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研 趙萍
琴姑娘在家排行老二,上面有一個姐,后頭還跟著一個只小她1歲多的弟弟。那個年代,這樣的兄妹組合往往意味著,生下琴姑娘只是迫不得已,原本想要的是一個兒子。
后來許多年,琴姑娘的回憶里想必都會反復播放這樣的場景:她出生的那個冬天,母親還未出月子,靠在床畔,頭上包著毛巾,整日憂傷地看著她沒心沒肺地吃了睡睡了吃。直到有一天,院子里來了個陌生女人,胖胖的,站在母親床頭,用指頭刮她的小臉,那個親昵勁仿佛一輩子都沒見過襁褓中的女孩兒。女人有兩個兒子,稀罕女兒,再三賭咒發(fā)誓,保證會好好待她。父親似乎愿意了,其實早在托人找人家收養(yǎng)女兒時,兩口子已反復商量很多回,對方的婆家、娘家、兄弟姐妹都仔細考查過了,這會兒再讓女人保證,只是求良心安穩(wěn)。女人抱走了琴姑娘。
但兩天后,父親又跑去女人家把琴姑娘要了回來。父親說是舍不得,可在琴姑娘心里,一直都覺是那只是他良心不安,不想此生落下不光彩,才如此這般。在琴姑娘整個少女時代,時不時家里的父母長輩親戚把她出生時的故事當閑談講出來,最終要傳達的意思似乎是,你看你爹媽多愛你,都送人了還又抱回來。琴姑娘的表情始終漠然。談不上怨恨,只是漠然。在她的意識中,丟了就是丟了,即使再要回來,那也是曾丟過的。所以,當青春叛逆期到來,她的叛逆也是同齡孩子中最徹底的。
被母親罵兩句,就是伸手不見五指的半夜,都會跑掉,直到父親帶著三五個人舉著火把在某個山洞把她拖出來;13歲不到,已經(jīng)出挑,長腿長胳膊長脖子,高高的馬尾辮,在背上蕩來蕩去,自己把裙子改到母親看了又忍不住要罵的地步,穿高跟鞋,化妝,逃課,打架,和男生約會,甚至開始在鎮(zhèn)上商店偷東西。和同伙的女孩兒,一前一后進入商店,趁著人多,她在前面假裝挑選,把長筒絲襪、絲巾、手套等小物件,從胳膊下悄悄傳到擠在她身后的女孩手里……得逞的時候,那些日子便會看到琴姑娘脖子里嶄新的絲巾,被發(fā)現(xiàn)的話,又免不得被鄉(xiāng)里熟識的人拖到父母跟前,父親再揪著她發(fā)辮去給店主人認錯。
琴姑娘14歲時,鎮(zhèn)上來了個雜技團,表演下腰、劈腿、用腳掌蹬大木桶、用手指轉(zhuǎn)方巾,還有男人女人們喜歡的熱辣舞蹈,金燦燦的褲子,腰際扎著彩色的紙,上身的緊身衣比內(nèi)衣大不了多少,墜著各種顏色的穗子,身體抖動起來,胸前的穗子都瘋了般地上下?lián)潋v,臺下于是一片嘩啦啦的掌聲、口哨聲,還有男人的起哄,再來一個!再來一個!琴姑娘也入迷了,癡癡看著,沒想世上還有這樣一種精彩生活。她偷偷溜到后臺,看見雜技團擱在地上的煤球爐子,炒鍋、鐵鍋,兩棵樹之間的繩子上晾著灰撲撲的看似沒洗干凈的衣服。雜技團女成員的孩子,也就兩歲左右,嘴角淌著口水,開襠褲下的小屁股凍得發(fā)紫,但已經(jīng)自覺把腿橫在小板凳上開始做壓腿練習了。
琴姑娘沒被這種精彩生活的內(nèi)核嚇倒,相反,她急切地想要融入,急切地想要與她的世界,與那些小偷小摸,那些鬼混,那些吵架打架,訣別,去另外一個世界重生。于是在雜技團離開鎮(zhèn)子時,琴姑娘藏進了他們的大卡車。待家里人發(fā)現(xiàn)苗頭,父母浩浩蕩蕩帶著十來個壯漢,追到縣城的出城口,卻早已不見那輛大卡車。母親坐在來往車輛揚起的塵土中,干巴巴地哭了一陣,便只是神情呆滯地啜泣,父親望著那條通往遠方的路,使勁地抽煙,一根接一根,終于,狠狠地踩了一腳地上的煙頭,憋出一句,就當她死了!母親聽到這話,又開始號哭。想要去外面世界過精彩生活的琴姑娘,當她蹲在卡車里暢想遠方,是否也有片刻,想到父母追她時的狼狽和酸苦?應該是有的。因為十多年后,她回來了。帶著丈夫和女兒。
女兒長得跟琴姑娘小時候一模一樣,瓜子臉,長睫毛,肉嘟嘟的小嘴巴,母親愣愣看了許久,才大叫一聲,坐在地上,拍著胸口,哭得整個鎮(zhèn)子都能聽到,一種久遠的、已然沉睡的、似乎要一直沉睡下去的傷痛,終于被掏出來,在屋檐下,在小鎮(zhèn)的陽光下,在鄰居默然的傷神中。琴姑娘讓女兒過去扶外婆起來,小女兒緊攥著手里的餅干,瞅著這個哭泣的老女人。她不知道這個女人是誰,為何悲傷,她只是能直覺到這就是悲傷,她不知所措,轉(zhuǎn)頭望向自己媽媽,淚眼婆娑。
之后幾年,琴姑娘每年春節(jié)都回家,女兒漸漸長大,和她當年一樣漂亮,但她與丈夫的貌合神離,誰都能看得出。又如此拖了幾年,琴姑娘的父母在鎮(zhèn)上消失了半個月,鄰居們說,是琴姑娘請父母去她那里玩了。是去琴姑娘家,但是為主持琴姑娘小兩口離婚事宜的。琴姑娘請來父母,也許她想的是,結(jié)婚時父母沒出現(xiàn),至少離婚時讓老人家做個見證,一段人生就此畫上句號。
以后的日子過得似乎更快了,琴姑娘帶著女兒自己過,在重慶某個商場做銷售,女兒一年比一年高,她也漸漸有了皺紋。作為堂姐妹,中斷多年聯(lián)系后,我們終于又再次聯(lián)絡上,互加了微信號。她在朋友圈曬她女兒的照片,曬她的工作生活,曬她每次回老家的心情。伯母60歲時,琴姑娘在朋友圈曬了自己買的生日禮物,一條鉑金項鏈,她說:“祝媽媽生日快樂!”看到這條微信,我的眼淚馬上就出來了。
琴姑娘和父母,終是和解了。也許,說和解也不對。不是妥協(xié),不是和解,只是生活本身。等你爬過一些山,趟過一些河,孤獨過、掙扎過、哭泣過,有了自己的人生故事和悲傷,你終會變得柔軟,終會體諒別人曾經(jīng)的孤獨、掙扎和悄然的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