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時旸 趙萍
一個非常要好的朋友突然在微信上對我說,“我把親戚給打了?!蔽业牡谝环磻菃?,“你被盜號了?”對方說,“沒有啊,真事?!?/p>
他是那種教養(yǎng)極好的人。能讓他忍無可忍的,估計接近某種意義上的罪惡。
原來,他的奶奶一直跟著他們家生活,老人家有5萬塊錢,讓朋友的父親存到銀行,用了他父親的名字。這事被朋友的大伯知道了,憤憤不平,三番五次來到朋友家,聲稱他父親貪了老人的錢,朋友多次勸說無效后氣得動了手。
這之后,大伯干脆住到了他們家,以要為老人盡孝的名義不走了。一家人的生活全亂了。朋友的父母仍然不好意思強硬地開口送客。
“我父母還總想著都是親人啊,用親情那一套綁架自己。”朋友這樣念叨。
那之后,我們認真聊了聊有關親戚的話題。他說,“本來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如果不是因為血緣關系,根本永遠都不會來往,就別往一塊湊了”。
沒錯,凡是不可選擇的關系,都是可疑的。親戚就是最典型的一種。它被血緣框定,具有強迫性。由于各個家庭的經(jīng)濟條件、文化程度、三觀的不同,再加上復雜的實際利益糾葛,這就足夠奠定災難性的人際關系一切根基。
作為年輕的一代,我們愈發(fā)覺得沒必要隱瞞對三姑六婆的厭惡,更沒義務假模假式地對親戚表演親昵,但對于我們父母一輩來說,親戚就是親戚,即使他們在其中被攪擾,也似乎從未想過還有一種脫離的可能。
某種程度上講,中國式親戚們還是很古典的,因為他們基本還秉承著農(nóng)耕文明以及狩獵時代的聚集習慣,天然覺得血緣關系勝過后天選擇的社交關系,但我們很清楚,實際上并不是這樣。
如果我們?nèi)プ鲞m配化選擇,親戚中也會有一些與我們互相喜歡的人,我們會走得很近。某種程度上講,我們之所以愿意與其交際,并非因為血緣的必然聯(lián)系,而是因為血緣這層關系讓我們得以相識,之后又經(jīng)過了一次文化和價值觀層面的篩選。本質(zhì)上講,它變成了一種非強迫性的關系。
而對于那些三觀不合的親戚們,我們的高線是有距離感的客套,我們的底線是遠離你。因為我們都清楚,有些事情是不可調(diào)和的。
仔細觀察,就會發(fā)現(xiàn),當下,我們與親戚之間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有很多都是因為我們進化了,而那些被我們討厭的親戚們沒有進化——當然,我說的是精神上。這并不是歧視,只是寫實。他們?nèi)匀煌A粼谝环N過去的文明和經(jīng)濟制度所形成的心理和精神世界中,以那種狀態(tài)與這個時代人和事對接,矛盾重重是自然的事。
作為1980年代出生的人,我們是第一代從兒時就開始慢慢走出貧乏的一代,但我們的父輩那一代人都經(jīng)歷過特別惡劣的時代,物質(zhì)的極度匱乏先是奠定了他們最初的人格,爭搶資源所帶來的人性的扭曲與傷害幾乎無法更改,之后,經(jīng)濟模式的變遷又將一大批人或甩掉或打敗,那群人總有一種自己被當做犧牲品的憤恨情緒,這也是為什么會產(chǎn)生“我弱我有理”的無賴心態(tài)的根源之一。在巨變的社會轉型之中,人和人之間實際上已經(jīng)徹底變成了幾個不同世界的人,原本,就應該毫不相干,但囿于親情和血緣,不得不發(fā)生聯(lián)系和交互。而這又怎么可能順暢地交互呢?
很多人誤會了,親戚之間的血緣和DNA確實是不可能割斷的,但,是親戚不代表一定有親情,感情是一個更加復雜的事情,它需要雙方對于很多事情及價值觀有高度認同才能達成,而不是只要具備高度相同的基因群組就一定可以自動生發(fā)出來。所以,親戚之間那些爾虞我詐,幸災樂禍,妒人有笑人無,沒什么難理解的。從一個根源生長出幾串枝椏,長成不同的樣子,彼此無法再合攏,再正常不過。
所以,沒有期盼,就不會有幻滅。
但我們父母那一輩對于血緣有一種近乎盲目的迷信,血濃于水的觀念讓他們即使付出再沉重的情感代價也似乎在所不惜。他們經(jīng)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畢竟都是親戚”。
其實,血緣不算什么,文化塑造和價值觀取向才是考察人們親近還是疏遠的更重要的指標。時代變化到如今,我們就能看到一個明顯又有趣的差異,我們父輩的人更看重地緣和血緣的遠近,而我們自己更看重興趣和價值觀的異同。
對于父輩來講,老鄉(xiāng)、親戚是必須也必然會使彼此變得熟稔的前提,而對于我們來講,某個豆瓣小組的同好,某個知乎問答中的知音,都遠遠比親戚和老鄉(xiāng)要熱絡得多。這是一種價值觀和文化沖突。我們得承認,有些這類的沖突,在客觀條件沒有發(fā)生變化的情況下,是不可調(diào)和的。我們與父輩之間的價值觀差異其實是建立在普遍的社會變遷之上的。他們出生并長大于熟人社會,而塑造我們價值觀的幾乎已經(jīng)是陌生人社會。所以兩代人對于相信誰,親近誰,用怎樣的方式挑選和介入人際關系,是不可能互相認同的。
從我們的視角看他們,他們的觀念迂腐、低效、自我傷害又傷害他人,但即使你把一切利害關系擺出來給他們看,他們?nèi)匀徊辉敢獬姓J和面對這一切。其實,這涉及更深層的安全感問題,在他們看來,失去了地緣和血緣關系的庇護,熟人社會的紐帶就被斬斷了,在他們的觀念和感受中,等于失去了與安全世界聯(lián)系的重要通道;而我們不同,我們從來就沒想通過什么途徑通往熟人社會,我們的安全感來自于價值觀相同的朋友。這也是為什么,父輩無法理解網(wǎng)友,而我們無法理解親戚。所以,反過來,從他們的角度看我們,我們冷漠、自私、沒有家族觀念,結交的朋友底細可疑。
相比于親戚,朋友讓我們更放松,距離更近。無非就是因為,這種關系是經(jīng)過篩選的。從這個角度上來說,親戚是一種壟斷的生意,而朋友是市場經(jīng)濟的產(chǎn)物。自由市場的結果總是好過配給制度。這不只是在經(jīng)濟上適用,在人際關系上同樣如此。
我們這一代人總會覺得,似乎總碰觸到眾多糾結的問題,無法解決。其實,那些都不是誰的對錯,而是文化沖突,這個社會變化得過快了,我們作為個體,有些人超越了時代,有些人跟上了時代,有些人被時代遠遠甩掉了——無論物質(zhì)還是精神——但是這三種人仍然在同一個物理空間生活,一旦因為某些原因產(chǎn)生交錯,沖突是不可避免的。
具體到親戚,避免發(fā)生沖突的唯一方式其實就是不和那些三觀不合的親戚來往,真的,我們的上一輩總覺得這種方式?jīng)Q絕而不近人情,但是他們并沒有什么其他的辦法可以讓自己解脫于那種負面的情緒。他們總是希望以老好人的方式去柔和地撫平一切。
但老好人的下場其實是很慘的。我朋友的父母,因為生活已經(jīng)被打亂,又不好意思把親戚轟走,所以只能自己想辦法委曲求全。你看,中國的很多事情,處于灰色地帶的時候,就是狹路相逢無賴勝。
作為有尊嚴的人,我們確實無法把自己拉低到比無賴還無賴的程度,對于無賴來講,耍無賴是他們的生存手段,道德和體面是一個笑話,而對于我們來說,卻成為了包袱。所以,有些事情只能簡單粗暴地解決,那種靦腆的、留有余地的、體面而迂回的處理方式,對于不講究這些的人來說,根本不起作用。
從根源上講,徹底的解決方案就是與無賴物理隔絕。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因為無賴的基本邏輯就是“我就這樣,你能把我怎樣?”所以,當你不能怎樣的時候,唯一的方式就是阻斷。雖然這會讓你覺得從情義上有些過意不去,但是兩害相權取其輕,沒辦法。
我們得承認現(xiàn)實,我們的血緣譜系中,不一定就都是明事理的,也更不一定都是彼此關愛的,血緣關系是偶然且毫無選擇的事,所以,我們只能后天去篩選,遠離該遠離的,親近該親近的,別被血緣綁架。不然,最終受傷的只能是我們自己。當然,我們還應該檢視一下自己,別成為別人眼中的熊親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