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鴨和老酒鬼的往事

侯煥晨

1

本來我不該來到金百樂超市的，我應該在上學，可是已年過四十卻依然高大帥氣風度翩翩的父親被一個富有時尚靚麗的女子看上了，她為他營造了一個他曾夢寐以求的安樂窩。一直在菜市場賣菜的母親一氣之下病倒了，她變得弱不禁風，甚至提不起半桶水。以前她嗓門特大，每天我一推門準能聽見她爽朗的笑聲。她似乎被無情地風干了，變成了一張毫無內(nèi)容的白紙，癡癡呆呆的真讓人心疼。

我不能再去上學，母親讓我休學一年，因為她無法繼續(xù)工作賺錢，維持我們娘倆日常開銷，她答應我一年之后等她身體養(yǎng)好了，她肯定讓我重新背上書包。我同意了，我不能因為考慮自己的前途而不顧母親的死活，在這個緊要關(guān)頭，她疲憊不堪的生命需要我的扶持。

2

我被安排到蔬菜水果區(qū)擔任一名理貨員。這個區(qū)除了我之外還有四個人，三個中年婦女，一個年紀大約在五十歲左右的矮矮的老頭。我上班第一天就察覺到那三個女人看我的目光怪怪的，她們常常擠在一起竊竊私語。她們在嘲笑我，我是O型腿，我遺傳母親，走路的姿態(tài)像剛剛上岸的鴨子。我習慣了，從小到大我一直在接受別人的指指點點。

我不理她們，盡心盡力工作，這世間有很多事是弱小的我無法改變的。有一天，當我上廁所回來，一推門，一盆臟水迎面而來，我躲閃不及被淋成了落湯雞。水是三人中的老大麗姨潑的，她沒向我道歉，她只是笑，旁若無人地笑。還有一個叫大芹的笑彎了腰，另一個叫秋紅的笑成了淚人。那個老頭沒笑，他跺跺腳，走了。從那以后我有了一個新的名字：清水鴨——超市生鮮區(qū)最有名的商品。

我承認我很懦弱，即使在上學的時候有人說了不好聽的話，我從不回半句話，我不懂得反抗，連我也不明白自己到底在害怕什么。理貨員的工作很繁雜，常常弄得我暈頭轉(zhuǎn)向，那天我竟然把桔子擺到了蔬菜床上。麗姨大發(fā)雷霆，其他兩個女人也跟著湊熱鬧。剛開始，她們還只是普通的斥責，可是后來越說越難聽。“你媽是怎么生你的！你怎么這么笨，怪不得不上學了，原來是一頭豬！”我受不了，淚水在眼圈里打轉(zhuǎn)，我咬緊嘴唇卻不敢回應半句。

“你們怎么合伙欺負一個小孩子，你們要不要臉了，你們也是母親！”是那個老頭，他的頭發(fā)都豎了起來。麗姨不再言語了，大芹和秋紅也躲到了一旁。老頭余怒未消：你們剛干時會干啊，不也是個笨蛋嗎！麗姨臉紅得像個大蘋果，她很會圓場：“老酒鬼消消氣吧，馬上總經(jīng)理就來巡檢了。”

她們叫他老酒鬼，他的臉紅通通的，似乎真的挺能喝。老頭走了，望著他的背影，我的心蕩起一股暖暖的潮水。

老酒鬼白天不在賣場，他只負責接貨。聽她們說老酒鬼沒有家，超市的雜貨庫就是他的家，那里面有一個冬暖夏涼的房間。她們也不了解老酒鬼的過往，他來自哪里誰也不知道，但每個人都讓他三分，他是這家超市的“老字號”。

中午，超市里幾乎沒有人。三個女人和我每天都端著飯盒和老酒鬼共進午餐。老酒鬼手里拎著一小瓶二鍋頭，嘴里哼哼呀呀，那是誰也聽不懂的陳年小調(diào)。三個女人東家長西家短談論著那經(jīng)年不變的話題。有時她們也會把話題集中到老酒鬼身上，你一言我一語，逗得老酒鬼哈哈大笑，而有時她們也和他開很粗鄙的玩笑。

有一次，她們在討論男人，老酒鬼的觀點總是背道而馳，這讓她們很惱火。趁老酒鬼不注意，她們一哄而上，扒掉了他的褲子。我的眼睛輕輕一瞥，便看到了老酒鬼粗大的下身。我放下碗沖出門。耳邊傳來老酒鬼的大喊：你們開玩笑也不看看場合，她還是個小孩……

有一段時間我不敢抬頭看老酒鬼，一看見他的臉，我就想起他不屈的下身。秋紅說老酒鬼寂寞，想女人，要不怎么那么硬呢。我有點懂了所謂的男人寂寞，父親不就是因為太寂寞才離開我和媽媽的嗎？

3

最近，超市總是莫名其妙的丟東西，失物地點是在水果儲存庫。每天下午清點貨物，不是發(fā)現(xiàn)少了一小盒草莓就是少了一個芒果。主管我們的科長很是惱火，查了一天卻一無所獲。后來科長考慮有可能是內(nèi)部人員監(jiān)守自盜。他一天給我們開兩次會，旁敲側(cè)擊，軟硬兼施。安寧了幾天，東西照丟不誤?？崎L快氣瘋了，宣布如果此人讓他抓住立即開除！

我們區(qū)里籠罩著厚厚的陰云。麗姨和大芹懷疑是秋紅，秋紅的男人腿有殘疾，整個家就靠秋紅操持，會不會是秋紅一時貪小便宜？但是秋紅表情自然，無論上下班都是兩手空空。對于我，麗姨很直白，她說不會是我，我太膽小，太怯懦，而且還是個還未走出校門的小姑娘，怎么會偷東西呢？

就在大家絞盡腦汁的時候，一直沉默的老酒鬼說話了：大家不用猜了，是我！這幾天我嘴饞，看那些東西新鮮，忍不住偷吃了幾盒。老酒鬼的自我揭發(fā)讓所有的人都很意外，老酒鬼拍拍胸膛，一人做事一人當，我認罰！科長果然在老酒鬼的床底下發(fā)現(xiàn)了幾片果皮。老酒鬼沒有被開除，只是象征性地罰掉了他當月的獎金。老酒鬼在超市創(chuàng)建之初就來了，是三朝元老，而且干工作兢兢業(yè)業(yè)，怎么因為這點小事就被開除呢？科長只是說服教育了幾句，老酒鬼笑嘻嘻的不住地點頭。

我只負責擺放果品和蔬菜迎接那些來往的顧客，可是自從老酒鬼承認錯誤之后，一有空閑時間我便幫他卸貨，起初老酒鬼還很推脫，一來二去，他便習以為常了。也許我們隔著一座大山的距離，我們有很大的不同，但是我們有一點是相同的，我們都卑微，在同樣一個環(huán)境里卑微者都是心靈相通的。

某天，臨近下班我急急地向廁所跑去，迎面碰上了老酒鬼，我打了聲招呼，老酒鬼卻喊住了我：姑娘，不要這么做了。我很狐疑，他卻一把拉住了我的手晃了晃，一個包裝精美的芒果從我寬大的袖口里滾了出來。我臉紅了，我想說什么，可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老酒鬼很嚴肅，我有些害怕，如果他告訴了領(lǐng)導，領(lǐng)導再通知下屬，整個超市都會知道我是個小偷。如果麗姨她們再到處宣揚傳到我媽的耳朵里，她該有多么傷心?。∠氲竭@里，我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摟住了老酒鬼的大腿，淚如雨下：大爺，你放過我吧，我再也不敢了。老酒鬼陰著臉，我放過你？我替你頂罪，我暗示你，你都不清醒！大爺啊，我清醒，我明白你是天下難找的好人，可是我控制不住自己……我心里有萬語千言卻無法吐露半句。老酒鬼生氣地甩開了我的手，我萬念俱灰，不顧一切拉住了他寬厚溫暖的大手?！按鬆?，你不了解，我媽病了，她嘴唇干裂，她需要水果，需要營養(yǎng)……爸爸愛上了一個有錢的女人，他不要我們了！我媽說等她好了我就可以上學，可是沒有人照顧她，她的身體狀況越來越壞，大爺，我希望我媽好起來，我希望自己早一天上學，我要考大學……我說不下去了。老酒鬼的眼里閃爍著晶瑩的淚光，他的手顫抖著扶起了我，輕輕抹去我臉上的淚。他哽咽著說：放心吧，大爺不會去告你，但是大爺不希望你以后這樣做了。我重重地點點頭。

4

以后我真的不再偷拿超市的東西了，老酒鬼說無論有多難，做人都要挺起脊梁。我和老酒鬼的關(guān)系更近了，幾乎每天老酒鬼都要在眾目睽睽之下把諸如一個桃子兩個蘋果塞進我的兜子里。之后，還回身大喊，別誤會，俺是付過錢的，收銀小姐可以作證。一句話逗得大家哈哈大笑。有時我也拒絕，我不想欠這個善良的人太多，老酒鬼很堅決：這不是給你的，是給你媽的。有人接話，老家伙你認識她媽嗎，你是不是和她媽有一腿啊，她不會是你生的吧？老酒鬼氣急追著那人打。望著他小小的背影，我常常淚眼模糊，也許，他真的是我爸爸，如果不是，他為什么對我這么好呢。

我的工作服一直很肥大，剛來時我曾經(jīng)要求了幾次再換一件，可是上面沒有反應。后來，我不要求了，因為工作服袖子很寬闊，讓我在神不知鬼不覺中帶走那些新鮮的果品。和老酒鬼關(guān)系密切之后，有一次，我被長長的褲腿絆住，結(jié)結(jié)實實地摔了一跤，頭磕在桌子上，出了好多血。第二天，老酒鬼就遞給我一件嶄新的工作服，我穿在身上大小正合身。聽麗姨說，老酒鬼因為這件事和科長大吵了一架。超市的人都說，老酒鬼對清水鴨太好了，清水鴨那么普通的外貌，咋把老酒鬼喜歡成那樣呢。老酒鬼不理會那一套，居然直呼我為閨女，我也快樂地答應著。

家中地窖內(nèi)有幾瓶沉了十余年的酒，是姥爺留下的。我趁媽媽不注意，偷拿出一瓶送給老酒鬼。老酒鬼喝得直吧嗒嘴，不停地說謝謝你閨女。那一刻，我明白了，老酒鬼的內(nèi)心也是孤苦的，他也需要別人的關(guān)懷。

日子真的像一瓶喝不干的酒，轉(zhuǎn)眼我來到超市快半年了。母親那低矮的心終于在悲傷中站起，她不再整天賴在床上，也能出來走走了，臉上也有了一些光澤。有些人是被苦難擊不垮的，痛苦地掙扎以后還要向前走。我的心情也漸漸明朗，我馬上又可以上學了。

老酒鬼的臉卻漸漸陰郁，我問他怎么了，他只是說他不舒服。那天外面大雨傾盆，超市里人很稀少，科長找到我，說老酒鬼對他說我不干了。我的頭立刻變大了，這個稀里糊涂的老酒鬼啊！

我找到他，他正在喝酒，酒瓶是空的，可他還意猶未盡。沒等我開口，老酒鬼便說話了，我已經(jīng)替你做決定了，馬上回去上學！我驚呆了。“這里不適合你，你必須回去上學，你那么聰明，不能再耽誤了。老酒鬼表情極度自然?！翱墒恰蔽医Y(jié)結(jié)巴巴，我也想早點離開回到課堂，但是現(xiàn)實的可怕讓我無能為力。

“我早就為你規(guī)劃好了。”他從被子底下拿出一個有點發(fā)舊的存折?！斑@里面有五萬塊……足夠你上高中和上大學的費用?！蔽以僖淮误@呆了，下意識地擺擺手。我們萍水相逢，憑什么我要接納如此貴重的禮物呢。

“你必須收下！”老酒鬼語氣強硬起來。我小聲說大爺我不能收，我知道大爺對我好，我們情同父女，可是大爺不容易啊，我的眼睛濕潤了。他一聲長嘆，仿佛要嘆盡這人世間的悲涼?！拔疫@個人，一輩子沒結(jié)過婚……我無兒無女的，要錢有什么用……我身體一年不如一年了，可能有一天會突然離去……錢對我沒有用了……”他的話斷斷續(xù)續(xù)的，他的小眼睛里泛起了淚花?！翱墒清X卻對你有用，這筆錢可以幫助你實現(xiàn)夢想……你是個好孩子，大爺最希望看到的是你能快快樂樂走進校門?！彼拖铝祟^。

我再也控制不住激動的情緒撲進了他的懷抱，我感動，感動這場其實隔山隔海的跨著一個世紀的相逢，它充實了我的生命，充盈了我的人生！

5

我已經(jīng)和班主任打過招呼，再過一周我就可以上學了，但是我的心總是不能平靜，我應該回報老酒鬼，若干年的回報太晚。可是現(xiàn)在我拿什么回報他呢？突然，我想起了幾個月前發(fā)生的那一幕。

他是寂寞的，他一輩子都沒結(jié)過婚，我可以用我十八歲的身體溫暖他的寂寞安撫他憂傷的靈魂。我想。月光清冷，徘徊了很久的我，終于敲開了他的房門。他很意外，問我為什么這么晚還來。我不回答，毅然地走進屋門，七拐八拐，坐在了他的床上。我很平靜，我說今晚我是來陪你的。他一愣，然后嘿嘿地樂了，“我大閨女就是懂事，是不是又給爸拿了一瓶酒？”他歪著頭瞅著我身后。我說沒有，但是我就是一瓶最好的十年陳釀。我開始脫衣服，他眼睛雪亮，放射著不可思議的光芒。過了一會兒，他好像明白了什么，幾步走到我跟前，狠狠地打了我一耳光。他奶奶的，你真糊涂！我嘴角淌出了血，我哭著抱住了他，我說大爺，我不知怎么報答你，你一輩子沒結(jié)過婚……他撫摸著我的頭發(fā)，聲音仿似來自天外：你考上大學，就是對我最好的報答。

從那天晚上我知道了，在這個世界上，有一類人的靈魂是干凈透明的。

6

我上學了，聞著花壇的花香，沐浴著陽光的溫暖，聽著沁人肺腑的青春音樂，幸福的感覺那么痛快直接。每周我都要去金百樂去看老酒鬼，每次我都要拎著一點母親特制的小食品。我不給他買酒，母親說男人喝多了酒不好。老酒鬼也不顧忌場合，接過小食品便大吃特吃，邊吃邊說，大家看看，我閨女多孝順。

后來，我忙了，隔兩周去一次。再后來，隔一個月去一次。我不是獨行，我承載著母親和老酒鬼的夢想，我要盡我所能去實現(xiàn)它。

第一次摸底考結(jié)束后，我去看老酒鬼。麗姨不敢抬頭看我，大芹和秋紅也躲到了一邊。我問她們，老酒鬼呢？她們不說話，只是搖頭。

我來到老酒鬼的小屋，那張小床不見了，只是一個空酒瓶還在，那是我的十年陳釀啊。老酒鬼不在，老酒鬼的氣息還在，那些雜七雜八的貨物還在。

我返回身找到麗姨，我問她。麗姨淚眼朦朧，說老酒鬼在半個月前去了，前一段時間，他說身上痛，科長帶他去檢查，人家說他得了肝癌，已經(jīng)是晚期了……我們要把這個消息告訴你，他說什么也不讓，他說你現(xiàn)在是關(guān)鍵階段，他是個無足輕重的人，他不能影響你……他走那天，我去學校找你，可是我說不清你是哪班的……麗姨還在自言自語，我卻頭重腳輕，難道人世間的錯過竟如此輕易？

河流可以錯過大山，因為它還有無邊的海洋，鳥兒可以錯過森林，因為它還有碧藍的晴空，小草卻不能錯過太陽，因為是她給了它生命啊。

我麻木地在人流中穿行，耳邊卻突然傳來一聲柔柔的呼喚，清水鴨，清水鴨……轉(zhuǎn)過身我卻找不到那張熟悉的面容。我機械地走著，我聽到了自己心靈顫抖的聲響，我無限悲傷，卻無比堅強。

7

如今，我已坐在了大四的課堂上，昔日那棵弱不禁風的小草已經(jīng)長成了枝繁葉茂的大樹。我常常在午夜放下書本時回想，我會想起那張臉，那顆善良的心。往事的枝葉一點點瘋長，覆蓋了我的靈魂。

我不會忘記那段往事，我會用一生去堅強地行走堅韌地銘記，因為，那是屬于清水鴨和老酒鬼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