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在的詩

蔣在，1994年9月生，11歲并始寫詩，14歲發(fā)表詩歌。詩歌見于《人民文學(xué)》《詩刊》《星星》《天涯》《山花》等。詩歌選入《中國詩歌精選》《中國新詩年鑒》等年度選本。小說見于《上海文學(xué)》《長江文藝·好小說》《山花》等。

主持人語

一直以來隱隱地覺得90后詩人在表達方式上有一些優(yōu)越性，從蔣在的詩歌里似乎能找出一些緣由。那種無拘無束的言說里，融合了現(xiàn)代傳媒時代成長起來的年輕人的寬廣的眼界和思路。抹去了民間和學(xué)院的差別，混淆了詩意和非詩的界限，甚至填平了古典與現(xiàn)代的鴻溝。蔣在的詩歌里到處都有一個詞語在閃亮“任性”，這是現(xiàn)代詩歌從形式到內(nèi)容不斷變異和跨界的結(jié)果?？赡苓@種詩歌有點過于隨性了，失了一些法度和底蘊，可是詩無定法，當下新新人類的寫作狀態(tài)里肯定有存在的合理性，從現(xiàn)代詩歌史的發(fā)展來看，中國新詩經(jīng)過百年的曲折進步走到今天，不可避免地要受到多元文化，網(wǎng)絡(luò)文本以及流行文化的沖擊。衷心希望當下午輕詩人靜下心，沉住氣，寫出具有時代特色的作品。

一一蘭坡

手中的白桂花

望著愛琴海

在灰褐色的海岸邊

為哨兵造一座

無人拜訪的丘墓

丘墓旁的白桂花

在富饒的雨水里

換上一桶油罐

把臉洗了又洗

扣上

我自由的白桂花

白桂花的浮香

轉(zhuǎn)向天邊落日

曬成哨兵

手里鐘塔的杏黃

堆成無人探問的莊稼

我用余生將你拾起

掀開你夢境中

滑下的面紗

罌粟，罌粟（組詩）

誕生

石碑上刻著太陽

圣母瑪利亞

殿外已經(jīng)結(jié)滿了罌粟

讓保羅將時間

和圣經(jīng)鎖在殿堂

寫完以弗所書

讓埋葬他的山坡

以及他死去的圣名

一直彰顯在不朽

和不變的榮耀里

揀選

徒步走未了

臣服于

基督耶穌的十二個使徒

打著赤腳走過平原

來到加斯他河岸的河口

不要過去

腳底踩著灰土

面前鋪就著

馬賽克風格的石磚

頭頂卻寫著耶和華的名字

不要譏笑

女人的譏笑

已經(jīng)喚醒了我

審判

羊羔肉的香味

先于愛琴海的波浪抵達

獻祭的羊皮也已剝下

撐成航海的帆船

保羅在海里

馱著耶穌的母親

他們激怒了

神廟里謀生的銀匠

在或來或往的人群中

就是不見

一個身著白衫的男人

背著耶穌基督的母親

帶著耶穌賜下的荊棘王冠

復(fù)活

阿波羅見了他們

默默不語

將晨光撤向了海沙

數(shù)不盡的海沙

變成海神波塞冬

手里的青銅酒杯

向下鞠躬

為了獻祭殿外

最后一個

進入三條甬道的人

保羅背著圣母瑪利亞

選擇中間

那一條更長更遠的路

兩側(cè)虛弱的侍女

將石頭磨成顏料

一邊敲響瓷器

一邊在石碑上

刻下保羅腳底的字

愿你的罪被神靈寬恕

罌粟，罌粟

幾世紀之后

海潮上溢

遙遠的一切已經(jīng)過去

萬鳥繞枝

我站在高處

飛鳥沖下石柱

基督和使徒

不見蹤影

我卻再不能向前

一步也不能

我只想問

虛弱的侍女啊

如今

你祖祖輩輩

的罪是否已被

圣潔寬恕

夢中的銅鼓

土黃色的傷病

窗外三月的雨

一個陌生女人

在不同的房間里酣睡

那是我

夢境中

敲了又敲的

銅鼓

雄性的鳥

雄性的鳥

你張開我夢中

紅色的翡翠石

將之藏得更高

我用你仰面朝天的喙

消止我深曠無邊的門檻

我變賣了一切

我變賣了一切

為我預(yù)知的貧窮

我賣掉我的充氣床

我的燒水壺

一瓶墨水

還有一袋兩公斤的米

對

將來有一天如果回來

回到中國

我會想起自己

在二十歲那年

站在廣大無邊的世界上

變賣了一切

為了我們的卑鄙和怯懦

生的時候只想著生

站起身

無限地焦慮

想著明日大雨隔斷

去機場的路

或是影響飛機的起落

該如何是好

天很暗

我問女主人

這雨在伊斯坦布爾常見嗎？

她說不常見

我看著外面的街道

有軌電車呼哧而過

我不能躺下身睡著

漫無邊際的早晨和黑夜

我不能痛苦而疲憊地醒著

好像生的時候只想著生

死的時候卻在想著別的事情

2015年6月5日于伊斯坦布爾暴雨

你為什么不告訴我

我抓住一只鳥

放棄另一只

我驕傲挺拔的夜鶯

站在棕黃色的樹枝上

將苦菊與銀杏擺成

一道生死

永不相見的符咒

在河的對岸

看著我

才相見就要分離

我的死了

你的卻還活著

我怨你說話不作數(shù)

不作數(shù)的是我

你為什么不告訴我

你為什么愛我

卻又要瞞著我

這是最后一夜（組詩）

一

這棵樹枝被第二次剝開

一個德國人

以圣靈的名字起誓

逼迫我

走在大雨滂沱的

以色列邊境

蒼蠅被引入教堂的側(cè)門

借著侮辱神靈的姓名

懲罰我

余下的被打開

灌醉一群蒼蠅

一個人清醒著

為他們守夜

這是最后一夜

二

最后的凌辱

今夜還要再疲倦一些

還要再疲倦一些

用摸索和拜訪

轉(zhuǎn)述一個尊嚴

這群蒼蠅在夜晚復(fù)活雨夜

泥濘在誦讀

難以為繼

蒼蠅

變成烏鴉世界里

裝著高貴暴風雨的獵人

三

原來的故鄉(xiāng)

總是在雨夜里

洪水滔天

舉起獵槍 朝向

圣靈的嗓音

一一祈禱著

光著腳

站在自我的肉體上

以朝拜的名義仰面誦讀

蒼蠅不是烏鴉

吹滅宮燈（組詩）

一

上蒼寄予一次死亡的暗示

古樹的果實種子

隨即如雨一般飄落

坡腳的老侍衛(wèi)提著燈盞

照亮帝王兒子的額頭

征戰(zhàn)的大路已在眼前

士兵沉甸甸地跟著

抬著帝王的棺木

馬匹哀鳴

夕陽劃岸

遲疑地回頭望了一眼

走到城下通過海港登船

人群在他背后

響起暗沉的歌聲

二

大火燒了三天三夜

雞鳴伴著犬吠

外邦人侵城焚燒

白塔越燒越亮

眼淚越燒越黑

城墻的外形崩塌了

海浪拍岸

底部是帝王船筏曾碰觸過的

凱旋歸來的礫砂

無人棄城而逃

坡腳的老侍衛(wèi)在誦念

將宮城藏的字符搬到柱下

跛腳的老侍衛(wèi)

抱著帝王的兒子

一邊哭一邊掩面

撕一頁讀一頁

想背下赫西奧德

存留的詩篇

三

宮燈被吹滅

我對著如今

現(xiàn)代希臘人擺放的櫥窗

對著

護衛(wèi)的大盾掩面哭泣

又是另一個三天三夜

“力拔山兮氣蓋世”

他在櫥柜里

屹立不動

遠古高貴的英雄

我既不動念也不執(zhí)著

一切就要結(jié)束了

我會忘記在夏天

輕輕搖開

四面窗的其中一扇

它的手柄甚至未曾蓋過

對面森林冷杉樹沿的一半

一切就要結(jié)束了

常青樹的陰影很快就要遮住

夾縫中長出的蕨葉

誰也不會再想到

蕨葉邊緣

褐紅色的葉球絨毛

翻開了明天的背面

以及昨天的今天

蜂巢在雨后掉下

雨水掛住尾部的蜂針

它們沒有言語

拉我一同下墜

或是把握一次

長久的訣別

我還來不及

在蜂巢的王臺中

辨認

辨認每一種花粉和蜂蠟

忘記了相識

在窗沿上構(gòu)筑一個家

讓我用來想象遠方之遠

流水淌過松弛的沙土

一切就要結(jié)束了

你再不來

后花園里開滿的醋栗

明日就謝了

落葉灌木

她們的花瓣遠比

橡木的漿果

凋落得比我預(yù)期要早

我愿放下我的網(wǎng)

將之拆開

再一次縝密地編織在

海鳥不能飛去的方向

讓開了花的根須長成

一顆瞞住人類時間

和歷史的化石

在某天

長出參天大樹的枝葉

托起南方

遷徙過來的雪雁

身披潔白的羽毛

用那扁而貧瘠的喙

啼叫三聲

你知道

我是其中的一只

繞曾經(jīng)用手

搬離的石頭而棲

一切就要結(jié)束了

鳥和昆蟲

銜著我和枯葉

建一個我日夜渴望的家

他日

從山底

從稀疏的草叢中

被無眠的牧羊人拾起

縫制成一個橢圓形的蟬蛹

輕輕地剝下

柔弱的薄殼

散落成沿著小道

飄過的蒲公英花

一切就要結(jié)束了

在此前選擇死去或是

遠離一個晝夜的長短

不曾為任何一個凡人的吶喊

遞減或是增加

我將此生見過的海水交給你

我將此生見過的人群

交給玫瑰和黎明

我將萬物初始

混沌的擾動還給你

用來給予寬慰船艙里

傍晚時分在港口

停留著的狹窄又卑微的愛

除此之外我還欠你什么

欠你水塘中最后一層環(huán)形的波紋

欠你酒杯碰撞的最后那一聲

欠你來年登上橋頭等我的分秒

欠你伊斯坦布爾陰雨天的微光

這一切我放在了日落的中央

而余下我沒有說完的

仿佛又相隔了一夜

一切就要結(jié)束了

我只在兩個地方找到了自己

在鏡面或是光里

這個夜晚

我擁有

七天的時間

去修補

一種新的眼光

把持

你的每個夜晚

愛上我吧

我已不能再數(shù)出

多少個小時

原諒我吧

你期望著

把這里變成家

每夜在這里

叫醒我

吸氣

或者呼氣

說服你的

是這個女人嗎

七個夜晚

講出來

給我一點光

你比我睡得

更快

今晚

或者其他

另外的夜晚

我們未必就能愛得更好

此時

在等待一個親近的人來

我不曾更好地愛

也不適合埋在盼望中

想著別人的塵埃

這已不是遲鈍時刻

能夠聲張的問題

時候來臨了

來生

想起別人窗前的一把鎖

而就拿明天來說

我們未必就能愛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