睫毛之上

格尼

女人懷孕，停經(jīng)是必然，妊娠反應(yīng)不盡相同。犯困的，失眠的，能吃的，反胃的，大體是這樣。在口味上，各有各的偏愛，有人愛吃酸，有人喜歡辣，也有能吃成的。錦娥懷孕有個非常特別的反應(yīng)：不喜酸不愛辣，專門想吃豬食。

錦娥怕人家笑話，不好意思說。馬蘭店喂豬大多喂豆皮子或豆毛子，俗稱癟谷，夏天用涼水漚熟，冬天用開水烀熟。錦娥聞到癟谷發(fā)出的酸腐味就流口水，加上豬吃得香，滋滋有聲，若拌上糠，豬更是瘋狂饕餮，唧呱作響。錦娥見四下沒人，佯裝給豬拌糠，趁機(jī)猛抓一把，塞進(jìn)嘴里。吃完，要把手指津津有味吮上一翻。有回被婆婆撞見，笑岔了氣，羞得錦娥直躲。

“怕啥？不信咱蔣家生頭豬崽出來，想吃就吃！”婆婆表示理解支持。婆婆開明，是做媳婦的福氣。錦娥覺得婆婆哪都順眼，包括那雙總是半睜半閉的眼。

現(xiàn)在，婆婆逢人喜歡講錦娥懷孕時那些事，要不是吃了豬食，孫子哪會這么壯，十歲的孩子，攆上大人了，還真是頭小豬崽。人們說錦娥本就長得好，細(xì)眉細(xì)眼細(xì)脖子，細(xì)腰細(xì)腿細(xì)略膊，偏偏生個肥大的屁股，地好，苗當(dāng)然壯。

本來，錦娥打算跑鎮(zhèn)上一趟，買個試紙或者偷偷去醫(yī)院查查，這個月的月經(jīng)沒來。屯里衛(wèi)生所有賣試紙的，可給她十個膽也不敢去買，誰都知道丈夫今年春節(jié)沒回，還在外頭打工，老板給平時三倍的工資。然而，在一個天寒地凍的早上，錦娥喂豬，見豬把長嘴巴扎進(jìn)槽里，食不離口，抹得滿頭滿臉，就饞得口水直流，將手伸向熱氣騰騰的豬槽子，抓了一把豬食塞進(jìn)嘴。這個舉動驚得錦娥一身冷汗，雙腿打顫，唇齒哆嗦。還去買什么試紙，嘴里嚼著的就是“試紙”，代表兩條紅線。眨眼間，錦娥見漫山遍野的皚皚白雪上，處處閃現(xiàn)著一對對粗大的紅線，逼得眼睛發(fā)花。錦娥靠在墻根，恨自己不爭氣，恨高大寶沒出息娶不上老婆，恨丈夫出去就不回來。無助又使她責(zé)怪起婆婆來。要不是婆婆身體不好，自己就跟丈夫出去了，哪來這檔子鬧心事。

其實(shí)，錦娥早認(rèn)為是這么回事了。一方面害怕，逃避著不愿相信。另一方面存在僥幸心理，說不定是心理作用呢。算起來有二十天了，自從離開高大寶的身體開始，錦娥就沒安寧過。尤其是停經(jīng)以后，簡直是種煎熬。錦娥是有點(diǎn)可憐高大寶的。錦娥可憐高大寶，其實(shí)是可憐丈夫。丈夫打電話回來，說想錦娥想得睡不著，心里那個難受哇！錦娥真恨不得眼睛一閉再一睜就拱到丈夫懷里，讓丈夫美美地“飽餐一頓”。高大寶是瘸子，媳婦跟別人跑了，兩家東西院住著，丈夫在家時愛跑去喝酒。錦娥和婆婆兒子也常去，男人粗獷，做不來精細(xì)飯菜，他們常去送些吃的。時間長了，尤其是丈夫不在家這些日子，錦娥去那沒有女人味道的屋子，心竟有點(diǎn)慌慌的。錦娥常見高大寶坐在夜里的墻頭抽煙，死冷的天，可憐得很。同時，錦娥覺得高大寶抽煙的姿勢很耐看，忍不住想多看幾眼。偶爾，風(fēng)把煙味拉過來，圍住錦娥，錦娥會以為丈夫在家，不時產(chǎn)生擁抱煙味的沖動。那天，錦娥忙年，蒸了糖三角去送，高大寶瞅了錦娥一眼，像極了丈夫的眼神，錦娥有點(diǎn)恍惚。晚上停電，錦娥去高大寶家借蠟，高大寶說他明天要去山東親戚家，還說錦娥的脖子好看，特別好看。錦娥梗起脖子癡笑，屋里的煙味使她陣陣眩暈，出門時被門檻絆了一下，跌進(jìn)高大寶臂彎里。隨后，錦娥被高大寶粗重的呼吸吞沒，暈暈乎乎貼上去，云里霧里，夢一樣的。錦娥聽說男人的精子像蝌蚪，女人的卵子像蛋黃，從高大寶家出來，錦娥踉蹌在半明半暗的月色里，聽著積雪咯吱咯吱亂叫，感覺高大寶的精子絕對不是一只乖巧的蝌蚪，而是極具攻擊性的大螞蟥，正拼命往她子宮里鉆，一下咬住她的“蛋黃”，死死吸著不放。

這個年，錦娥過得心不在焉，心思全在肚子上。走在屯里，人們看見脖子細(xì)長屁股肥大的錦娥走路有些異樣。時而弓腰駝背，緊收腹部，好似腹痛；時而昂首挺胸，叉腰腆肚，像個驕傲的孕婦。有人搭話，“忙年忙壞了啊，這來來回回的?！卞\娥猛然一愣，才發(fā)現(xiàn)旁邊站了個人，天寒地凍的，錦娥鼻尖卻冒了汗出來?！斑@是走熱了啊，還以為穿得少，錦娥這腰條穿再多都是柳的?！卞\娥就松口氣，身子輕盈得像在雪地上飛。僅一會兒工夫，又沉重了，覺得肚子和乳房正像皮球一樣膨脹，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錦娥不敢正眼看婆婆，怕那雙半睜半閉的眼。平時明白婆婆眼睛就那樣，像是對人有意見，其實(shí)不是。最近怎么看都感覺那雙眼睛里有內(nèi)容。這樣的事，再開明的婆婆也是容忍不了的。婆婆性子直，心里藏不住事，她知道的事，馬蘭店都會知道。對屯子人都知道這事以后的事，錦娥不敢過多加以想象。那太嚇人了！錦娥盡量避免和婆婆在一間屋待時間長了，幸好婆婆喜歡串門，大正月的，什么活也沒有。

有一天，錦娥往老韓家跑了三趟。韓家媳婦懷孕了，吐個沒完。錦娥問韓家媳婦，“除了吐，肚子會不會有時一陣陣疼？”韓家媳婦點(diǎn)頭。錦娥說：“肯定會疼的，那大螞蟥叮上，還能不疼？”錦娥又講當(dāng)年懷兒子的一些事，講得韓家媳婦睡著了才回家。一會兒，她又跑去找韓家媳婦說話?！巴履敲措y受，都是該死的孩子折騰的，應(yīng)該狠狠揍一頓的?！表n家媳婦不愛聽，“你那時控制不住吃豬食的時候，該死的孩子才該挨揍。”錦娥臉上訕訕的。傍晚再去找韓家媳婦，是為了告訴韓家媳婦，懷孩子的人脾氣大，怨氣多，是正常的?！叭诉@東西真是怪，怎么能在肚子里長出來呢，隔著肚皮，誰知道里邊到底有沒有啊！要是長在肚皮外或者胳膊腿上，不想要，摘瓜一樣，揪了就是了?！表n家媳婦很是生氣，“錦娥你這是說些什么話呀？什么死啊摘啊的，誰要揪掉呢？懷了野種的才想揪掉！”錦娥的脖子就紅了，臉卻白煞煞的，急忙說：“看看我，老太太成天串門，兒子也抓不著影，家里沒個人說話，老躺炕上睡覺，我真不想老睡覺，睡糊涂了。你別生氣，懷孩子不能生氣?！卞\娥回家時，聽見腳下的積雪發(fā)出的聲音變成了“野種野種野種……”，她把耳朵緊緊捂住，只覺頭頂?shù)暮羌娂娤聣?，一顆顆砸在肩上，痛得她暈頭轉(zhuǎn)向。

人們說蔣正萬過年沒回家，錦娥想他想得發(fā)癡。男人離不了女人，女人更是離不了男人啊！女人們愛開玩笑，見了錦娥要逗上幾嘴。“錦娥可要把好門啊，不能隨便讓男人進(jìn)，你家蔣正萬殺雞不眨眼呢！”見錦娥嚇得哆嗦，大家哈哈笑，“怕什么呀？還真有男人進(jìn)去了不成？”錦娥有氣無力地笑，“沒有，沒有，我怕看殺雞?！卞\娥打算過了正月十五再去鎮(zhèn)上偷偷把手術(shù)做了，那時屯里人一多半都走了，剩下些老小，不容易被看穿。人的精神往往不像肉體那么堅強(qiáng)，錦娥被折磨得不輕，心底生出怨恨來。肚子里那東西怕是有小豆芽那么大了，那真不是個什么好東西。

老湯家生孩子了，錦娥去下奶。那天，屋里有好幾個下奶的。錦娥一進(jìn)屋，放下雞蛋，就奔嬰兒去了。嬰兒用紅棉被包著，像未煮熟的溏心蛋黃，新鮮得使人心尖發(fā)顫。錦娥抿起嘴，瞇著細(xì)眼，頭偏來偏去看。湯家媳婦說：“那么稀罕，再懷一個，看還吃豬食不？”大家都笑。錦娥不作聲，解開嬰兒的紅棉被。“小狗東西，小狗東西，真稀罕人?！卞\娥嘟噥著，“哪都會動彈，怎么能哪都會動彈呢……豆腐做的，一捏就碎，真是嫩得不像話，比嫩豆芽結(jié)實(shí)多少……”嬰兒忽然哭起來，哭得很厲害，手腳急劇顫抖。大家都擠去看嬰兒，七嘴八舌地讓快包上，涼肚子了。正說著，嬰兒尿了，換尿布時，有人發(fā)現(xiàn)嬰兒屁股紅了一塊，問錦娥是不是不小心碰著孩子了。錦娥坐在炕沿，緊咬下唇，眼里裝著大家從未見過的神情，難以猜測她在看什么地方。湯家媳婦說：“錦娥你咋像個孩子了，就是問問，又沒怪你，還眼淚汪汪的?！卞\娥瞪著哭鬧的嬰兒，嘴里迸出幾個字，“我不信?！?/p>

婆婆和兒子睡了，錦娥來到院外一處空曠地跳大繩。繩子粗硬，在寒夜里發(fā)出令人膽戰(zhàn)心驚的嗡嗡聲。錦娥邊跳邊氣喘著說：“你折騰我，我就折磨你。我不信，跳不過你，嫩芽子，震也把你震碎！”跳了一會兒，感到小腹發(fā)脹，錦娥有些得意，到底小東西還嫩著。實(shí)在有些累，想著歇會兒再跳。錦娥蹲在雪地里，周圍是冰凍的夜。嚴(yán)冬的夜處處死寂，天上沒有飛鳥，地上沒有蟲鳴，唯獨(dú)自己肚里長著活物。錦娥對著肚子說：“沒有星星沒有風(fēng)，都是死的，就算有只蟲子在，也算你來得有理?！闭f著站起身，“給你個思想準(zhǔn)備，我要跳了?！卞\娥緊握大繩。感到有什么東西在臉上，癢癢的，摘掉手套摸摸，什么也沒有。又感到癢，才知道下雪了。雪花紛紛下落，無聲無息，輕柔得生怕碰碎了什么。錦娥仰起臉，臉頰的雪花如絲般滑落，額頭上的雪踮著腳歇在那兒，一點(diǎn)點(diǎn)化了，像小蟲子蠕動。雪花，也算活物吧。錦娥心尖微微顫抖，眼淚同雪花一起紛紛墜落。她的心不允許她跳了。

錦娥推說感冒頭疼，沒有出去拜年，鼓勵婆婆和兒子出去走家串戶。好像肚子又大了些，怕人們盯著看。更怕婆婆。婆婆眼睛不知什么時候帶了鉤，一使勁，就能把那肚里見不得人的東西給剜出來。錦娥在家找活干，去倉房倒騰糧袋，無非是面袋和米袋換了位置，費(fèi)些大勁，累一身汗出來。折騰完了，盤腿坐在炕上對肚子說話。“你牛性啊，和我對著干，越收拾你你越往我肉里鉆，你以為鉆我肉里我就和你有關(guān)系了？小樣，想得美……你說你何苦，到哪不行，非得往我肚子里托生，受這些苦，到頭來早晚還得把你給揪了……你就臭美吧，以為你是燕子??？你倒會找地方，跑我肚子里搭窩，看我不把你給端了……”錦娥總是說著說著捏起拳頭來，威脅肚子，“信不信，我一拳把你給打回老家？”拳頭沒落在肚子上，把炕沿砸得冒煙。錦娥不想跟肚子說話，懷兒子時說習(xí)慣了。開了口，就憋不住了。

正月十五這天清早，錦娥剛吞下一口豬食，遠(yuǎn)遠(yuǎn)看見兒子從南河回來了。錦娥急忙抹嘴進(jìn)屋，蹲在灶前燒火。兒子進(jìn)屋，大聲喊媽?！帮L(fēng)真厲害，一晚上把雪舔沒了，好像知道今晚大伙要滾冰?！眱鹤舆€鬧著要扎火把、做冰燈，爸不回家過年，他可不能沒有火把和燈籠。

錦娥半瞇左眼，眼越發(fā)顯得細(xì)長，微埋著頭，頭發(fā)在腦后綰了個蓬松的發(fā)髻，露出細(xì)長的脖子，看起來像只打盹的鵝。

錦娥似乎沒聽見兒子嚷嚷，偶爾僵硬地塞些豆稈進(jìn)灶，嗶嗶啵啵響成一片，聽得人心煩意亂。

“沒看見我在燒火嗎？”錦娥沒好氣地說，“你爸不在，我可不敢滾冰。去去，和奶奶說去。”

錦娥怕河水，夏天到河邊洗衣裳，跪在岸邊，身子抻老長，肥屁股卻往后縮，人們說她像只怕水的鵝。錦娥說：“水是個活物，可不敢亂踩?！敝挥袊?yán)寒把水凍死了，有丈夫攙著，錦娥才敢顫巍巍地伸出一只腳，踩踏實(shí)，再伸出另一只腳，站在河面了，仍是不放心，“到底凍實(shí)沒有？”即使雙腳都穩(wěn)穩(wěn)踏在冰上，錦娥仍不敢久留，她怕冰面飄來蕩去的寒氣?！澳鞘撬幕陜海鼈儾蛔?，就在那兒等著水醒過來。”

兒子拍著胸脯，“爸不在還有我呢，你這些天病懨懨的，不是說滾冰就是滾病嗎？滾了冰，你的病就滾了。”

錦娥聽著兒子關(guān)切的話語，愧疚一陣陣從胃里往上反，滿嘴都是苦味。她一把摟住蹲在身邊的兒子，嚶嚶哭起來。

“媽，你是不是想我爸了……”兒子也張開大嘴放聲痛哭，“我也想我爸，沒人給我凍冰燈?！?/p>

婆婆在里屋滾元宵，急得直拍大腿，拍得兩膝蓋白花花的，“瞅瞅你們娘倆，大正月的，這是干什么，今天是年尾呢！”

錦娥揩了兒子的眼淚，又揩了自己的，晃晃悠悠站起來，“媽，沒事。媽不著急，咳，看我這點(diǎn)出息?！?/p>

錦娥這一說，惹哭了婆婆，聲音顫顫的，“我還想我兒呢……”

錦娥去給婆婆揩眼淚?！皨屇銊e哭，看你臉蹭得花里胡哨的，都能滾出元宵來了。”

婆婆破涕為笑，說的話卻把錦娥嚇得不輕。婆婆說：“錦娥啊，你真是病了，嘴里有股豬食味，是不是腸胃不得勁，消化不好啊？”

錦娥慌忙捂上了嘴……“什么？什么豬食？”

婆婆盯著錦娥肚子瞧，“我早就看你不對勁，是不是肚子發(fā)脹？”

錦娥慌亂地捂住腹部，“沒，沒啊，好好的，啥也沒有，媽不操心啊！”

“你消化不好！”婆婆下了總結(jié)。

錦娥松了口氣。婆婆繼續(xù)說：“今晚都去滾冰，我這把老骨頭還要骨碌幾個呢，別說你們年輕的……那河靈得很，什么病都能給滾走了。老齊太太，胃癌呢，一滾，活了多少年了。今年是老齊頭開冰，老齊太太得病那年，就是他開的冰，挑塊透溜的抱回來，砸碎了吃……怕那冰干啥，凍得實(shí)實(shí)的。”

錦娥被兒子拽著往外走，“媽，我領(lǐng)你去看看?！弊叩酱箝T外，錦娥雙腿打顫不走了。遠(yuǎn)遠(yuǎn)的，錦娥看見在一片慘白中蜿蜒的黑。她不明白那些冰遠(yuǎn)看為何是黑的，更不明白陽光照在黑色上為何會反射出一道道耀眼的寒光。

“媽沒病，不去，不去，媽給你做燈籠，比他們的燈籠都好看。”錦娥掙脫兒子，迅疾地走進(jìn)院子，好像那些寒光就要拐著彎刺到她的細(xì)腿上來。

凍冰燈要頭天把盛水的鐵皮桶放在外面，不能放早了，早了就凍實(shí)了。要半夜放，一早用燒紅的火鉗把桶口的冰燙個圓口，倒出里面的水，再放在火爐邊轉(zhuǎn)著圈烤了，冰離桶后，拎出來就能做冰燈了。丈夫在家做的冰燈還帶著印花，非常漂亮?，F(xiàn)在做冰燈是來不及了，錦娥收拾完鍋灶，找了罐頭瓶，細(xì)木棍和鐵絲，又拿出幾張紅紙，給兒子糊燈籠，一邊忙活一邊想那冰面的寒光。那光猶如一把把鋒利的手術(shù)刀，得胃癌的老齊太太在冰上打幾個滾，權(quán)當(dāng)做了一場手術(shù)。那小東西就是癌、瘤子。錦娥要把瘤子滾掉，用冰雪凍死。

“我也去滾冰?！卞\娥忽然說，她在往罐頭瓶上糊紅紙。

婆婆正做指甲大小的無餡元宵，命令似的說：“你當(dāng)然得去。滾冰回來，你們吃炸元宵，我吃煮小元宵。這些小東西呀，招人稀罕。”

錦娥的手被紅紙染得血紅，想去洗洗手，起身瞟了瞟元宵。跨到外屋，錦娥回頭對婆婆說：“媽，你咋做那么??？不行不行，太小了！”

“我眼水不好，還嫌大了點(diǎn)，要比豆粒稍大點(diǎn)最合適，看你咋呼的?！?/p>

“天，都那么小了，媽你忍心下口??？”

婆婆哈哈大笑，“你倒是想得多，不忍心？那才叫嫩嘛，一咬就化了！”

錦娥感覺胸口被什么攫住，硬生生的疼。忽而，跟著笑起來，“是啊是啊，使勁咬?！闭f話間，已咬牙切齒了。

兒子從未見過這樣的燈籠，外層紅紙，里層罐頭瓶，鐵絲套在瓶口，用木棍系著，玲瓏簡單。兒子把燈籠提在手里就不撒手了。

“你當(dāng)然沒見過，”錦娥說，“是我們這輩人小時候提的燈籠?！?/p>

兒子急著炫耀，傍晚，狼吞虎咽幾個餃子就提著燈籠跑了，全然不記得要扶媽媽滾冰的事。

滾冰是東北一帶的傳統(tǒng)風(fēng)俗，到了元宵節(jié)，男女老少提燈籠舉火把奔赴河邊，點(diǎn)燃篝火，在熊熊火光中去冰上打滾，有病的滾去病，沒病的一年康健。滾了冰還要吃冰，吃小塊的，抱大塊的回家。歡天喜地鬧到大半夜。馬蘭店面河而居，這種風(fēng)俗演繹得更加濃郁。每年選個德高望重、身體健康的老人開冰，希望能像開冰人那樣長壽。同時，人們也不會忘記逝去的親人，他們要在滾冰之前到親人的墳前掛上一盞燈。送燈的一律是男性，女人負(fù)責(zé)備好上墳的飯菜。

錦娥喂了雞鴨鵝豬狗，炒了瓜子用簸箕晾著，再把往年的紅塑料燈籠掛上屋檐，剛剛拉下的夜幕隨之鮮艷了。

“是誰規(guī)定女人家不能送燈，明年我要去山上看看那老東西……”婆婆穿好厚棉襖，系好頭巾等錦娥，“快點(diǎn)，利索點(diǎn)。”錦娥嗯嗯應(yīng)著，不見出來。

“媽，你去找李嬸，我還沒收拾好。”

“不上轎子，收拾個啥？怕你不敢下河，才等你……看不見月亮，天陰著呢，看樣子要下點(diǎn)雪……”

“我找個伴，媽先走。”

錦娥勸走婆婆，來到黯黑的屋后，點(diǎn)燃一只小紅蠟插在雪地上。隨后，她在嫩紅幼小的燭火前跪下了。

“那邊不黑，去吧。你投錯胎了，小冤家！”錦娥不明白自己從什么時候開始舍不得的，愛恨.交織使她隨時承受著煎熬。她啜泣一陣，嘴唇靠近燭火，輕輕吻了吻，柔軟溫?zé)岬幕鹈缡顾亲铀岢蹨I洶涌。

遠(yuǎn)山上的燈火紅光閃閃，忽明忽暗，圍成一個巨大的不規(guī)則的圓笸籮，馬蘭店裝在“笸籮”里，像個會發(fā)光的熱氣騰騰的韭菜盒子。山腳的樹林被談情說愛的人掛上了燈籠，不曉得有多少甜言蜜語、海誓山盟被封存在元宵夜的冰天雪地里。南河也亮起來。人們用鋸末燃起一小堆一小堆的篝火，把南河的腰身勾勒出來了。一些男女老少正陸續(xù)往南河走，提燈籠的舉火把的、一步并作兩步的年輕人、邊走邊轉(zhuǎn)圈的孩子、嗑著瓜子的婦女、步履蹣跚的老人……一張張鮮活生動的面孔從錦娥眼前越過，向前流淌成歡樂的海洋。錦娥很快被感染了，帶著孩子般的笑容，撒歡一般向前奔去。要到河邊時，她意識到是去終止一個意外到來的生命，就猛然剎住腳，雙膝發(fā)軟，癱坐在地。

河邊燈火通明，一些赤膊往身上擦雪的男人，對著身上冒出的熱氣痛苦而興奮地嚎叫，爽啊，夠勁！

錦娥被眼前熱烈的景象攪得心慌氣短，感到眼睛發(fā)燙，耳朵發(fā)脹，喉嚨發(fā)緊，鼻子發(fā)酸。到底是股什么味兒？火味兒？冰味兒？雪味兒？汗味兒？還是人們衣服上散發(fā)的各自家里的味道？總之，她聞到這復(fù)雜的味道，感到從未有過的饑餓，好像有什么掏空了肚子。太想吃點(diǎn)什么了。吃什么呢？她把手伸向棉襖兜里，瓜子不知什么時候跑掉了，兜是空的。她隨手抓一把雪塞進(jìn)嘴里。雪禁不起口腔的熱烈，瞬間化成了水。覺得不過癮，眼睛鼻子嘴唇發(fā)熱發(fā)脹，像要噴出火來。她揉揉發(fā)花的眼睛，眼睛更花了，眼前出現(xiàn)一團(tuán)跳動的紅。她用雪擦擦眼睛，再睜開時，那團(tuán)紅仍在跳動。仔細(xì)看，是個圍紅頭巾的小女孩，提著一盞紅燈籠在她身邊玩耍。那燈籠和她給兒子做的一模一樣。看不清女孩的臉，只見女孩整齊的劉海。她最喜歡女孩有這樣的劉海，整齊、柔亮、順溜，如果她有個女兒，她準(zhǔn)會給留這樣的頭發(fā)。

“誰家的丫頭，怎么一個人在這玩，你那燈籠哪來的？”

“我媽給我做的?！迸⒙曇舢惓＜?xì)嫩。

“你媽？你媽是誰？”

女孩蹦來蹦去，在雪地上留下一串小小的腳印。

“那燈籠肯定是我做的。你姓啥？怎么不去河邊？”

“我不敢。”

“呵呵，你和我一樣?！?/p>

“不一樣。”

“咋不一樣？”

“你坐著，我站著?！?/p>

錦娥把眼睛笑成了兩條彎彎的曲線，“過來過來，我摸摸你?！?/p>

女孩走過來，摘了花手套，錦娥還是看不清女孩的臉。女孩的手又嫩又軟，汗津津的，有股雪花膏的清香。

“我要是有個閨女，就是你這樣的?！卞\娥在女孩手心里使勁親了一口。

這時，河邊傳來陣陣叫喊，開冰了，開冰了??！錦娥轉(zhuǎn)過頭，看見那赤膊的男人揮舞著火把，身邊站著拎洋鎬的老齊頭。四面八方的人們和火把燈籠一起朝他們奔涌而去，匯成了一條無拘無束流淌的火河。人們向往美好的熱烈氣氛形成強(qiáng)大的氣流沖撞著錦娥，錦娥被這氣場磁化了，想迫切融入。她要領(lǐng)著也害怕的女孩一起去滾冰，卻發(fā)現(xiàn)女孩不見了。孩子的腿就是跑得快。她想快點(diǎn)靠近老齊頭，身子異常沉重，站了幾次沒站起來。老齊頭的洋鎬已經(jīng)舉起來了，鎬尖被映照得紅光閃閃，像火爐煅燒著的鋼鐵。隨即，伴隨咔嚓一聲脆響，人們的歡呼聲頓時響徹河岸。一些大小不一的冰塊在歡呼聲中飛濺碎裂，發(fā)出極其動聽又極其痛苦的聲音。

“你……”錦娥氣得捶打肚子，“別拖著我，我要去吃冰……你怕冰是吧？可是我今晚非得吃上一塊冰，不不，一塊不夠，我要吃上很多很多塊，我嘴里冒火，是你讓我嘴里冒火的！你以為你能拖住我嗎？誰讓你個該死的托生在我肚子里！你就這命，看看人家熱鬧得，人家都能提著燈籠，你這輩子就別想了！”錦娥向老齊頭爬去，她那尖尖的膝蓋和肥碩的屁股使她成了一架笨重的犁，在雪地上耥出一些深淺不一的溝壑。

錦娥爬到河邊，被兒子看見，把她扶起來。她的身子左搖右晃。

“媽，我找你半天了，你怎么嚇成這樣。我把冰都挑好了，這么大，”兒子叉開雙手比劃著，“在河沿那兒，我用小刀刻上名字了?！?/p>

“去……去給我找塊冰吃?！卞\娥用雙手叉在腰上維持身體平衡，她的額頭滲出汗來。

兒子找了一把碎冰塊，晶瑩剔透，大小合適，錦娥尖著指頭夾起一塊，放在眼前翻來覆去看，然后一口放進(jìn)嘴里，頓時打了個激靈。冰塊迅速融化，凜冽的水流沿著口腔進(jìn)入食道，經(jīng)過胃，一頭扎進(jìn)小腹，她哎喲叫了一聲。

兒子問錦娥是不是被冰炸了牙，錦娥一手捂著腮幫子一手捂著小肚子，又點(diǎn)頭又搖頭，直說好使好使。她從兒子手中接過冰塊攤在掌心，開始用牙齒一塊接一塊嚼，咯嘣咯嘣，極其兇狠。兒子說她不會吃冰，示范給她看。兒子嘴里的冰塊在牙齒間嬉戲，發(fā)出的聲音好似悅耳的鈴鐺，戲耍片刻，用唇舌吸了那些喜不自勝的冰水，發(fā)出好聽的滋滋聲。

“又不是糖塊，是藥，治病。”錦娥齜牙咧嘴地說，“你把燈籠借給誰家孩子玩了？”

“沒借給誰玩?！?/p>

“我看見了，一個小丫頭拎著，圍紅頭巾?！?/p>

“他們都想拎拎，我誰也沒給，更別說小丫頭崽子?！?/p>

“真沒借？”

兒子把燈籠高高舉起，在地上轉(zhuǎn)了一圈，“嘿嘿，我的燈籠，只能看不能摸?！?/p>

“兒啊給媽說真話，借了就借了，大方有什么不好……”錦娥的手開始顫抖。

“我不借，不借，就不借，看他們還顯擺自個有爸在家，哼！”

錦娥猛然扔掉手里的冰塊，目光時而驚恐時而呆滯時而充滿柔情，“她出來跟我見面了，是個女孩……天，她可真好看，真好看……”

錦娥站在河邊，雙手放在腹部，美好地想象一番。想著想著就想出“野種”兩個字來。

“滾，滾！”錦娥捂起雙眼。

兒子停止旋轉(zhuǎn)，機(jī)械地問：“媽……你說什么？”

“滾！”

兒子哭著跑去找奶奶，錦娥雙膝發(fā)軟，坐在地上，仍舊捂臉叫罵著。

這時，韓家媳婦棉手套上捧著幾個冰塊，昂首挺胸地朝錦娥走過來。韓家媳婦乜斜著眼睛，拿腔拿調(diào)地說：“是哪個該死的把咱錦娥折騰成這樣??？咋也沒個人心疼……看你吃豬食養(yǎng)的兒子，壯得跟牛犢似的，惹著了也舍不得訓(xùn)幾句，你倒是忍下心罵？”

韓家媳婦的聲音引了些人來，他們有些舉著火把，有些抱著碩大的冰塊朝錦娥聚攏，錦娥的天空頓時成了冰和火的世界，那些大腿圍成粗細(xì)不均的柵欄。錦娥在這封閉的世界里，看見韓家媳婦夸張翹挺的衣襟正籠罩在頭頂，像一座黑暗的小山，而那山里有個生命在搏動?！芭椋?。”

人們開始議論錦娥怎么怕河怕成這樣，犯了什么邪病吧。他們讓她不要害怕，這么多人，都會拉一把，即使男人不在家，也誤不了滾冰的。

韓家媳婦的想象力遠(yuǎn)遠(yuǎn)超過別人，她上上下下打量錦娥一番，對大伙說：“要我看啊，都是錦娥姐這迷死男人的好腰條害的，腿太細(xì)，托不住大肥屁股，要是肚子再吃鼓了，踩在水里肯定兩頭翹站不穩(wěn)，踏在冰上就更別說了，一準(zhǔn)摔大跟頭?！?/p>

大伙笑開了，錦娥下意識地護(hù)住腹部。

“錦娥姐啊，你笑死人，屁股撅著都看得見，誰還敢去掀開你棉襖看你肚子鼓不鼓？只有你自己的男人敢看呢……”

錦娥抑制著狂跳的心，不想讓自己看起來像個困獸。她要站起來，像以前那樣，做個屯里正派賢德的好媳婦，熱情爽朗地跟大家打招呼。可是那該死的東西拖著她，把她死死釘在地上。

“滾，滾??！”

人們無法分辨錦娥聲嘶力竭發(fā)出的聲音究竟是惱怒還是玩笑。正月十五，大伙嘴上是離不開“滾”這個字的。有人說錦娥是讓大伙去滾冰。有人說根本不是，老齊頭還在開冰呢。錦娥怎么變成這樣，好心當(dāng)成驢肝肺，一個屯住著，說急眼就急眼。

恰好，老齊頭開完了冰。他站在高高的河岸，揮動手中的火把高聲叫喊：“都過來，滾冰了——”

男女老少迅速朝那高亢的聲音匯集，沸騰的人間煙火瞬間抽離，錦娥的世界頓時黯淡下來，異常陰冷。

“該死的，休想拖住我！”錦娥朝著沸騰處爬去。

老齊頭站在環(huán)繞的火光中，用酒祭拜冰河，人們鴉雀無聲?！按蠡锫犞崩淆R頭揮舞著鋼鐵般的手臂，“咱不能光想著讓自己沒病，要想著大伙的病都滾走，不能只顧自己，大伙說對不對？”

“對，對！”人們的附和聲讓錦娥更加焦急。

伴隨老齊頭一聲令下，“開始滾！”人們紛紛沖下河岸。“喔哈，滾冰了滾冰了，病滾了病滾了……”

錦娥正拼命爬著，兩只胳膊突然被強(qiáng)有力的大手架住，雙腿騰空。錦娥聽見遠(yuǎn)處傳來婆婆的喊聲，“把她放冰上你們就去滾吧，讓你們挨累了……”

錦娥感覺身體飛了起來，耳邊傳來呼呼的風(fēng)聲。

“嫂子，你別蹬腿，又不是上刑場?！币粋€雄渾的聲音說。

“我沒蹬腿?！?/p>

“你沒蹬腿誰在蹬腿？還使勁往下掙，好像我們綁架了你?！绷硪粋€人的聲音有點(diǎn)嘶啞。

“我真沒蹬腿，我蹬腿了嗎？”

“看那影子吧，像小鬼掐架?！?/p>

“我……我的腿……”

“行了行了，那說明不是你讓你的腿亂蹬的?！眱扇丝赃昕赃晷?。

小伙子年輕力壯，很快攆上了滾冰隊(duì)伍，把錦娥放在冰上，小伙子讓錦娥好好滾。周圍的人不斷從錦娥身邊滾過，嬉笑聲吶喊聲咒罵聲此起彼伏，有人說屁股上的瘡滾了，有人說雞眼滾了，還有人說身上的病都變成屁滾了出來……錦娥躺在冰面，心一橫，跟著人們翻滾。“滾啊，滾啊……”錦娥覺得眼前一片白，耳邊傳來呼呼的風(fēng)聲，身下堅硬無比。她閉著眼滾得有點(diǎn)笨拙，僅一會兒工夫，就被人群落在了后面。

當(dāng)四周安靜下來，錦娥獨(dú)自仰躺在廣闊的冰面，火苗的聲音和鮮艷的色彩以及說不出是什么味道的味道侵入身體，神智才漸漸蘇醒。夜晚的天空是巨大的黑布，錦娥試圖在上面找到什么，只有黑。錦娥揉揉肚子，沒有感覺疼痛，懷疑老齊太太的胃癌到底是不是滾冰滾好的。

下雪了。有朵雪花落在錦娥睫毛上，踮起腳尖好奇地張望。錦娥心中泛起一股柔情，喃喃自語：“嘿，小家伙，你穿著毛靴子嗎？你會跳舞？你肯定是個黃毛丫頭，嘻?！苯K究敵不過眼皮，雪花跌落，錦娥扭轉(zhuǎn)頭，一滴淚珠從臉頰滑落，跌在冰面。遠(yuǎn)處有一團(tuán)團(tuán)霧狀的寒氣旋轉(zhuǎn)飄移，那是水魂兒，水魂兒正旋轉(zhuǎn)著朝她飛來，她驚恐地瞪大雙眼，翻了個身，俯臥在冰面，緊緊護(hù)住腹部。那些能發(fā)出利劍般寒光的水魂兒在她身旁盤旋，將她從頭到腳嗅了一遍，嚇得她一動不動，直到它們離去。很快，她后悔了。于是，她爬起來撩起腹部棉襖，將光溜溜的肚皮貼向冰面。

錦娥臥在冰面，想象著接受一場“手術(shù)”，麻木使她漸漸平靜。這是一片非常清澈透明的冰面，迎著火的光亮，隱約可見河底的鵝卵石。沒人能相信，怕河的錦娥會臥在廣闊的冰河中央，與寒冰零距離接觸。錦娥一動不動，仿佛看到一只極具攻擊性的螞蟥正被切割成血淋淋的碎片，在嚴(yán)寒中慢慢僵硬。在這碎片中，錦娥隱約看到一條小魚。怎么會有小魚呢？眨眨眼，發(fā)現(xiàn)是有條小魚。在透明的冰層上方，有條渾身雪白的小魚。看來它沒來得及游進(jìn)深水，突襲的嚴(yán)寒把它冰封了。小魚的小嘴微微開啟，眼睛漆黑如豆，尾翅微翹，很像一條活魚。錦娥欣賞著小魚，心中的柔情像天空無法承載的雪花，柔柔密密地灑向光滑如鏡的冰面。

錦娥身下的冰就是這時候裂開的。裂縫五指寬，四壁慘白，犬牙交錯，縫隙漆黑，錦娥眼睜睜看著可愛的小魚被撕成兩半，發(fā)出一聲尖叫。同時，有股強(qiáng)大的氣流沖向錦娥，吸在她的小腹上。錦娥打了個翻滾，雙手迅速捂住肚子站了起來。

滾了冰的人們沿著河岸回來，看見錦娥走在附著雪花的冰面，雙手捧著肚子。風(fēng)卷起雪末在她腳底盤旋，她的腳步卻像長了釘子，異常穩(wěn)健。偶爾，她還抬腳踹那些攆腳跟的雪末，驚得人們瞪大了眼睛?！罢l說她害怕？她那樣子能背個孩子呢。”人們問錦娥趴在冰上干什么，肚子疼了吧？錦娥平靜地說是烙烙肚子，準(zhǔn)備下個鵝蛋出來。

錦娥已經(jīng)決定把孩子生下來。無論將來要面對什么，都遠(yuǎn)遠(yuǎn)比不上扼殺生命更痛苦。正月十六清早，錦娥心滿意足地吃了豬食，去茅房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見紅了。開始還以為是流產(chǎn)，好一陣子哭嚎。后來發(fā)現(xiàn)不是，是月經(jīng)來了。

在一個雪花紛飛的夜晚，錦娥來到院外空地，仰起臉望著天空，等待雪花到來。很快，一朵雪花落下，站在錦娥睫毛上，輕柔似鵝絨，甚至比鵝絨還輕，錦娥的心要化了，她屏住呼吸，忍著不眨眼?？墒?，一陣北風(fēng)吹來，雪花飛去了。錦娥的心登時空了，喃喃地說：“你可知道，媽離不開你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