柿子紅了

收了秋，種完麥子，媽媽也要跟著爸爸出外打工，就剩下爺爺、我和弟弟。我第一次感覺到家里這么冷清。以前都是爸爸一個人出門在外，爺爺、奶奶、媽媽、弟弟和我，整天說說笑笑，熱熱鬧鬧的。前些天奶奶過世了，如今媽媽又外出，我心里一下子空落落的，一時(shí)間很難適應(yīng)。

我知道媽媽要出去打工的原因。一是奶奶的喪事花費(fèi)了不少，可這都是爸爸媽媽心甘情愿的。因?yàn)槟棠绦量嗔艘惠呑?，又走得那么匆忙，爸爸媽媽?shí)在過意不去，想讓奶奶走得熱鬧些，這樣心里也好受點(diǎn)。再就是我考上了初中，姑姑說爸爸媽媽要給我攢學(xué)費(fèi)。姑姑假嗔道：“還不都怪你。你要是念不動，你爸媽只供陽陽一個，也省一半力氣，也不用兩人都出去打工了。”我就說：“那我以后就不要用功了？”姑姑說：“你敢！你媽回來還不把你爺爺怨死……”

洗衣、做飯、喂牛都落在爺爺一個人身上。我要學(xué)著洗衣服，爺爺不讓，說這一點(diǎn)活根本不夠他一個人做，叫我和弟弟一心好好念書就行了。

星期天下午吃完飯，我騎上自行車去上學(xué)。

麥苗兒剛剛鉆出了地面，一行一行的，就像是誰用淡綠色的彩筆搭著尺子畫出的一條條直線。

田頭和溝沿上的柿子都已經(jīng)紅了。這些年，大人們都出外打工，柿子沒人采摘，主要還是因?yàn)闆]人收購。滿樹紅彤彤的柿子，在明媚的陽光映照下，整棵樹就像是掛滿了一盞盞小燈籠……

多美?。∥业男脑缫烟兆砹?。

水渠盡頭那幾棵碗口粗的樹是我家的。柿子把樹枝壓得彎彎的，爭先恐后地向它們的小主人打著招呼。我心里忽然一陣酸楚。它們或許還不知道，奶奶已經(jīng)不在了，它們也要和別的柿子一樣，沒人要了。

奶奶鏇的柿餅可甜可香了。聽姑姑說，爸爸打小就愛吃柿餅，沒想到媽媽也喜歡，等有了我和弟弟，我們也愛吃。地里活一忙完，爺爺就挎上籠去摘，回來交給奶奶鏇曬。奶奶鏇的柿餅又圓又干凈，曬得不軟不硬，霜又厚又白，吃到嘴里又黏又甜。留夠過年和平時(shí)吃的，還有不少剩余，便賣給了上門收購的小販。那些小販每年都叫奶奶多做些，說有多少要多少，可爺爺和爸爸心疼奶奶，不讓她過度勞累，因?yàn)槟棠套臅r(shí)間長了腰疼。晾曬更費(fèi)力，端上端下沉重不說，還得操心，不能淋一點(diǎn)雨，受一點(diǎn)潮，淋雨受潮一捂就發(fā)霉。再是，天氣不好，陽光不足，霜就捂不出來，味道也就出不來。有的人為賣錢撒紅薯面充霜，可奶奶不肯。

除了鏇柿餅，奶奶的手也巧。打我記事起，我腳上的貓頭鞋，手上的花套袖，身上繡滿了各種各樣花卉和小昆蟲的衣服，都是奶奶一手做的。今天給我梳這樣的頭，明天梳那樣的頭，把我打扮得就像個小公主。一出門，巷里的奶奶嬸嬸們都要把我拉到跟前端詳半天。

而我覺得最神奇的就是奶奶剪的窗花。紙?jiān)诩舻渡限D(zhuǎn)來轉(zhuǎn)去，不等你瞧明白，好了。展開，不是扯著脖子打鳴的大公雞，就是舞著翅膀上下翻飛的小蝴蝶，要什么奶奶就會剪什么。尤其是一到年根前，這家叫鉸窗花，那家叫剪門貼，奶奶整晌整晌地坐在那兒，背難受了我就給她捶捶。

誰料奶奶走得那么急，一點(diǎn)征兆都沒有。媽媽和姑姑后悔奶奶的手藝她們竟都沒來得及去學(xué)。沒幾天，媽媽就把我的頭剪成了短發(fā)，她可沒有那么多時(shí)間給我編辮子。尤其是，她編不了奶奶那么精致，那么好看。

我依依不舍地離開了那些柿子樹。

星期五放學(xué)回到家，姑姑正在院子里洗衣服。

姑姑怎么來了？

“姑姑?！?/p>

“放學(xué)了？”

“嗯?！?/p>

“爺爺呢？”

“在屋呢。”

我把自行車推到門房，到了爺爺?shù)奈葑永?。爺爺躺在炕上，一見我，笑著說：“回來了。”我聞著爺爺屋子的味道不對，一看，桌底下擺了好多吊瓶。我全身不由得一緊，心騰騰騰直跳?！盃敔?，你咋啦？”自從奶奶走后，爺爺就是一打噴嚏我都莫名其妙地緊張?！皼]事。”爺爺輕描淡寫地笑著說。姑姑進(jìn)來，把爐子抽開，把鍋蹲上。我焦急地問爺爺?shù)降自趺戳?，姑姑直來直去地說：“從樹上掉下來了?！薄皬臉渖系粝聛砹耍俊睕]等我回過神來，姑姑就說：“還不都是為了你一家子饞嘴?！?/p>

姑姑說爺爺是從柿子樹上掉下來的。以前都是爺爺上樹，再說樹杈那么多，樹又不太高，爺爺又是個小心的人，怎么會掉下來呢？姑姑說那天下霧，樹上濕滑，爺爺腳沒踩穩(wěn)……好在樹下的麥地比較松軟，爺爺右側(cè)的腿骨只是裂了條小縫，再就是肌肉有些損傷。

爺爺硬不肯住院，醫(yī)生就叫把吊瓶拿回來打。

我的心稍稍放下了一些。

可我還是有點(diǎn)不相信，爺爺又不會做柿餅，摘柿子干嗎？姑姑往窗臺上一指，我跑過去一看，上面曬滿了疙疙瘩瘩、坑坑洼洼的鏇好的柿餅。

姑姑又一努嘴，我順著她指的方向一瞧，爺爺粗糙的手上纏了好幾道膠布。

我過去拉起爺爺?shù)氖?，哽咽著說：“爺爺，以后再不準(zhǔn)上樹了！不準(zhǔn)你上樹了！聽著沒有？”爺爺擦著我臉上的淚水說：“沒事沒事?！薄安?，你答應(yīng)我以后再也不上樹了！”“答應(yīng)答應(yīng)?！?/p>

左鄰右舍的婆婆嬸子們看爺爺來了，一坐下就說他：“你以為你還是十七八歲的小伙子？還上樹哩。老了就得服老，到哪兒就得說哪兒的話。咱現(xiàn)在最要緊的就是甭摔了磕了，穿暖吃飽少得病，不添麻煩就是給娃娃們幫了大忙。你說你往這兒一躺，受疼花錢不說，還得娃娃伺候。你鏇柿餅?zāi)苜u幾個錢？還不夠這一瓶藥錢。”“老了自個要把自個當(dāng)事，做不了就甭做，娃娃也不會怪你……”

爺爺忙解釋說：“我見在屋閑的沒事，說鏇上幾個。娃娃們都愛吃?！蔽亿s忙說：“我不吃柿餅了，我再也不愛吃柿餅了。”

姑姑邊和面邊說：“你不吃，你爸你媽還要吃哩。”爺爺說她：“你能不能少說兩句。”“叫我不說行，把你媳婦往回叫，我立馬走人，走了就聽不著我說了?！薄坝譀]有多大的事，叫啥呀叫?！薄翱纯纯矗憬形覌饗鹕┳佣荚u評理。你怕你媳婦回來了耽擱掙錢，就不怕閨女耽擱一天再一天？”姑姑把頭扭向我，“明明知道我小時(shí)候胃叫紅薯吃傷了，不敢吃甜的，你爺你奶還要年年鏇，有多有少都叫你爸一個人吃了。你媽過了門，也愛吃柿餅，你爺你奶鏇得更歡了。那一年下連陰雨，沒辦法曬，你爺你奶在做飯屋架上柴火烘，熏得就跟灶王爺灶王奶一樣。人都說不愛媳婦愛閨女，我咋就一點(diǎn)都不覺得？”婆婆嬸子們都笑了。

姑姑把臉轉(zhuǎn)向爺爺，“爹，你說有沒有這回事？”爺爺說：“那是你不吃，又沒人不叫你吃。你還怪誰？”姑姑接著說：“人家兩口子走時(shí)一再囑咐，叫你只看好娃，又沒叫你鏇柿餅。再說你又不會鏇，不會曬，可你就是怕你兒子你媳婦沒吃嘴。爹，你說句心里話，你到底是愛兒子還是愛閨女？”爺爺不假思索：“都愛都愛?！薄班镟铮瑏?，你給姑說句公道話，你說你爺爺愛誰？”

正說著，媽媽房子里的電話響了。我剛要跑去接，姑姑一把拉住我的胳膊，“要是你爸媽打的電話，千萬別說你爺爺摔了，就說你爺爺好著哩。”“那，那他倆要爺爺接電話咋辦？”“……你就說出去買鹽去了。”

果然是爸媽打來的電話，問爺爺，我說好著哩。爸爸叫爺爺接電話，我就照姑姑教的告訴了他。

一回來，就聽婆婆嬸子們說姑姑：“你媽說你一點(diǎn)都沒錯，刀子嘴豆腐心?！薄翱刹皇牵蛐≡捑投?，嘴就不閑一下，她媽說一家子的話都叫她一個人說完了?！笨晒霉谜f話歸說話，從不耽擱手里的活。這不，說著說著，一鍋香噴噴的炒菜面做好了。陽陽也放學(xué)回來了。婆婆嬸子們起身要走，姑姑上前攔住。她們打趣說：“誰稀罕你的面。等你爹病好了，我們都來吃他鏇的柿餅?！惫霉煤臀野阉齻兯统龃箝T。對門嬸子回頭叮囑說：“家里有啥重活累活，告訴一聲，你增娃哥在家……”

姑姑把飯舀好，也顧不上吃，推上自行車要回去。姑姑家里還有好多活呢，忙完還得連黑趕晚來照顧爺爺。我說有我，姑姑說我照看不了。姑姑除了種地做家務(wù)，還在她村子里的磚瓦廠做工。姑父和爸爸一樣，一年四季在外打工，家里家外都靠姑姑一個人忙活。

我把姑姑送到大門外，“姑姑，路上騎慢些?！?/p>

“嗯。趕緊回去吃飯吧?！?/p>

以前，家務(wù)媽媽和奶奶全承包了，不要我做，怕耽擱了學(xué)習(xí)。而今，我真后悔自己太不懂事，其實(shí)好多同學(xué)可早都學(xué)會洗衣做飯了。

陽陽好像也變了個人似的，一吃完飯就趴在那兒寫作業(yè)。

我刷完碗，把洗鍋水端到牛圈，才發(fā)現(xiàn)牛不見了。爺爺說姑姑把牛牽到她家喂去了。

天黑了好久，我都快睡著了，姑姑才來。就聽爺爺悄聲告訴她說：“囡囡給我把腳洗過了……”

姑姑一來，我放了心，也因?yàn)閷?shí)在太困，便睡著了。

第二天清晨，聽到響聲，我睜開眼，姑姑已經(jīng)在忙活了。我趕忙坐起來穿衣服。姑姑小聲說，天還早著呢，叫我再睡會兒。我還是起了床，因?yàn)槲乙龑W(xué)做飯。

姑姑瞅了我半天，說：“也該學(xué)學(xué)了。”

水開了，姑姑揭起鍋蓋舀了多半勺玉米糝子，往鍋里一倒，然后把勺子遞給我，叫我不停地?cái)噭?。我就問她：“為啥要不停地?cái)?？?“不攪就糊底了?！惫霉谜f，“熬小米稀飯也是這樣。大米稀飯就不用一個勁攪了。如果要放豆子，豆子得涼水鍋放……”

等鍋再次滾起來，姑姑叫我停止了攪動，搭上箅子，托上饃，把鍋蓋牙個縫，繼續(xù)煮著。

趁這個空當(dāng)，姑姑摘菜洗菜，我在一旁邊看邊幫著剝蔥剝蒜。

中午吃面條。姑姑舀出多半碗面，倒在盆里，然后讓我學(xué)著和面?！八稽c(diǎn)一點(diǎn)往里倒。一定要拿捏好軟硬，可別像人傳說的那笨丫頭，水多了添面，面多了添水，最后弄了一盆……”

晚上學(xué)做雞蛋面水。我把雞蛋拿在手里就是不敢往碗沿上磕，總怕破了流到地上。姑姑就手把手教我。一使勁，就聽咔嚓一聲，雞蛋裂了一道縫，然后順著裂縫掰開，蛋清蛋黃就掉碗里了。我拿起空蛋殼，納悶這么脆這么薄的，怎么不像玻璃那樣破碎呢？原來蛋殼里面緊貼著一層薄膜，正是這層薄膜，才使雞蛋破而不碎。

看來做家務(wù)跟讀書一個道理，只有一邊學(xué)習(xí)一邊實(shí)踐，才會學(xué)得又好又快。

第二天下午，把院子打掃干凈，我才去了學(xué)校。路過那幾棵柿子樹時(shí)，我忍不住埋怨道：你們怎么會讓爺爺摔下來呀？可又一想，咋能怪它們呢？奶奶以前常說，柿子樹不要我們澆水，不要施肥，不要打藥，卻年年為我們結(jié)那么多的柿子。是呀，我應(yīng)該感激它們才是，怎么反倒埋怨起它們了呢？爺爺那只不過是個意外。

周末急急地趕回家，爺爺已經(jīng)不怎么疼了。為了讓他恢復(fù)得更好，姑姑說啥都不許他下床。

第二天早上吃完飯，姑姑把臊子漤好，面條切好，讓我中午自己下鍋，她晚上再來。我滿口答應(yīng)。姑姑一走，我看看沒事可做，便坐在爺爺旁邊，陪他說話、看電視，就等著中午一試身手。昨天下午我和弟弟都把作業(yè)做完了。

陽陽跑進(jìn)來，說他要和小伙伴去地里摘軟柿子。我立馬說：“不許去！”我可不想他再掉下來?？蔂敔斦f：“去把咱鉤桿拿上，揀低處軟的鉤上幾個就行了，不要上樹。”弟弟歡歡喜喜跑出去了，我不放心，要和他一塊兒。爺爺說：“去吧去吧?！?/p>

一出門，我忽然有了個主意。我湊在陽陽耳邊一說，他連連點(diǎn)頭。

我挎上籠，陽陽扛著桿，一塊兒往地里去。

很快我們就把籠摘滿了。我倆抬著，回來悄悄放在媽媽的房間。我要學(xué)著鏇柿餅。我清清楚楚記著奶奶怎么鏇。

一個，兩個，三個……

一個比一個快，一個比一個好看。

“啊——”

鐮刀拉手上了，血流了出來。弟弟趕忙找來創(chuàng)可貼，幫我貼上。

血不流了，我又拿起鐮刀頭……

晌午做飯時(shí)，我用身體擋住傷手，以免爺爺看見。

吃完飯，把鍋碗涮完，我又繼續(xù)鏇。半后晌，終于鏇完了。我讓陽陽幫我在房檐底下向陽的地方搭了個架子，把鏇好的柿子一層層擺上，外面用塑料蒙好，這樣既防潮又防雨。

晚上姑姑來了，我祈求她千萬別告訴爺爺。姑姑望著我，一只手輕輕捧起我的傷手，另只手撫摸著我的臉頰說：“你爺爺從樹上掉下來后，我一個人在醫(yī)院跑上跑下，又擔(dān)心又生氣。叫把你媽叫回來，你爺爺死活不讓，我更生氣了。第二天陽陽晌午放學(xué)回家，從書包里掏出一袋酸奶、一個雞蛋，要你爺爺吃。我一問才知道學(xué)校發(fā)的早點(diǎn)，自個舍不得，肚子餓得咕咕叫，給你爺爺拿了回來?！惫霉梦锪艘幌卤亲?，“今日我侄女叫她姑姑更沒話說了。唉，難怪你媽也要跑出去打工……”

第二天吃過早飯，我和陽陽又去了。這回我學(xué)會了爬樹。

一到學(xué)校，我就祈禱。一祈禱天氣好，二祈禱那些小家伙們千萬別讓我失望啊，一定要曬得軟軟的、黏黏的。

放學(xué)回到家，車子都顧不上往門房里放，山花墻上一靠，我跑過去一瞧：天哪，柿子一個個曬得又亮又透，就像是水晶瑪瑙。我雙手合十，“謝謝你們！謝謝你們！”

姑姑出來，假嗔道：“你爺爺給我尋活，你也給我尋活。捂得那么嚴(yán)實(shí)，見不著太陽，能曬出柿餅？”

我上前摟住姑姑的脖子，“謝謝姑姑！謝謝姑姑！”我和姑姑把它們一個個捏成扁圓的模樣，放在瓷缸里。捂上一個星期，再曬，再捂，反復(fù)幾次就成了。到時(shí)它們一個個霜出得又白又厚，肉黑紅透亮，吃起來又黏又甜。

一忙完我就跑到爺爺房間，爺爺一見我，臉拉得老長。看樣子，他全知道了。瞅了我半天，爺爺才說：“手好沒？”我舉起手，“早好了?！薄澳顣堑谝??！薄拔抑?，不會耽擱的?！睜敔攺恼眍^旁邊拿出一雙新手套，“你姑打的，上學(xué)時(shí)把它戴上?！?/p>

我長長地“嗯——”了一聲。

一個月后，爺爺能下地了，柿餅也曬好了，姑姑也回去了。

冬至前夕，增娃叔叔幫我們把烤火的煤買了回來。

我報(bào)名參加了學(xué)校剪紙興趣班。過春節(jié)時(shí)，我要給媽媽、爺爺、姑姑、婆婆嬸嬸、左鄰右舍每家每戶剪一個漂漂亮亮、紅紅火火的大“?！弊?，貼在他們的窗戶上。

紅紅的柿子依然掛滿了枝頭。因?yàn)橛兴鼈?，我才覺得，冬天并不是那么寒冷……

選自《少年文藝》（江蘇）2014年第12期

白雪歌，本名雷立紅，陜西省華陰市人，公司職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