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刊記者 張 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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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仁明:活出中國人的精氣神
文|本刊記者張洪
薛仁明
近年來,薛仁明感同身受地體認中國文化的點點滴滴,并把他活出來的心得傳達給世人,他說,“修己,才是一切的根本。”
《孔子隨喜》、《人間隨喜》、《其人如天》在華人文化圈中,臺灣學者薛仁明是近年來備受矚目的寫作者與講授者,與孔子“感而遂通”的天性相合,喜歡讀古書、看京戲,或只是流連于青山、白云之間的他更多的是一個“中國文化的體驗者”。
聚焦于兩岸中國文化的發(fā)展以及個人的生命實感,近年來,薛仁明感同身受地體認中國文化的點點滴滴,并把他活出來的心得傳達給世人,他說,“修己,才是一切的根本?!?/p>
在北京雅寶城一所名叫“心宅”的都市禪堂中,大家寬衣舒袖席地而坐。由薛仁明主講的中國文化公開課歷時5天,前兩天《論語》,后三天《史記》。薛仁明身著白色中式布衫,盤腿坐在臺前,溫婉篤定,講起中國文化的“那些事”,宛如史書中走出的古人。
中國文化如何使一個人受用?有人說薛仁明是做幾分,談幾分,熟讀胡蘭成、師從林谷芳,習儒釋道二十余載,他的經(jīng)驗更多地呈現(xiàn)在語默動靜之中。
1968年,薛仁明出生于臺南的一個小漁村,早年畢業(yè)于臺灣大學歷史系,有過良好的學術訓練,卻在學術生涯起步之后,隱居臺灣鄉(xiāng)間,“往來無鴻儒,談笑皆白丁”,在淳厚的鄉(xiāng)村民間格物致知,“恢復應有的敏感”。
初三時,第一次接觸《論語》,薛仁明便有明顯的挫折感?!皩W而時習之,不亦說乎”,被老師詮釋成“所學的知識若能經(jīng)常復習是多么快樂的事情!”這讓飽受復習之苦的他十分沮喪,自感“跟圣人無緣”。
殊不知,當年的叛逆竟然成了今天的養(yǎng)料,歷經(jīng)滄桑之后,《論語》已經(jīng)深入薛仁明的骨髓。他佩服孔子的“莊嚴朗豁”,尤其佩服先師的“氣息萬千”,兩千多年后,“還忍不住想當當他的學生。”
“這本書對我有吸引力,是因為它提供了一個生命狀態(tài)的映照。不是對孔子所說的道理,而是對這些人的生命狀態(tài)有興趣?!?/p>
5年前,薛仁明辭掉教書的工作,隨后,開始在不同場合教授《論語》。臺下熱切的眼神是一種動力,結(jié)束的時候每每會被圍住。對于自己辭職的“決絕”,他說,人多少要有一點“賭徒”性格,把一些可以依附的、讓人有恃無恐的東西擯棄掉之后,再來的因緣可能會跟人的“生命本質(zhì)”更有關系。
“這些年,中國第一次遇到百年來的大變化——大家心中突然都有種‘有家可歸’的苛求”,這讓薛仁明感覺恰逢其時,在他看來,“所謂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就是中國人找回真正的‘自己’”,想要找回自己,最好的方法就是親近歷史上有價值的人,親近那樣的生命狀態(tài)。
他告訴學生,最好的學習“就是去接近能夠校正你生命的那些能量”,最大的教益則是“大化無形”。古人最好的教育是“隨師”,親歷了老師的一舉一動,點點滴滴?!盎且环N氛圍、氣場,在這種熏習中,潤物細無聲,心不知不覺就被打開了?!?/p>
相對于崇尚“思路清晰”的西方,中國人追求的是“通透”。
從結(jié)構上來說,《論語》非常模糊,同一個問題在不同的場合會有不同的答案,很難抻出一個清晰的理論架構。而在薛仁明看來,這正是中國文化的精妙之處。在西方,人與人是“契約”關系,對一切都要拎清,“而概念太清晰,便失去了彈性,無法對應所有的可能性?!?/p>
薛仁明認為,中國文化的精妙之處就在于“不清不楚”,如老子所言“道可道,非常道”,“雖然模糊,但里面有清晰的內(nèi)核——看情況而定?!彼e例說,比如“青”字,青天白日,代表的是藍色;青山綠水,指的是綠色。朝如青絲暮似雪,又變成了黑色。
子路和冉有都曾問過“聞思行諸”——聽到就要去做嗎?孔子因材施教,給了兩個完全不同的答案。《論語》中,同樣的問題,最常見的還有什么是“仁”,源于不同的生命體認,孔子也是“應機說法”。
“我們讀書其實本質(zhì)上是要去親近這些人,親近這樣的生命狀態(tài)。因為旁邊沒有這么好的人,不得已只好去讀書?!?/p>
這些板上釘釘?shù)牡览?,讓學生勞嘉靜“聽得通身舒暢,仿佛身體里某些脈絡被打得有些松動了,沒有那么緊了?!鄙踔?,她還生出這樣的感想,“如果老爺子(孔子)還在,能夠成為他的學生,在他身邊聽他說話就好了,即使不能成為學生,搬個板凳坐在旁邊聽聽也心滿意足。”
聽課之余,薛仁明還會安排學生看幾場中國戲劇,算是對中國文化體驗的“落地”。他眼中的戲曲擔當著教化的功能,其最核心的表達就是中國人的生命狀態(tài),看戲曲的過程是大化無形的自我校正。帶學生看戲,“并非簡單的京劇專業(yè)理論的講解,而是通過看戲讓學生回到整個中國文明的生命狀態(tài)中來?!?/p>
《龍鳳呈祥》中,裴艷玲飾演的喬玄甫一出場,薛仁明就開始教他的學生如何“入戲”。“在中國人的思維中,胡子、水袖、翎子都是肢體,都是戲。”他告訴學生,虛實是中國文明的關鍵詞,如踏入門檻,左腳跨,右腳不跨;抬轎子,轎夫走了,乘轎者還留在臺上等等,都是虛實的妙用。
京劇人物的出場,有時會慢悠悠地前三步,后三步,我們的長輩看得津津有味。現(xiàn)代人卻多半會覺得拖沓,薛仁明認為,這是因為現(xiàn)代人“被西方式‘目的’、‘情節(jié)’綁架了?!痹谒磥恚爸袊顐ゴ蟮臇|西結(jié)構都是松散的?!敝形鞣娇磻?,角度不同。西方就是故事、情節(jié),越緊張越有張力越好。中國的戲是照理說要緊張了,忽然一下沖淡下來,“按下不表”,又岔到另一個情節(jié)上。他說,這就是中國人的態(tài)度——即使在關鍵時刻,也要有能力不沾不滯,才有辦法峰回路轉(zhuǎn)。
“《林沖夜奔》30分鐘的戲,從頭到尾一個人,只講一句話:老子不爽,要上梁山。幾乎沒啥情節(jié)、故事,卻把情感發(fā)揮得淋漓盡致?!?/p>
聽完薛仁明的講解,“心宅”的主人翟赴昱概嘆,“原來京戲是這樣玩兒的。”他感覺“一扇門打開了”,過去只在春節(jié)晚會上聽“一耳朵”京戲,沒有什么深刻印象。他感慨說,“主要是薛老師這個人在講,人到了,東西自然就到了。”
例7:The shot generally just stuns them, but it does change their attitude. (心理)
被中國文化深度滋養(yǎng)后,薛仁明的底氣不經(jīng)意間流露,“你自己的生命狀態(tài)夠好,就會逢山開路,遇水搭橋?!?/p>
近年來,薛仁明幾乎每年都會出一本書,不掉書袋的他所言所說,無非是自己的切身體驗。
關于讀書,與博覽群書的觀點相悖,薛仁明認為“閱讀量不一定要大,重點是反復咀嚼,讀出味道來。比如《史記》,熟讀幾篇就好。戲曲亦然,不需要看上百出,一二十出反復看,足矣?!彼嬖V學生,“閱讀更多的是慣性,習慣淺的自然就會淺?!北热纭墩撜Z》,3歲和99歲都能讀,不同的年齡,讀出的氣象不同。他叮囑那些年輕的媽媽,“繪本只能偶爾讓孩子看,就像偶爾吃一頓麥當勞?!辈⑿ρ裕耙粋€小孩子聽《甘露寺》長大和聽周杰倫長大將來肯定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生命狀態(tài)?!?/p>
如今,薛仁明的講座已經(jīng)預約到了年底,有人聽完課后“載欣載奔”,有人“有種淡淡的喜悅像底色一般顯現(xiàn)”,還有人感覺“三觀盡毀”。
不管是《論語》、《史記》還是戲劇,五天下來,大家發(fā)現(xiàn)講的是同一個事情。有學生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薛老師所有的課都是手指頭,用不同的方式告訴我們月亮在哪兒?!?/p>
對于學生是否受用,薛仁明并沒有過高的期望,“每一場講座,只要看到有幾個人眼睛發(fā)亮,或走出去的時候神情明朗一點,就可以了?!睂δ切┗氐郊抑?,切實面對自己生命中的貪嗔癡并立意改變的學生,薛仁明稱自己正好踢到了“臨門一腳”。以往的經(jīng)歷累積到一個點上,在對的時間遇到對的人,“有機會踢到那一腳非常開心!”
今日中國:為什么會對中國文化有如此深的緣分,是一種宿緣嗎?
薛仁明:我從小在鄉(xiāng)下長大,父母是文盲,沒有家學淵源,從小就很羨慕有家學淵源的同學。但是到了一定的年齡才明白,很多東西都是有得有失的。雖然沒有家學這一塊兒,但是我跟整個民間的東西沒有隔閡。
今日中國:孔子是您最喜歡的歷史人物嗎?您筆下的孔子如此有性情,他還是一個傳統(tǒng)意義上的圣人嗎?一個圣人的標準是什么?
薛仁明主講中國文化公開課
薛仁明:只能說,他是我很喜歡的一個人,孔子凡事擒得住,也托得開,所以,他從心所欲,不逾矩。我還很喜歡其他一些人,喜歡劉邦,他某些地方非常天才。還佩服司馬遷,他把《史記》寫成那樣,每個人可以寫到那么精彩,非常了不起。
什么叫圣,什么是賢?我的定義很簡單。所謂賢人就是生命狀態(tài)好的人,而圣人則是生命狀態(tài)好到讓我們覺得做不到的人。
今日中國:您曾經(jīng)說過,修己是一切的根本。所謂修己,以您的標準,具體的方法是什么?
薛仁明:孔子看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我覺得最簡單的修行就是先學會這樣一個胸襟,這樣一個氣度。你在一個十戶人家處能看到別人的好,單單這件事情本身就是修行,這是比打坐飛起來騰空還要大的修行。先從周遭看不慣的人開始,轉(zhuǎn)過來的一剎那,就是在修了。
今日中國:今天,亭臺樓閣、琴棋書畫等已經(jīng)式微,周圍更多的是麥當勞和星巴克。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如何才能把一個民族的生命狀態(tài)保持好?
薛仁明:以漢服來說,漢代和明代的服裝很不一樣,提倡漢服的人容易執(zhí)著形式,既然漢代和明代已經(jīng)不一樣了,那我們今天也可以和漢代和明代不一樣。但是漢代和明代雖然不同,我們一看就知道,還是中國的東西。
今天很多東西變了,我們不見得要像漢服運動一樣,去復制古代服裝,其實也復制不來。但是就像明代人,他們穿的,我們看起來還是中國人的衣服,他們根據(jù)當時的時空環(huán)境弄出了自己的衣服,今天這個時代也是一樣,只要那個精神在,自然就會慢慢生出一種適合現(xiàn)代人的文化生態(tài)。
今日中國:有人說中國文化的傳承在臺灣,您親歷其中,對此認同嗎?
薛仁明:不要過度美化臺灣,臺灣有臺灣的問題。臺灣有幾點可以讓大陸參考:第一,臺灣儒釋道三家的延續(xù)性比大陸好。第二,臺灣儒釋道三家的平衡一直做得比較好,不像大陸現(xiàn)在剛恢復傳統(tǒng),經(jīng)常可見某些儒家的排他性。第三,臺灣民間的整體保存比較好,畢竟沒有經(jīng)歷過政治運動。
困境是,現(xiàn)在臺灣在走下坡路,年輕人對中國文化缺乏情懷,他們不喜歡,不討厭,只是“無感”。
2014年,我在北大講了三場,臺大講了兩場,兩者有很大的反差。北大講完后會圍上來一群學生。臺大那兩場演講聽眾較少,大家聽完就散去了。
這其中有兩個原因,第一是臺灣在政治上有意識地去中國化,從李登輝開始,這個氛圍一直存在,沒有斷過,即使馬英九也反轉(zhuǎn)不過來。第二是臺灣的資本主義化、物質(zhì)化。很多東西都是有慣性的,從小看迪斯尼長大,很難對中國文化有興趣,因為從小就被那種東西豢養(yǎng),胃口已經(jīng)固定。
大陸這么大,走了很多地方,我發(fā)現(xiàn)一些地方的文化生態(tài)保存得很好。比如2015年我去了三趟云南的建水,那是一座保存完好的古城,目前商業(yè)化還不嚴重,不像麗江已經(jīng)“淪陷”,大理在“淪陷”的邊緣。建水人的生命狀態(tài)跟這座古城是搭配的,看得到一些古風。在那里,至今還很重視祭祀,清明時,家族的人挑著食物去掃墓,供品擺好之后,男女老少就開始找地方坐下來開吃,這頓飯要吃一兩個小時,小孩子在一邊放風箏后來我才領會到,這是跟祖先一起吃團圓飯。
團圓飯對中國人而言不僅是形而下的,也是形而上的。今天我們在除夕跟親人吃團圓飯,到了清明,則是跟去世的祖先吃團圓飯;這樣的飯吃著吃著,人就踏實,就有歸屬感,就會是曾子說的“民德歸厚”。
今日中國:學歷史出身的您,最喜歡中國哪個朝代?
薛仁明:現(xiàn)在很多人在講唐代,但是認真講,唐代雖然大,可漢代還有一種更厚重、更質(zhì)樸的東西在。我們現(xiàn)在講漢人、漢語等,并非偶然。這群人,不受時代所縛,明亮爽快,也才會有日后400年漢家歲月。我們內(nèi)心深處覺得漢朝的狀態(tài)離我們更近,更本質(zhì)。
今日中國:從師多年,從林谷芳先生那里學到的最精髓的東西是什么?
薛仁明:過去讀書,就只是讀書,沒機會看到書后面的那個人。聽別人講中國文化,也只會覺得他談得不錯,可終究仍是隔了一層。但林老師不一樣。他活出中國人該有的生命狀態(tài),讓我看到一個真實而鮮明的人。我看他如何應對生命中的種種起伏,也看他如何應對生命中的貪嗔癡。
有一次,林老師在佛光山演講,下面有三個有特異功能的人,同時看到他在放光。此事傳出去,次日有人見到林老師就問,聽說你昨晚放光了?林老師回答:“有沒有放光,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回家被老婆罵了,我還是凡夫一個!”這一下就拉到了本質(zhì):修行的本質(zhì)不是放光,而是要切實面對自己生命中點點滴滴的煩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