子了。

我有過失敗的婚姻，本來已經(jīng)對男人和婚姻都失去了信心，是安達又把我扯進了男女之間的愛情中，這份甜蜜的愛情和幸福也讓我感到惶恐，畢竟我們不是合理合法的夫妻啊。如果這個孩子出生后，他會不會也和我一樣背負著太多輿論上的壓力呢，難道他的妻子永遠都不會發(fā)現(xiàn)這一切嗎？如果他的妻子發(fā)現(xiàn)了，那么安達會何去何從呢？這個曾經(jīng)殘忍地摧毀過我的青春的自私男人，會不會再一次徹底摧毀我的全部人生呢？

再有一個月，孩子的預產(chǎn)期就要到了，我們已經(jīng)在做出國的準備了。我在臨走之前給我最好的朋友打了臨別前的電話，那個朋友熟知我的過去和現(xiàn)在，她是我最知心的朋友。她在接到我的電話后竟然說起話來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樣子讓我心生疑惑。我問她是否有事瞞著我，如果是那就盡管告訴我，她應該了解我是個敢于面對現(xiàn)實的人，我在心里已經(jīng)做了最壞的打算。

朋友已然在她的密友那里知道了有關(guān)安達的隱秘。安達和他的妻子已經(jīng)有過一個孩子，他們在近兩年還想再要一個，可是不如人意的是他們試過一年多的時間也沒能如愿。起初安達懷疑是自己不夠激情，他聽一位朋友說如果能找到最初的戀人重新在心中獲得當初那份激情，然后再和妻子做愛的時候把妻子想像成心中那位令他激情四射的女人時，就會事半功倍，而且生出來的孩子還會在長相上神似那位最初的戀人。安達就是因為這個來苦苦尋覓我的所在，并力求讓我再次愛上他；結(jié)果安達如法炮制仍然未果，無奈之下讓他的妻子去醫(yī)院檢查，才知道他的妻子在生第一個孩子的時候?qū)m頸受過重創(chuàng)，爾后傷處結(jié)了痂，所以導致無法再孕。安達第一個孩子是女孩，他一直想要個兒子，所以他最后打算讓我為他生個孩子。這一切就是他對我的愛情背后的真相，這一切就是他會更加愛我今日備受摧殘的面容背后的隱秘。

這一次的打擊對我來說依舊是沉重的，我確實是已經(jīng)老了，就連我先前還快活著的心都變得步履蹣跚了，但是我這一次不會再讓無辜的孩子牽連進去，我不會輕易決定一個鮮活的生命即將面臨的命運。

“給誰打電話呢，紫藤？”安達體貼地替我揉著腰部。

“給一個朋友，跟她道個別?！蔽覍χ€條柔和的臉龐甜美地笑著，我把心中的秘密隱藏得天衣無縫。

自私的男人永遠都是自私的，變化的只是他的面具和手段。

我又一次地感受到了我的生命列車強勁的行駛速度，可是這一次與以往的感覺不同的是，我感覺到了一股徹骨的寒冷，不論我身處的季節(jié)是怎樣的春暖花開，我都強烈而清醒地意識到了我此刻乘坐的生命列車，是一列開往冬天的火車，那里只有皚皚的白雪，難得見到一絲粉紅和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