淚痣

章欣鑫

幾十平米的房間里堆滿了畫布、顏料和已經(jīng)畫好的油畫，參差不齊的擺放讓人都得小心翼翼地走過其中，生怕踩著什么。房間里唯一讓人感覺比較順心的就是明亮通透的落地窗，盛著晌午的日光賦予整個空間溫暖的色調(diào)。

背靠著落地窗的女子手中拿著畫筆，仔細(xì)地在畫布上涂抹著，有時覺得不合適，就用纖長的手指蘸上顏料，在上面勾勒出滿意的弧度。

白色T恤寬大地罩在她身上，隱隱勾勒出女子曼妙的身姿，但最吸引人的卻是女子漂亮右眼下的淚痣，仿佛經(jīng)過無數(shù)憂傷的泓泉沖洗。

雖然女子和這天氣一樣沁人心脾，可是當(dāng)你順著陽光的方向，看到她所畫的那幅畫的時候，便會毛骨悚然，驚出一身冷汗。

畫面中大片藍(lán)黑色的渲染，深藍(lán)色的夜空里用黑色劃出幾個詭異扭曲的椏杈，而樹下面的是一段段白色線條拼接而成的梵高式抽象意向，仔細(xì)看的話，那是一個靠在樹旁的小女孩，而且女孩嘴角卻浮出一抹笑意。

這樣的畫即便當(dāng)作恐怖電影里的布景也不過分，即便不懂畫的人也能夠看出這幅畫中的凄涼詭怖，可是畫前的女子依舊認(rèn)真地畫著，而且速度越來越快，可能是達(dá)到了入畫的境界了吧。

當(dāng)這幅畫接近尾聲的時候，狹小的屋子里響起了敲門聲，平時交際很少的女子一點也不意外，她知道，每個周三的下午，總是要這樣的。

平靜地畫完最后一筆，女子撩了下剪得齊整的短發(fā)，起身開門。先是踉蹌了一下，才走到門口，打開門后，女子看著門外的人，眼中沒有任何色彩，僅說了句：“隨便、隨便坐……”就走進(jìn)了浴室。

走進(jìn)屋子的是一個四十五歲上下的男人，男人輕車熟路地打開冰箱，開了罐啤酒，自己小啜起來，又走到落地窗前，看了看女子畫的畫，停佇片刻笑了笑后，就進(jìn)了臥室。

臥室里翻云覆雨，女子也僅僅是附和地跟隨男人的動作，在男人看不見的時候，表情一片木然，形同木偶。

男人走了，在畫架旁邊放了一個信封，里面照例裝有一千塊。

女子又洗了次澡，將床單扔進(jìn)洗衣機(jī)，拿著男人沒喝完的半罐啤酒，走到落地窗前，挪了挪畫架。

外面天色漸黑，女子順手拿起顏料盒旁邊的煙，像剛才畫畫時那樣坐著……

灰白色的煙霧打在藍(lán)黑色的畫上，彌漫、騰起，竟有一種異樣的水墨的感覺，忽然，女子發(fā)覺畫上有些不對，又用手指蘸了點顏料，將畫中少女的臉型改了改。

飲了一口啤酒，女子一直沒弄明白這苦澀的味道究竟有什么好喝的，但是那個男人喜歡，每次來都要喝一點，于是女子也就買了些放在冰箱里。

那個男人是女子偶然在一個畫展上認(rèn)識的，剛開始覺得男人挺風(fēng)趣的，幾次見面之后，兩人有些熟絡(luò)，有一天晚上，他跟她攤牌，他是有家室的人，但是確實喜歡她，希望以后能多有機(jī)會接觸，當(dāng)然，男人沒說那么多甜言蜜語，但是主要的意思已經(jīng)點明。

慢慢的她和那個男人就發(fā)展成現(xiàn)在這種關(guān)系，女子不像其他女人那樣天真，她還沒把自己看成情人那么重要，不會因為男人隨便說幾句話就心花怒放，滿腦子發(fā)熱。女子很清楚那個男人想要什么，也清楚自己想要什么，說得難聽點，只是比那些東西干凈點，當(dāng)然，男人還是挺照顧她的，有時候帶點東西過來，不拿東西的時候，就在信封里多塞點錢，像今天一樣。

半罐啤酒喝完，女子起身又從冰箱里拿了一罐，啤酒冰得剛剛好，只是拿在手里還有點涼，女子從抽屜里翻出這個月他給的錢，一共五千五百塊。

拿起啤酒，女子又坐回窗臺邊，開始給這五千五百塊錢分份，房租兩千，水電費，手機(jī)費，畫畫的材料，大概一千，寄給母親一千五，還剩下一千。對于自己這種沒什么交際的人來說，一千塊省省差不多夠了。

女子沒有開燈，眼睛掃過自己墻上掛的那些畫，竟大多是暗色調(diào)的，不禁笑了笑，美院畢業(yè)四年多了，畫畫的風(fēng)格卻愈來愈趨于黑暗。

畫本身能夠體現(xiàn)畫家的心情，比如某畫家的粉色時期，女子自問，難道自己一直是以這樣的心情活著的么，陰暗，晦澀……又或者說，自從高中爸爸走了之后，自己就是這樣的么……

天色又暗了不少，直到外面的燈光取代晚霞把屋里各個物件的影子拉得很長，女子才察覺到肚子里有些空，起身穿好衣服，把門鎖了兩道，出去了。

晚上，有點起風(fēng)，女子撩了撩被吹起的發(fā)絲，寬大的風(fēng)衣罩在身上，女子仍感覺有些冷，鼻尖有些微紅，女子開始加快腳步，向一家面館走去。

“老板，牛肉面?！?/p>

“好嘞！大碗、小碗？”

“……小碗?！?/p>

“好，馬上就好?！?/p>

女子找了個座位坐了下來，打開手機(jī)，翻了翻朋友圈，看看朋友最近都怎么樣，或悲或喜吧，這個年紀(jì)到底還是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朋友圈里不是度蜜月的甜蜜，就是萌寶的玩耍，配上幾個笑嘻嘻的顏文字。女子又隨便翻了翻，沒什么意思，就關(guān)了手機(jī)。

可能來得有點早，店里的人還不算多，兩三個學(xué)生眉飛色舞地聊著，聊的東西跟自己學(xué)生時代的差不多；一個年輕媽媽正一口一口喂女兒面條，一片溫馨；自己前面那桌，有個大叔，跟自己對著坐，挨得很近，只點了個涼菜，又要了幾瓶啤酒，女子看的時候，大叔已經(jīng)喝了兩瓶了。

女子從旁邊拿出一雙筷子，掰開了，看到桌子上，除了簡易的菜單，還多出了一個宣傳單，女子掃了掃，大概是什么百年老店傳承之類的，秘制配方這樣俗套的詞，看著看著，女子笑了，這店剛開業(yè)的時候自己來過，算算到現(xiàn)在也就兩年多，一下子就成百年老店了，哈哈……

這時候，老板笑瞇瞇地端著面走了過來，看到女子看這宣傳單，尷尬地笑了笑，把面擺好之后就招呼其他客人去了。

女子嗔笑著老板的小聰明，“這老板……不過，面還是不錯的……”女子呷了一口湯，一股暖流瞬間驅(qū)走了身上的寒意。

女子吃完面的時候，對面桌上的大叔正要離開，五瓶啤酒，女子數(shù)了一下，當(dāng)大叔走近的時候，他臉上的表情還是有些凝重，看來這個借酒消愁的道理不怎么管用啊，還是這個大叔的愁太多了呢。

女子結(jié)完賬，打算去外面走走，風(fēng)小了些，不過對于不夜城來說，一天才剛剛開始，女子走在街上，白皙的臉龐上映出了各色霓虹，點起一根煙，煙霧隨風(fēng)飄散，漫無目的地走著，看著往日的風(fēng)景，在這個城市生活了三年，已經(jīng)熟悉到無以復(fù)加。

香煙燒到了盡頭，女子竟又想起了剛才在面館的大叔，總有種莫名的感覺，這感覺的原點究竟是什么，自己怎么也想不起來。

記得小時候，還在上小學(xué)的時候，爸爸也總是愛喝酒，那個時候估計是生意上的不順吧，每天晚上爸爸都要喝幾瓶才能睡得著覺，但是他每天晚上回來，總會給自己帶點小禮物，一塊巧克力，一個精致的發(fā)卡，這些小東西自然能俘獲一個九歲女兒的心。

記得有一次，爸爸騙自己說啤酒是糖水，結(jié)果喝了一口之后，苦得要命，差點吐了，蹲在一旁邊看動畫片邊玩玩具，怎么也不想理他了，爸爸則在那里大笑，自己不愛喝啤酒可能是受了爸爸的影響了吧。

沒事的時候，爸爸會教自己畫些東西，而且自己小時候用的東西都不一樣，不是小朋友使的彩筆，而是水彩，爸爸調(diào)好顏料后，手把手地教。

他那時候還自豪地吹噓自己大學(xué)是書畫社的社長，雖然不清楚什么是書畫社，但是每次跟爸爸一起畫畫都特別開心。

雖然回憶的都是甜蜜的東西，可是女子臉上卻沒有一絲笑意，又點起一根煙，吸入……吐出……

再多的甜蜜也抵不住時空的距離，高中的時候，爸爸在生意上干得不錯，家里生活條件也變好了，但是生意卻越來越忙，爸爸有時候一連幾天都不回來，媽媽也總是猜疑他在外面有了別的女人，后來兩人矛盾越來越大，最后爸爸提出離婚，他厭倦了這種生活。

當(dāng)時女子正在上高三，也正是心煩意亂的時候，媽媽放棄了他允諾的豐厚條件，只要求女子的撫養(yǎng)權(quán)，可是爸爸也不想跟自己的女兒分開，后來官司打了一個月，心力交瘁的他帶著極少的家產(chǎn)走了，幾乎是凈身出戶。

后來學(xué)的畫畫也是他托關(guān)系，讓女子進(jìn)了最好的學(xué)院，前兩年還有聯(lián)系，因為各種原因，大學(xué)畢業(yè)之后聯(lián)系就斷了，女子電話里除了幾個朋友，還有媽媽的電話，通訊錄里空空如也。

可能是年齡的關(guān)系，對于爸爸的感覺有點說不清楚，畢竟這么長時間沒在一起生活了，但是小時候的回憶卻是永遠(yuǎn)也抹不掉的。對于媽媽，也只是每個月寄點錢，打幾個電話而已，終究心里還是把爸爸的離開歸咎于媽媽身上了。

……

女子不知不覺走到了公寓門口，上樓之后，收拾了一下，開了罐啤酒，喝完之后，打算睡覺，這時候電話響了，女子還挺驚訝，一般很少有人給她打電話。

“喂……嗯，打算睡了……畫展啊，行，我挑幾幅過去……賣不賣得出去不還得看運氣么……行……拜，么么噠。”

女子坐了一會，就睡了。

第二天女子背了幾幅畫到了畫展，說是畫展，其實就是青年畫家交易中心，你看你的畫能賣多少錢，然后擺上去，有沒有人買就看人家覺得值不值了。

其實這種畫展，女子是圈里的人，多少知道點，但是親身來還是第一次。

女子往里走，到了一個攤位面前，有個姑娘就往前湊，“喲！大美女來了……我特意給你留了個好攤位，放心，不跟你收錢。”

女子調(diào)笑了下，“哪有那么好的事，說吧，有什么事求我？”

“你看你說的，我是想讓你幫我?guī)еu幾幅畫，有你這大美女鎮(zhèn)場，畫一定賣得特別好，你說是吧……”

女子白了她一眼，笑著說，“行了，別跟我貧了，這地兒行不行啊，我怎么看沒什么人啊……”

“一會人就多了，別著急啊?！?/p>

女子和她的朋友把畫擺好，按自己預(yù)期的價位分了檔，就開始等著買家青睞，這種銷售模式，跟釣魚差不多，釣上一條就不虧，藝術(shù)這東西說不清楚，就看順不順眼。

女子搬了個小椅子，坐在邊上，按她朋友的話說，鎮(zhèn)場唄……

過了一會，場子里人開始多了起來，形形色色的人在她的攤位面前停了一會，買畫的人大多會仔細(xì)觀察觀察，就這樣幾個小時過去了。

別說，美女效應(yīng)還真發(fā)揮了作用，連著自己的畫，和帶著朋友的，一共賣了四千多，雖然被砍了點價，但是也算不錯了。

“大叔，你這畫多少錢啊……”

賣畫的人是個中年大叔，也不主動說話，只是手中還繼續(xù)畫著什么，低著頭謹(jǐn)慎細(xì)微，大叔擺的畫都是素描，大叔一開口卻把買畫的年輕人說愣了。

“不好意思啊，這畫不賣?！?/p>

“別啊，大叔，你這畫挺好的，一千？一千五？”

這種價位，在這樣類似于菜市場的藝術(shù)品交易中心來說，已經(jīng)不算低了，大叔抬起頭，“我這畫真不賣！”一口回絕，說完后又低著頭畫了起來。

年輕人見掃了興致，“這大叔……不賣您來這干什么？”心里有點不滿地朝著其他攤位走去。

女子又賣了一幅畫之后，覺得有些腰疼，打算自己去逛逛，看看其他人畫的都是什么，俗話說外行看熱鬧，內(nèi)行看門道，也算是交換一下靈感吧。

女子轉(zhuǎn)了好多攤位，很少有出彩的，大多數(shù)都有名家的影子。這時候，女子走到一個大叔的攤位面前，站住了腳，久久不能動，那畫面里的東西帶給她的已經(jīng)不僅僅是震撼。

精致的面容，畫中女孩燦爛的笑意，雖然是素描，但卻惟妙惟肖，甚至可以說出神入化，從專業(yè)角度來看，沒有上百次的描摹是不會有這種效果的。

尤其是右眼下的那顆未經(jīng)憂傷泓泉洗滌的淚痣。

“不好意思啊……這畫不賣。”

“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