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點鐘,一個胖男人走了過來,別斯蘭驚跳起來,立即跟了上去。胖男人戴一頂圓頂帽,走起路來左右搖晃著,頸項上的紅色皺紋像開口微笑但又苦澀的嘴。突然胖男人轉過身來……“蓋泰街在哪兒?”“蓋泰街在哪兒?”鬼才知道蓋泰街在哪兒。然后別斯蘭向胖男人開了三槍。胖男人與他的圓頂帽子白癡似的倒在地上,腦袋垂在了左肩上……“就這么回事?”“就這么回事。”許多年后韓麥爾醫(yī)生睜大了好奇的眼睛這么興致勃勃地問我。
九點鐘,韓麥爾醫(yī)生開始謙卑地與病人們打著招呼?!斑€習慣吧?”“還習慣。”“還行吧?”“還行?!鼻?,他就是這么好。好像我們的病老不見好全是他的錯似的。然后開始為我量血壓,測體溫,我總能聽見他的心跳?!吧w泰街在哪兒?”“蓋泰街在哪兒?”鬼才知道蓋泰街在哪兒。然后別斯蘭向胖男人開了三槍。胖男人與他的圓頂帽子白癡似的倒在地上,腦袋垂在了左肩上……“就這么回事?”“就這么回事?!比绻∪瞬欢啵n麥爾醫(yī)生會一直這么不緊不慢地問下去。最后在我的病歷上寫上血壓、體溫等等。有時候也問問鴿子好看還是飛魚好看,我說鴿子好看,飛魚也好看。他說要是選一種呢,我說那就鴿子唄。有一天,他從包里拿出一樣東西來,是一雙漂亮的女式拖鞋,圖案是一只白色的鴿子。我說別人送的吧?他說不是不是。老婆的手藝?他說不是不是。最后才知道那是他的手藝。我說真看不出你是個好丈夫,他只是謙卑地笑笑說,算不得好丈夫,算不得好丈夫。
此后好長一段時間沒有再見到韓麥爾醫(yī)生。頂替韓醫(yī)生的是一個姓杜的醫(yī)生。杜醫(yī)生量完血壓測完體溫,就要我們一個個地張大了嘴巴。一直建議我去看牙醫(yī),說我的牙里總有一天會長出蟲子。常常把他的不帶手套的一個指頭或者五個指頭伸進我的嘴里,開始我還有點惡心,慢慢的就習慣了。有一次吐出一截腸子,杜醫(yī)生說是蟲子蟲子,我說是腸子,化驗來化驗去,還是腸子。為避免更多的腸子被惡心出來,他建議我張開嘴巴的同時伸出舌頭。伸出舌頭與張開嘴巴簡直沒有任何關系嘛,他很不高興地說,叫你伸出舌頭肯定有科學道理的。慢慢的我發(fā)現(xiàn),還真有科學道理耶。只要舌頭伸著,任你怎么怎么的惡心,也不會吐出腸子什么的。老發(fā)現(xiàn)不了蟲子,杜醫(yī)生沮喪極了,我也沮喪極了。我真心希望我的嘴巴里早點出現(xiàn)蟲子,以便減輕對韓醫(yī)生的懷念。我甚至吃了許多帶蟲子的蘋果或者水果什么的,為杜醫(yī)生也為韓醫(yī)生。杜醫(yī)生好像并不領我的情,只是一個勁讓我張大嘴巴伸出舌頭,然后在對面的一把黑色椅子里耐心地等待。我曾提醒他說“人類的面孔除了做出表情,其他什么用處都沒有,”他一直未予理睬。還好,有一天韓麥爾醫(yī)生又悄無聲息地回來了。老習慣一點未改,九點整,謙卑地與每位病人打著招呼?!斑€習慣吧?”“還習慣。”“還行吧?”“還行。”然后開始為我們量血壓測體溫,我總能聽見他的心跳。我悄悄地問他,還好吧?還好,還好。應答還是那么謙卑?!傍澴印蹦??她不喜歡鴿子。她喜歡飛魚?她這人既不喜歡鴿子,也不喜歡飛魚。那就換個小熊、小狗、小豬吧。后來我才知道,他老婆壓根就不喜歡他編織的那種鞋子。有一天量完血壓測完體溫韓醫(yī)生從口袋里掏出一大疊散見于大街小巷的那種牛皮癬廣告單來。什么美容師培訓班招生啟事,按摩師培訓班招生啟事,去除雞眼培訓班招生啟事,去除狐臭培訓班招生啟事,駕駛員培訓班招生啟事,健身俱樂部招生啟事,廚師培訓班招生啟事,少兒書法培訓班招生啟事等等吧。我與他開玩笑說,做廣告??!他說他想上這些班呢。這么多???他說不多不多,只是沒有想清楚先上哪一個。我說這好辦啊,隨便選一個不就得了。他說不行的,必須是他老婆喜歡的。我說干嘛不上個自己喜歡的班呢。他說他小時候的夢想就是上一個少兒書法培訓班。我說那就上這個少兒書法培訓班唄,他嘀咕說人家要八歲以下的少年兒童。我說現(xiàn)在的培訓班哪個不是為了賺錢?后來他一口氣上了美容師培訓班、按摩師培訓班、去除雞眼培訓班、去除狐臭培訓班、駕駛員培訓班、廚師培訓班,唯獨沒有上那個他夢寐以求的少兒書法培訓班。
韓麥爾醫(yī)生說不見就不見了,病人們心里都空落落的。我也一樣,希望他早點學成歸來。后來聽杜醫(yī)生說,學成歸來個屁呀!韓醫(yī)生病了,他老婆跟一個身強力壯的三級廚師跑了。病人們都很感激杜醫(yī)生,總算有了韓醫(yī)生的權威消息。量完血壓測完體溫,我們就自覺地張大了自己的嘴巴,伸出了自己的舌頭,然后等待杜醫(yī)生把他不帶手套的一個指頭或者五個指頭伸進我們的嘴里。我們都真心希望我們的嘴巴里早點出現(xiàn)蟲子,以減輕杜醫(yī)生對蟲子的莫名沮喪。我們都吃了許多帶蟲子的蘋果或者其他水果。杜醫(yī)生并不著急,只是坐在對面一把黑色椅子里耐心地等待,等待,等待,等待。電視里說最難對付的就是可愛的女人與可惡的機器,卡夫卡筆下的機器。要我說最難對付的就是這種有十足耐心的人,坐你對面永遠一聲不吭,永遠沒完沒了。我以前有個同事,整天坐我對面捂著手盯著我看,我找來許多書,在我與他之間壘起一道書墻來,免得他老盯著我看。有一次我在外地的女同學來訪,他時不時地假裝吸煙什么的站起來向我這邊看看,時不時地假裝伸伸懶腰什么的站起來向我這邊看看,害得我一個勁向老同學鞠躬致謙呢。最難對付的就是這種有十足耐心的人,比如杜醫(yī)生。最先受不了的不是我,是那些女病人。她們向醫(yī)院舉報了杜醫(yī)生。院長找杜醫(yī)生談了話。杜醫(yī)生一個勁地對院長發(fā)誓,一定有蟲子一定有蟲子,要有耐心要有耐心。還告訴院長,他在大街上看見了韓麥爾醫(yī)生,韓醫(yī)生嘴里不停念叨著——別斯蘭向那人開了三槍。是的,三槍。那胖男人與他的圓頂帽子白癡似的倒在地上,腦袋垂在了左肩上,左肩……韓醫(yī)生還告訴每個過路的人他為了他老婆歷經(jīng)千辛萬苦上過繁哈爾最好的美容師培訓班,最好的按摩師培訓班,最好的去除雞眼培訓班,最好的去除狐臭培訓班,最好的駕駛員培訓班,最好的健身俱樂部,最好的廚師培訓班。
我一直為杜醫(yī)生感到遺憾,人類醫(yī)學發(fā)展到今天,就應該讓杜醫(yī)生從一個小小的嘴巴里找到蟲子。有一本雜志上說,科學家已能輕而易舉地分離出活細胞,確定維持細胞活動的分子動力。他們研究了細胞如何儲藏信息并傳給下一代;細胞何時生長和死亡;它們怎樣經(jīng)過特殊演化形成人類。他們也知道了細胞是如何惡變,生成病原菌或無限繁殖而導致癌癥的??墒侵两駴]有一種方法讓杜醫(yī)生從一個小小的嘴巴里找到蟲子。多年后我走在繁哈爾一條街上,依然為人類醫(yī)學發(fā)展感到遺憾,為杜醫(yī)生感到遺憾,為那只一直沒有出現(xiàn)的蟲子感到遺憾。剛剛下過一場雪,空氣清新而凜冽。有雪真好,活著真好,健康真好。一輛紅色的汽車與一輛灰色汽車追尾,排氣管正冒著白白的熱氣。冒著熱氣真好,這世界缺的就是冒著熱氣的東西。是的是的是的,這世界缺的就是冒著熱氣的東西。開始的時候,別斯蘭身上出了一身冷汗,把它放進褲兜里,走在大街總感到那東西像一只螃蟹緊緊地貼在他的腿上他的褲子上。他僵硬地走著,不時的把手伸進褲兜,慢慢的頭上就開始冒熱氣了。有一天胖子還這么問過我一個類似的問題。那一晚我與胖子在五七大街吃了好多好多西瓜,我坐在臺階上,胖子坐在一把破舊的椅子里,椅子一直咯吱咯吱地響個不停。胖子吃了好多好多西瓜,離開的時候怎么也上不了他的紅色電動車,醉了似的。我費了好大的勁才把那家伙扶上車。紅色電動車一轉眼就不見了。紅色真好,醉了真好。許多年前繁哈爾出現(xiàn)了一群詩人。一個醉了,紛紛都醉了。一個人哭泣,紛紛都哭泣。醉了真好,哭泣真好,紛紛真好,大家真好。前幾天參加一個所謂的文學活動,到處都有人在喊王局長、李局長,張?zhí)庨L,到處都是點頭哈腰的人。這世界缺的就是一次真誠的醉與一次真誠哭泣。這世界缺的就是一群天真爛漫時不時會醉、會哭泣的詩人。還有孩子。是的是的是的,還需要一群天真爛漫的孩子。endprint
多年來我一直喜歡停下來觀看那些戴著紅領巾列隊行走的孩子。九點鐘,那些小紅領巾們會列隊走進校門。我常?;燠E于那些送孩子的家長們中間,在他們中間待很久很久。到處都是鮮艷,到處都是笑臉。我一直為他們身上的一些東西著迷。是的是的是的,我一直為他們身上的一些東西著迷,就如同韓麥爾醫(yī)生為那些我叫得上我叫不上名字的培訓班著迷一樣。這世界不會因韓麥爾醫(yī)生而變得更好或者更壞,但韓麥爾醫(yī)生身上確實有許多這世界沒有的東西,參加過韓麥爾醫(yī)生追悼會的人都這么說。杜醫(yī)生也這么說。韓麥爾醫(yī)生的追悼會簡樸而得體,去了好多好多醫(yī)生,去了好多好多孩子。韓麥爾醫(yī)生躺在一口小小的松木棺材里,十分安靜。遠遠的可以望見他略顯抑郁與清癯的臉。悼詞有力而溫馨。韓麥爾醫(yī)生原畢業(yè)于某某大學臨床醫(yī)學專業(yè),著名的神經(jīng)外科專家,多年來從事頸椎、腰椎間盤突出的治療與研究。曾經(jīng)發(fā)表學術論文多篇,在治療頸、腰椎病方面獲得廣泛認可?;楹笮腋C罎M。曾歷經(jīng)千辛萬苦上過繁哈爾最好的美容師培訓班,最好的按摩師培訓班,最好的去除雞眼培訓班,最好的去除狐臭培訓班,最好的駕駛員培訓班,最好的健身俱樂部,最好的廚師培訓班……
再也不會有人每天靠近我的耳邊低聲地問我,別斯蘭就向那人開了三槍么?是的,三槍。左肩么?是的,左肩。再也不會有人興致勃勃地問我飛魚好還是鴿子好。再也不會有人興致勃勃地問我美容師培訓班、按摩師培訓班、去除雞眼培訓班、去除狐臭培訓班、駕駛員培訓、廚師培訓班、少兒書法培訓班哪個好??墒?,可是,可是,有一個人還在沿基奈大街拼命奔跑。是的是的是的有一個人還在沿基奈大街拼命奔跑,一些蠢貨們正在他身后高喊抓殺人犯殺人犯。于是又傳來兩聲槍響。人們立即叫嚷起來,如鳥獸般地散開,散開散開散開……九點鐘,出現(xiàn)第一批人質與第一批受害者,接著是第二批第三第四批……基奈大街第一次顯得擁擠。九點鐘,全世界的人都被綁架。兩個穿黑大衣的男子正拼命追趕一輛已經(jīng)離開車站的公共汽車,車門剛剛關上。有幾個縮著脖子的人在路邊修一臺油漆斑斑駁駁的抽水機。一個男人正在希思羅機場的一輛嬰兒車里酣睡,遠遠地可以看到他伸在嬰兒車外面一只很大很大的腳。九點鐘,一個胖男人走了過來,別斯蘭驚跳起來,立即跟隨其后。那胖男人戴一頂圓頂帽,走起路來左右搖晃,頸項上的紅色皺紋像開口微笑但又苦澀的嘴。突然那家伙轉過身來……“蓋泰街在哪兒?”是的是的是的,“蓋泰街在哪兒?”鬼才知道蓋泰街在哪兒。然后別斯蘭就向那人開了三槍。那胖男人與他的圓頂帽子白癡似的倒在地上,腦袋垂在了左肩上……“就這么回事?”“就這么回事?!本劈c鐘,別斯蘭穿過一家咖啡館,來到洗手間的盡頭,然后用手中的槍對準了自己的前額……九點鐘,事物第一次如其所曾是,事物第一次如其所是,事物第一次如其不久以后所將是,草第一次變綠又變灰。肯定有一支超越我們的曲子,肯定有一把藍色的吉他,肯定有蟲子在我們的嘴巴里。他們說你有一把藍色吉他,你彈奏事物并不如其所是。事物如其所是,隨著藍色吉他而改變。但是要彈奏,你必須,一支超越我們的曲子……九點鐘真好。
九點鐘,我在梅倫車站打開一份很舊很舊的報紙。有人在我背后興致勃勃地喊了一聲。
烏鴉
我喜歡坐在山坡上,看太陽慢慢落山,看羊群慢慢回家。故鄉(xiāng)沒有很高的山,有山坡。黃昏的時候我就坐在山坡上看對面的山影,樹影與人影,還有烏鴉的影子。我不喜歡烏鴉。但喜歡烏鴉在山坡上神秘劃過的影子。我曾越過一座又一座山,去找尋那些神秘的影子與劃痕,一棵樹擋住了我的去路,一棵樹輕而易舉地擋住了我的去路。我像在白天一樣繞過那棵樹。那是在黑夜。許多年后我明白,在黑夜最難繞過的就是一棵樹。我想白天情況會好一些,一切都昭然若揭。我曾在白天看見了漂亮的叔母,還有叔母漂亮的汗巾。那絕對不是一次意外。我看見了整個的叔母與叔母的整個的汗巾,它毫無遮攔地晾曬在一個最漂亮地方。周圍是安靜的羊群,羊群周圍是茂盛的水草與沼澤。一只不安分的小羊羔與它的小蹄子陷了進去。我想幫幫那個小羊羔與它的小蹄子,誰知越幫越糟。我意識到小羊羔與它的小蹄子很迷戀這種陷落。我費了好大的勁就是幫著它不斷的陷落,陷落。小羊羔與他的小蹄子也在不斷地幫我一個勁地下沉,下沉。我們都很快樂。小羊羔一個勁咩咩地叫。我剛要咩咩地叫,看見了烏鴉。烏鴉繞過叔母的身體,繞過叔母漂亮的汗巾,繞過整個沼澤。我扭過頭,小羊羔也扭過頭,我們看見茂密的水草,還有濕潤的沼澤。白天一切都那么昭然若揭。我喜歡沼澤,像喜歡昭然若揭一樣喜歡沼澤。沼澤的真正誘人之處在于它帶來那么多神秘的快樂。實際上它本身就是一種神秘的快樂。我看過一部電影,有一群小戰(zhàn)士,深陷沼澤之中,只有眼睛露在外面,十分絕望,沒有任何快樂可言。這不能怪小戰(zhàn)士,也不能怪沼澤。我一直想:如果烏鴉飛過,整個沼澤會有很大的不同,整個山坡會有很大的不同,山影、樹影、人影與黃昏都會有很大的不同。
黃昏到來之前,山坡上陽光明媚,到處都是羊群與孩子。有羊群的地方就免不了犄角相向。一只與另一只,一群與另一群,都僵持著,沒有一方心甘情愿做出退讓。一場雨也改變不了這種僵持。不過孩子們還是散了,雨還是住了,彩虹出來了,濕潤的山坡上一片歡騰。那彩虹穿過了整個山坡。孩子們便在整個山坡上歡騰。歡騰夠了,發(fā)現(xiàn)那兩只犄角相向的羊還在犄角相向。沒有誰愿意打破那種迷人的僵持,僵持便一直在那里僵持著。有一只眼睛里滿是雨水,另一只眼睛里滿是彩虹。眼睛里滿是雨水的那只使勁地打了個激靈,水珠四濺,有一滴水珠濺在一個孩子的臉上,孩子打了個激靈,山坡上所有的孩子與羊群都打了個激靈。然后是一片歡騰。眼睛里滿是彩虹的那只例外,一直美好的僵持在那里。它看著彩虹,一點點汲起山泉里的水,然后噴灑在整個山坡上。它曾經(jīng)在那個山泉邊喝過水,山泉的水清澈極了,里面的天比它頭頂?shù)奶爝€藍,里面的云比它頭頂?shù)脑七€白,里面的草比山上的草還綠。它喜歡把自己的頭整個地浸在水里。一直浸在水里。一只小蝌蚪游過來了,在它的耳朵里游了一圈,又游往別處去了。感覺很美妙。更美妙的是一個頑皮的女孩子,像它一樣,先是把手整個地浸進泉水里,看見了泉水里的藍天白云綠草,就把整個身子浸進泉水里。那羊看著小蝌蚪繞著女孩暢游過來暢游過去,最后親密地廝磨在一起,也身不由己地把自己整個頭伸向了女孩。伸啊伸,總是差了一截。只好繼續(xù)伸?!皳渫ā币宦?。是的,“撲通”一聲,一切都亂了,一切都散了。山也散了,云也散了,女孩也散了,小蝌蚪也散了,彩虹也散了,散得好快好快。它使勁搖晃了一下自己的頭,看到了山坡上烏鴉神秘的劃痕。它感覺真?zhèn)€身子都軟軟的。特別是它的四條腿,一條比一條軟,像踩在云朵上一般。對,就是踩在云朵上。踩在云朵上真舒服啊,比把頭伸進泉水還舒服。它使勁在云朵上打了個滾,更舒服了。它又打了好幾個滾,一次比一次舒服。它想叫上山泉邊的那個女孩。它使勁叫了幾聲,山坡上傳來女孩好聽的回應。女孩的聲音真好聽,就是不十分真切。它喜歡真切。再沒有比真切更讓它喜歡的了。它又叫了幾聲,女孩的回應一次比一次真切。它感覺就在它的身邊。它想再證實一下,沒錯,她就在它的身邊守候著,眼睛里滿是淚水。它喜歡淚水,特別是女孩子的淚水。剛才它還喜歡真切呢。它現(xiàn)在仍然喜歡真切,真切的淚水。雖然它睜不開眼睛,但能真切看到淚水。人間最珍貴的就是淚水,特別是那種萍水相逢的淚水。想一想萍水相逢干嘛要滿眼淚水?除了淚水,最珍貴的就是泉水。山溝里的泉水。里面有藍天白云綠草彩虹的泉水,里面有小女孩、小蝌蚪的泉水。開始它不喜歡小蝌蚪,現(xiàn)在喜歡了。很喜歡。它覺得只有小蝌蚪可以與小女孩做到兩小無猜。人類做不到,它也做不到。因為所有獸都有情欲。它喜歡兩小無猜,藍天與白云兩小無猜,白云與彩虹兩小無猜,藍天、白云、彩虹與山泉兩小無猜,山泉與小蝌蚪、小女孩兩小無猜,小女孩與小蝌蚪兩小無猜。最后是它與藍天、白云、彩虹、山泉、小蝌蚪、小女孩兩小無猜。它使勁睜了一下眼睛,它真切看到了女孩。遺憾的是沒有看到小蝌蚪,它再次看到了烏鴉,真切聽見了遠處傳來孩子們驚慌的呼喊。endprint
好一陣驚慌的呼喊,驚慌呼喊之后是好一陣不知所措,不知所措之后是發(fā)呆,好一陣發(fā)呆。對著藍天、白云、彩虹、山泉、女孩、兩小無猜發(fā)呆,對著山坡發(fā)呆,對著山坡下的小羊羔發(fā)呆。都渴望自己像小羊羔一樣幸運地滾下山坡,可惜的是每次總被什么東西擋住了。第一次是一株蒲公英。那是孩子們最喜歡的花,像小手一樣綴滿山坡,風一吹,滿山坡都是??梢詮囊粋€發(fā)呆的孩子手中飛到另一個發(fā)呆孩子的手中。也可以從一個孩子的口袋里飛到一個孩子的口袋中。秘密傳遞著孩子們的愿望。一個孩子餓了,另一個孩子肯定餓了。一個孩子害怕了,另一個孩子肯定害怕了。一個孩子想回家了,另一個孩子肯定想回家了。是的,他餓了,也害怕了,他想回家了。回家多好。我們回家吧!膽小鬼!害怕了吧?害怕?有啥好害怕的,俺就是想回家。回家有什么好?家里什么都有。不怕挨爸爸的揍,俺喜歡爸爸的揍。喜歡就別往桌子底下鉆。俺喜歡爬在桌子底下寫作業(yè)。對,做作業(yè)。孩子們這才記起了做作業(yè)的事。喜歡做作業(yè)的舉手,沒有一個舉手的。喜歡小羊羔的舉手,一下子舉起好幾個。好,繼續(xù)。有一個家伙被一樣東西擋住了。這回是比蒲公英厲害的馬蜂。膽大膽小的都愣住了。馬蜂可不是好惹的,孩子們都吃過它的苦頭。如果不小心冒犯了馬蜂,群蜂們可以一口氣追你幾個山坡還不罷休。跪地求饒也不行。也許拐個彎就不見了。你剛蹲在地上想擦把汗、喘口氣,撒泡尿,一扭頭,馬蜂們正在你的頭頂兇猛地向下俯沖呢。孩子們只好繼續(xù)跑,馬蜂們繼續(xù)在后面不依不饒地追。孩子們跑不動了,光著屁股,光著腳丫子,跪在了地上,一個勁向馬蜂告饒,馬蜂只是不理不睬在孩子們的頭頂兇猛地俯沖著。有人找來一把柴火,嘭的一聲,柴火開始冒煙了,馬蜂們這才一窩蜂似的散了。還有好幾個不甘心的,想像小羊羔一樣幸運地滾下山坡,都體面的以失敗而告終。有一個竟然很可笑的被一只螞蟻擋住了。還有比這更可笑的理由么?沒有??砂炒_實被一只可愛的小螞蟻擋住了。騙誰呢!誰都不騙。螞蟻呢?在俺口袋里,拿出來大伙瞧瞧。要拿你自己拿。好,拿就拿。一聲尖叫,那只伸進口袋的手受了驚嚇似的縮了回去。一抖,掉出一只青蛙來。明明是青蛙嘛!明明是螞蟻!只有一個家伙成功了。那個家伙就是我。一直幸運地滾下山坡。我終于可以像小羊羔一樣幸運了。很快我發(fā)現(xiàn)有點不對勁了,越來越不對勁,我閉著眼睛向一塊巨大的石頭使勁地撞了過去。我希望撞擊聲大點再大點,好讓山坡上的那些家伙能清晰地分辨出那確實是我與石頭我與一塊巨大的石頭撞擊發(fā)出的巨大響聲。我憋足了勁。我憋足勁就會漲紅了臉。漲紅了臉就漲紅了臉。我擔心的是我的臉還不夠漲紅。有一次我正蹲在向日葵地里拉屎,我喜歡在向日葵地里拉屎,碰見了一只小花狗。那家伙就蹲在我對面的另一株向日葵下望著我。特別扭。我只有快點結束了??墒鞘屡c愿違。越想快點結束,越結束不了。只有憋足了勁。我憋足了勁,我的臉漲紅了。有效果,我感覺體內的一些東西正在一點點地迸出。對,迸出。好舒服好舒服。我想直起身子,奇怪渾身酸痛。剛才還是那么舒服啊。我想回到剛才。我又憋足了勁,我的臉再次漲紅了。這時候我看到了叔母,漂亮的叔母及漂亮叔母的漂亮汗巾。她就在我的身邊,距離我是那樣的近。
在黃昏最不易分辨的是一張漲紅的臉。我希望它就在我的對面。總之是我的目光能夠抵達的地方??上У氖俏液苌倥龅惯^這樣的臉。有幾次我差點碰到了,又失之交臂。我是說等我意識到那就是我要找的那張漲紅的臉,那臉已消失在許多臉之中。有一次很幸運,我剛一起床就看到了一張漲紅的臉,他就在我的對面。我想刷完牙從從容容看看那張漲紅的臉??墒怯悬c事與愿違。我想我的牙是不能繼續(xù)刷下去了,對面的那張漲紅的臉不會堅持太久。那么我刮刮胡子吧。男人們都喜歡刮胡子,喜歡在兩頰涂滿泡沫。我不喜歡泡沫,也不喜歡涂滿泡沫的臉。我年輕時候的女友特喜歡泡沫,各種泡沫,更喜歡涂滿泡沫的臉。有一次指著梁朝偉滿布泡沫的臉一個勁說,喜歡,喜歡。我說你到底喜歡梁朝偉滿布泡沫的臉,還是喜歡梁朝偉臉上的泡沫?她不假思索地說,當然是泡沫了。我了解她,她不只喜歡男人臉上的泡沫,也喜歡小狗身上的泡沫。有一次陪我上街,剛為她選好了一件裙子進了試衣間,一只好奇的小狗,一只身上涂滿泡沫的小狗跟了進去,并輕輕舐了一下她可愛的小腿。我女朋友正想俯下身子,好好看看那個小家伙身上的泡沫,那小家伙不近人情地一溜煙跑了。這挑起了我女朋友的好奇心。那小狗與泡沫在前面跑,我女朋友在后面跑。跑出好遠了,我女朋友突然又折回來了。我說親愛的,怎么折回來了?我女朋友說:親愛的,好象忘記穿裙子了。我確實不喜歡在臉上涂滿泡沫,可我還是身不由己的在自己的臉上涂滿泡沫。這樣我女友在熱愛我臉上那些泡沫的時候,可以順便熱愛熱愛我的臉。我很長時間滿足、癡迷于這種熱愛。我也因為我女友順便熱愛著我的臉,一直使勁地熱愛著我女友。缺憾還是有的,我們兩人之間缺乏一張漲紅的臉。是的,一張漲紅的臉。有一次,我女友對我說,親愛的,你還有什么不滿意的?俺是那么熱愛你臉上的泡沫!我說,親愛的,我很知足,如果再加上一張漲紅的臉,我確實很知足了。現(xiàn)在我總算碰到那張漲紅的臉了。我從容地在自己的臉上涂滿泡沫,對面那張漲紅的臉也涂滿了泡沫。然后從容地刮完了臉。我想再次看看對面那張臉,奇怪,那個漲紅的臉消失了,就在我抓住鏡子的一瞬消失了,與鏡子一起。像幻影,對,幻影。漲紅的臉,鏡子,都是幻影。那么椅子呢?不是我們無法看清坐在椅子里面的那個人,也不是我們無法看清它的真正用意與表情。而是因為它一直是空空的。對,空空的。偶爾我們借助一些神秘的暗示,觸摸到一件質地光滑的睡衣,有一天它會徹底地滑落在地板上變成塵埃與灰。這一切我們得借助暗示。來自鏡子的暗示,來自椅子的暗示,來自塵埃與灰的暗示,來自暗處的暗示。
許多東西都在暗處。椅子,臉,黃昏,鏡子,塵埃,灰,還有來自椅子的臉,以及衰老病死。我們看不見的東西都在暗處。我們只能看見山坡。借助山坡我們可以看見藍天、白云、綠草、鮮花、夕陽,借助夕陽我們可以看見一棵樹。被時光掏空,被衰朽掏空。許多螻蟻在其中來來往往,直到有一天被一場雷電徹底擊毀。借助一棵樹我們可以看見黃昏,一個人的黃昏,許多人的黃昏。一個人的衰老病死,許多人的衰老病死。她躺在自己的屋子里,屋子里光線暗淡。她躺在自己的床上,床頭盛滿夏天的水果。有幾枚桃子開始腐爛。旁邊是一只透明的杯子,里面是一些渾濁的液體。深陷的眼睛。借助渾濁的液體,可以看見干癟的乳房,可以看見一個行囊簡單的旅人。一個問路的旅人。旅人,你在找回家的路嗎?是的。說說你看見了什么?渾濁的液體,干癟的乳房。還看見了什么?一只透明的杯子,幾枚正在腐爛的桃子。那么摸摸它。曾經(jīng)的充沛,曾經(jīng)的家。相信嗎,它們都有自己的家。干癟的乳房,杯子,杯子里渾濁的液體,腐爛的桃子,都有自己的家。所有事物都有自己的家,所有事物都渴望在黃昏到來之前回到自己的家。年輕的時候總那么在意一張漲紅的臉,其實你真正要找的并非一張漲紅的臉而是家。是的,家。看見燕子了么?多么急切。從太陽落山的那一刻起,就開始急切地飛。很低很低,比山坡低,比屋檐與燈火更低。然后一點點在屋檐下隱去,在燈火里隱去。緊隨其后的是烏鴉與蝙蝠,多少有些不懷好意。別嫌棄它們,也別嫌棄不懷好意。我們實際上總在接受一些不懷好意。真正不懷好意的不是烏鴉與蝙蝠,而是衰老病死。對,衰老病死。它永遠隱藏在暗處,有一張憂傷的臉,有自己的屋子,屋子里光線暗淡。有自己的床,床頭擺滿水果。有自己的眼睛,干枯深陷。有自己的乳房,下垂干癟。有自己的子嗣,那就是黑夜,繁衍了數(shù)不清的烏鴉與蝙蝠。有自己的椅子。它現(xiàn)在就在山坡上,我們只能看見其中的一條腿。坐下來歇一歇吧,坐下來看看藍天、白云、綠草、鮮花、夕陽,坐下來看看羊群,燕子,還有烏鴉與蝙蝠。多么富有,比整個山坡都富有,比整個人類都富有。可仍然是那么的想回家,回自己的家。好,回家。那么山坡呢?山坡的家呢?山坡有家么?那么烏鴉呢?烏鴉有自己的家么?那么黃昏呢?黃昏有自己的家么?汗巾有自己的家么?漂亮的叔母最后一次拿出自己的漂亮汗巾。汗珠有自己的家么?沼澤有自己的家么?喜歡沼澤么?喜歡。還有整個山坡。包括椅子么?包括椅子。差點忘了椅子。椅子有自己的的家么?還有那些劃痕。一直那么不懷好意,一直那么神秘凄美。
【作者簡介】楊永康,畢業(yè)于魯迅文學院第二十二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散文曾獲第一、二、三屆黃河文學獎、第四、五屆敦煌文藝獎、第三屆冰心散文獎、第二屆在場主義散文獎等。長篇散文《驚喜記》原刊《十月》,先后被《中華文學選刊》《散文海外版》選載。甘肅文學院榮譽作家,黃河文學中國當代知名散文家新作展欄目主持。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