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_白筱 攝影_張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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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曉光:我自獨行
撰文_白筱攝影_張旭
“無欲則剛”不準確,無欲,則無所謂剛與不剛,只有在更大欲望、更高理想的牽引和支撐下,才會對俗名俗利不屑一顧,才有勇氣蔑視本該被蔑視的一切,才可謂之曰“剛”。康曉光說,他愿做孤家寡人
康曉光一直在思考“中國的命運”。對于今日之中國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如何從現(xiàn)實過渡到理想,他自有一套理論,且堅定不移。然而,那些在他看來實事求是的論述卻一直受到主流話語的排斥。康曉光憂憤多于無奈,“你要如實講,雙方都不滿意,兩伙人上來群毆一頓,打得鼻青臉腫?!?/p>
他研究的領域是“政治發(fā)展”“儒家文化復興”和“國家與社會關系”。十五年前,他撰萬言長文主張立儒教為“國教”,此后多有相關著述,描繪出一整套路徑,試圖將當今“精英聯(lián)盟”之中國引向“儒家憲政”。這套學說遠離主流,康曉光也陷自己于被“夾擊”的境地—馬列主義者恨他揭短,視其為異己分子;自由派怨他為體制辯護,覺得他并非同路人。
康曉光沒有站隊的欲望,在中國人民大學做教授,我行我素。
社會組織倒很歡迎他。書齋與講堂之外,康曉光介入第三部門,參與社會實務工作。除了任中國人民大學非營利組織研究所所長,還是多家公益慈善基金會理事。但他不是個習慣鼓掌捧場的人。
六年前,第二屆中國非公募基金會發(fā)展論壇上,北京萬通公益基金會理事長馮侖臺上演講,康曉光臺下火冒三丈。
此前一個月,巴菲特、比爾·蓋茨來華舉辦晚宴,中國眾富豪應邀赴席。雖然這場開始前就被坊間戲稱為“鴻門宴”的“勸捐晚宴”終被定義為“慈善交流晚宴”,但關于“裸捐”的討論并未就此終止。
馮侖發(fā)言談及于此,認為誘導所有企業(yè)家“裸捐”可能傷害民間財富創(chuàng)造的動力,若企業(yè)家將財富“裸捐”給政府支配,更無異于1956年的“社會主義工商業(yè)改造”。
康曉光越聽越火,“公益界沒骨氣,那個場合沒人說話,全在那兒一臉媚笑,等著要幾個小錢,鼓掌,喊好,成什么東西了?你有幾個臭錢算老幾?跟我有什么關系?我不花你一分錢?!?/p>
他怒而上臺,把發(fā)言稿扔到一邊,張口便點名批評馮侖“混淆概念”。他覺得,今時今日中國企業(yè)家自愿“裸捐”做公益,應該得到尊重,不能與“社會主義工商業(yè)改造”混為一談。
“你可以當妓女,但你反對別人當良家婦女,你這妓女也太囂張了。他這個類比也不恰當,社會主義工商業(yè)改造中企業(yè)是被脅迫的,今天政府態(tài)度都沒表,誰用暴力脅迫你了?”
萬通基金會是此次論壇的主辦方之一,邀請康曉光做主題報告還是馮侖的主張,康曉光做客卻砸了場子?!耙郧拔覀兌疾诲e的,(馮侖)以后見了我再也不說話了?!?/p>
曾任南都公益基金會項目主管的李玉生回憶,康曉光提反對意見從來都“一針見血,不留情面”。
康曉光與徐永光至今已有30年交情,2007年,徐永光創(chuàng)立南都公益基金會并任理事長,康曉光任理事?!靶鹿裼媱潯笔悄隙蓟饡L試的首個項目,徐永光主張辦公益學校,運作成本由社會捐助、政府補貼、家庭支付三方共同組成。他對項目寄予厚望,信心滿滿。但項目開展并不順利,南都基金會的定位是資助型非公募基金會,項目啟動后,卻不得不超預期提供資金支持,還要介入學校理事會干預日常工作,已被越拖越深。
“我是反對(這一項目)的,理事會吵架就吵了一年半?!笨禃怨庹f。
李玉生告訴《中國慈善家》,會上康曉光、徐永光以及時任南都基金會副理事長程玉等人觀點不一,爭論非常激烈?!爱敃r徐永光下不來臺,包括程玉,更別說新公民計劃的那些總干事。場面有些尷尬?!?/p>
理事會最終肯定“新公民計劃”的價值,同時,決議逐步壓縮項目。李玉生說,“康曉光這樣的學者,作為第三方專家力量對社會組織進行監(jiān)督,提出他獨到的判斷,扮演了理事會特別需要的角色?!?/p>
上世紀90年代初,康曉光做中國反貧困研究時,下鄉(xiāng)考察遇一家貧困農(nóng)戶,隨手掏出幾百塊錢給農(nóng)戶的孩子,被陪同的當?shù)馗刹空f成“希望工程”?!爱敃r希望工程的‘話語霸權’非常強,只要你做的事跟助教有關,就會被稱為希望工程?!?/p>
1996年,中國青基會請國家科學技術委員會為其項目做評估,康曉光作為評估工作主要負責人,開始近距離接觸中國青基會,就此發(fā)現(xiàn)了中國正在進行的一場隱秘的權力轉(zhuǎn)移。
對于社會統(tǒng)治與管理,社會問題并不會自動呈現(xiàn),而是由權力來定義的。某一客觀問題能否被發(fā)現(xiàn)、提出,如何描述并形成廣泛認識,對社會政策的形成和完善至關重要。這種將客觀問題“問題化”的機制隱蔽而深刻,在中國,這一權力此前只為政府獨掌。
康曉光常年進行反貧困研究,深知“問題化”機制的分量,“讓哪個問題進入媒體,進入公共政策,進入國家財政,這是有說道的。往往最嚴重的問題被掩蓋,甚至被扭曲?!?/p>
他舉例,農(nóng)民進城務工潮使得農(nóng)村社區(qū)中青年大量流失,不僅鄉(xiāng)村遭到重創(chuàng),農(nóng)民工作為勞動力進入城市,也并未從“人”的角度被社會給予應有的關照。在最初,一系列由此衍生的嚴重社會問題未能進入主流話語?!笆昵耙幻娴梗f他們擺脫了土地束縛,收入增加,農(nóng)村致富了,講這些。真正的社會問題,城市精英裝看不見,媒體裝沒這事,政府從來不提,這些人自己更沒能力提出來。”
透過中國青基會和希望工程,康曉光看到了一種未來的全新機制—在政府與國有企業(yè)單位之外,另一類機構可以自己定義社會問題,并動員全民力量加以解決。客觀上,這類機構掌握了“問題化”的權力。
“在我心里,根本沒把中國青基會看成一家公益機構,它是未來一個非常重要的結(jié)構性的組成部分,對國家與社會的關系,對中國整個社會管理和統(tǒng)治結(jié)構影響非常深遠?!?/p>
這一發(fā)現(xiàn)讓康曉光深受觸動,自此,他展開對第三部門的相關研究,并深度參與,在多家社會組織中擔任理事等職務的同時,還以中國人民大學非營利組織研究所為主要平臺,為公益界提供指導和咨詢,持續(xù)輸送大量理論與學術研究成果。他相信,第三部門將在中國的轉(zhuǎn)型過程中扮演重要角色。
2003年,康曉光嘗試用政治經(jīng)濟學方法分析中國的城市貧困和反貧困問題,9月底,所有分項研究報告全部完成,只待撰寫總報告,但一場慘案的發(fā)生,使他無法繼續(xù)如常工作和生活。那一年,他在書中將所有活著的中國人告上人性法庭。
“除了錢什么也不認,一群狼的社會,當時我對這個大的社會氛圍特別不滿。在這件事當中,都在批評警察,對整個輿論我也不滿?!笨禃怨庥贮c燃一根煙,“沒有人幸免于罪,我們就是李思怡的地獄!”
2003年6月4日,成都女子李桂芳因涉毒被警方抓獲,并被強制戒毒,3歲女兒李思怡無人陪伴,被獨鎖家中。李桂芳曾多次哀求先回家中安頓女兒,再接受強制戒毒,被辦案人員拒絕。17天后,人們在她家臥室門后發(fā)現(xiàn)李思怡高度腐爛、爬滿蛆蟲的幼小尸體,臥室門上一塊油漆剝落,殘留著數(shù)條血痕。沒有鄰居聲稱聽到過她的叫喊聲,直到她的尸體被發(fā)現(xiàn),人們再也無法對這個幼小亡靈的哀嚎和控訴充耳不聞。
那一年,康曉光的女兒也3歲。他眼淚流了無數(shù),久久難以釋懷。李思怡家那扇將人性隔絕的門的外面是誰?是包括自己在內(nèi)的每一個活著的中國人??禃怨庹f,他從未感受過這樣的恥辱和罪惡深重。每天出門前,他照常和女兒吻別時會想起李思怡;坐在辦工桌前,看到墻上女兒的照片時會想起李思怡。每每念及于此,心如刀絞,淚涌不止。他說,不做點什么,他無法面對自己孩子和自己的良心,他將永無寧日。
全社會都在譴責涉事辦案人員玩忽職守,康曉光覺得不能只停留在這一表層。他問自己,如果沒有這次偶然的災難,李思怡是否就能好好地活下去?那個沒有親友關照,沒有固定收入,沒有低保,電力公司拒絕供電,從未獲得政府部門、社區(qū)、婦聯(lián)、共青團、福利院等等有責任提供幫助的機構施以援手的環(huán)境里,李思怡是否能活下來?
“相應的法律、機構、財政撥款和工作人員這一切都有,為什么需要的時候全沒了?光說制度建設,有制度建設就足夠么?公益慈善界沒有人講這些問題,我要把這些問題呈現(xiàn)給大家,分析明白,否則悲劇就白白發(fā)生了?!?/p>
他停下手中所有工作,動身前往成都,做了多日實地調(diào)查,在重重阻礙中走訪了社區(qū)家委會、派出所、街道辦事處,也走訪了婦聯(lián)、共青團、民間公益機構、公安機關、法院、媒體,并將調(diào)查結(jié)果寫作成書,名為《起訴——為了李思怡的悲劇不再重演》。書中,他還原事件的來龍去脈,以此個案,探究反貧困領域中的制度失靈以及背后的深層問題,嘗試提出解決方案。
寫作時,他不斷告誡自己,不要讓情緒干擾學術判斷,作為研究者,需要客觀冷靜,需要科學分析,得出邏輯嚴謹?shù)慕Y(jié)論。但他不得不向讀者坦陳,“這本書是在強烈的沖動中完成的。”
康曉光告訴《中國慈善家》,“落筆時已經(jīng)沒有多少眼淚了,”他將半只煙摁熄在煙缸里,“只有憤怒!恨所有人,恨他媽的所有人?!彼蚝笱鲈谏嘲l(fā)上,“唉!”地一聲沉重長嘆,聽上去像某種力不從心的悲鳴,也像是熬過劫難心力俱疲的如釋重負。
女兒出生,完整了康曉光的家庭角色,他才真切體會到何謂“仁愛”?!叭寮业睦碚搹募彝コ霭l(fā),人與人之間倫理關系最內(nèi)核的是家庭中父母與兒女的關系,它講人靈魂性的概念是‘仁’,是種最純、最原始、最生動、最強烈的愛。對父母的愛,對愛人的愛,這兩種感情,跟你對孩子的愛相比差遠了,是幾倍幾倍的差。”
而李思怡的死,讓康曉光第一次發(fā)自靈魂地將“仁愛”之心“推己及人”。他說,撰寫《起訴》時,他覺得自己就是一個“仁者”。
康曉光找了十幾家出版社,沒一家愿意出版。他決定破例妥協(xié),答應可以對內(nèi)容進行調(diào)整,但他一位出版社社長朋友說,改都沒法改,整個味道不對。此情此景,正如康曉光赴成都調(diào)查時的所見所聞,處于高壓中,人人為求自保,對他避之不及。體制內(nèi)很好的朋友,不敢開車送他,“你自己打個車吧?!彼腥硕蓟钤谛陌怖淼玫穆槟纠淠?。康曉光理解他們的處境,但仍不免對這乖謬荒誕的社會心生憤怒。
最終,《起訴》一書在香港明報出版社出版??禃怨庠诰W(wǎng)上發(fā)布消息,免費送。他先后自費印了兩批,送了近8000本,他的幾個學生天天往郵局跑。
于建嶸稱康曉光為“康夫子”,他對《中國慈善家》說,“(對體制)我批評多一點,他建設性多一點,他會提一些他現(xiàn)實性的想法,講他自己的一套理論。”二人曾共赴一場關于信訪制度的會議,會上觀點產(chǎn)生分歧。于建嶸回憶,“他(康曉光)主張‘仁政’,認為信訪(制度)要強大。我則認為,一旦強化了信訪(制度),這個國家法制無法真正(完善)起來?!?/p>
會上爭論興致未盡,二人又拉上朋友幾人覓得一家山莊繼續(xù)話題,終將爭論升級為“怒而拍案,大吵一番,兄弟紅臉”。
“觀點之爭不傷私交”,于建嶸覺得康曉光是個很好的朋友,“他很有思想,也有情懷,看到苦難的人會心里難過,會流淚??吹揭恍﹩栴},會憤然而起?!?/p>
康曉光認為自己是典型的中國讀書人,在他的觀念中,儒家“君子”與“士”的價值取向更值得追求。他佩服康有為執(zhí)著信念不廢不移,也崇敬梁漱溟的學養(yǎng)深厚大智大勇,“那真是雖千萬人吾往矣!”他痛心中國讀書人文脈已斷,“這個時代,那些鄉(xiāng)愿,德之賊,整天就想著自己的那點蠅頭小利的人,都在為‘稻粱謀’,都活得很好?!?/p>
他告訴學生,“最起碼,你們別學我吧,口無遮攔、快意恩仇,將來會很慘。”但他也說,“只有有所傳承的民族才能有自己的未來。想通過割斷歷史來成就未來的輝煌,那他媽古往今來就沒有過?!?/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