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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驚

      2016-05-30 10:48:04賈桐樹
      芳草·文學(xué)雜志 2016年1期
      關(guān)鍵詞:臭臭雪原發(fā)卡

      賈桐樹

      我可不敢說是我姑撒謊,打死我都不敢:但我敢說,一定是姑耳性不好,她記錯了。

      那年我十五歲,什么事都可長記性了。姑呢,卻五十好幾了。我跟媽犟過嘴,說,就姑那歲數(shù),天天亂乎事兒拿著,忙三火四不著兩頭的,耳性能不出岔頭嗎?媽才懶得聽我的,把我的話當(dāng)耳旁風(fēng)不說,還陪著姑拿我想當(dāng)然地說事兒。姑告訴媽,那可真是燒大發(fā)勁兒了,那頭發(fā)吧,我眼瞅著的,說立起來忽地就立起來了,說趴下忽地就趴下了,可把我嚇的。媽說,你侄兒可不就那樣,打小就是,知道的是感冒發(fā)燒了,不知道的還以為著啥驚了呢!

      ——我沒病,我也沒著啥驚。大人們可真是的,我的話他們咋就一句也不信呢……可倒好,姑說的,就說一遍,還說得顛三倒四的,他們卻一五一十地全信。整得好像就是我在撒謊了。

      這事兒,都快鬧哄死我了……

      等姑走后,我還得跟媽學(xué)說,好歹讓媽信我一回,哪怕就這一回。姑有些事兒是沒記錯,不假;可有些事兒吧,她確確實實記錯了,我敢發(fā)誓起愿。

      我要從頭跟媽捋這事兒,清清楚楚的,從臘月開始捋……

      每年,一進(jìn)臘月門子,村子里家家戶戶就都開始張羅殺年豬了。奶奶在的時候,我們家的年豬殺得最晚了,因為破五后姑才回來,殺早了,豬肉一凍時間長,就不新鮮了。姑和姑父吃不著新鮮肉,奶奶可不干。后來奶奶過世后,我家調(diào)了個個兒,年年都第一個殺。因為奶奶一過世,姑就不年年回來了。媽說,老早就把年豬肉給你姑送過去,別讓你姑尋思娘家媽不在了,娘家人就不惦記她了。

      給姑家送肉,年年都我去,十五里地,對我這個半大小子來說,跑平趟一樣。一個肘子,一扇排骨,還有一條豬尾巴,二三十斤分量,死沉死沉的。但一想到到了姑家,肥吃肥喝的,我就一點兒都不覺著沉了。而且,姑父一見著我,指定說,豬尾巴給姑夫背來沒?我說,那還能忘,背來了。姑父就一臉酒癮盎然的樣子,說,好小子,沒得說,明個兒就叫你姑給你整套過年的新衣裳穿。

      姑父最愛吃豬尾巴了。我到姑家當(dāng)天,姑就把豬尾巴給姑父烀上了。姑父說,豬尾巴是活肉,肥而不膩,香。我就跟姑說,我也想嘗嘗。姑說,小孩子可不能吃,吃了后驚。我說,姑,你咋和我媽說得一樣,我可不是小孩子了,我都十五了。姑父有點兒小孩子氣,跟我直擠咕眼睛,一邊說,你要是吃了走黑道兒可后驚,總覺著身后跟個大姑娘……那可咋整;一邊趁姑一眼沒看到,就偷偷地把一塊豬尾巴肉夾到我碗里。又說,小孩子家家的別瞎說話,食不言,寢不語……我笑嘻嘻地配合姑夫,只吃不說。

      我鼻子下面的汗毛都重了,原來睡覺時都光不出溜地鉆被窩,現(xiàn)在可不敢了……可大人們卻偏偏視而不見。只有姑夫還算夠意思。說實話,豬尾巴肉并不比肥膘子香,沒啥吃頭,但我就是要吃,我倒要看看,到底我是大人還是小孩兒,能不能后驚。

      傍晚,我特意蹤到外面大街上瞎溜達(dá),而且,我還要等到天完全黑下來,再溜幾圈。大人們老套,迷信。我都上初中了,我可不信那一套。

      姑家住在鎮(zhèn)西,從鎮(zhèn)中心最繁華的十字街往西一走,過個小橋就到了。土街道不咋窄巴,可兩邊的老式青磚房子舉架太高,好像把街道擠成了瘦瘦的一條。我走在傍晚的天光里,長長的影子跟著我,寸步不離地提醒著我,要天黑了,我馬上就能證明自己不是小孩子了。

      冬天天短,天馬上就暗了下來。我還在瘦瘦的街道上走。路兩旁人家昏暗的燈光逐次亮了起來,顯得一幢幢房屋陰森森的。天空中開始出現(xiàn)星星,先是最亮的那兩顆,媽告訴過我,一個是牛郎星,另一個是織女星。但究竟哪顆是牛郎星哪顆是織女星,媽也沒整準(zhǔn),說不清。我問過。媽說,管他哪顆是哪顆呢,等七月七那天這兩人就鵲橋會跑到一塊兒了,不撒謊的好孩子那天晚上要是趴在黃瓜架底下去聽聲,就能聽到這倆苦命人兒說悄悄話。我年年想聽天上的人說話,但年年都忘記哪天是七月七。

      星星越來越多了,牛郎和織女站在銀河兩岸還眨著眼睛,嘲笑我似的。街面上寒氣襲人,小冷風(fēng)順著我的脖領(lǐng)子直往我后脊里鉆,但我忍著不打寒顫。向東走,我一直走到小橋頭,聽河筒子里小北風(fēng)嗚嗚地在樹梢上打顫,再聽一兩聲橋下的堅冰被凍裂得咔嘣咔嘣的動靜……就急急往回來,再向西去。西邊,道北有所小學(xué)校,房子是早些年沒收大戶人家充公的,是前出狼牙后出梢、屋脊扣著八寶琉璃瓦的那種廟一樣的建筑,門口還蹲著倆卷毛石獅子。白天我路過這里,順著大門洞往里瞅一眼,都毛得溜的?,F(xiàn)在,學(xué)校正放寒假,到了黑天,空蕩蕩的大院子,更是連個鬼影子都沒有,有風(fēng)一吹,操場邊兒那塊宣傳板上的破紙片子就一聲緊一聲地嘩嘩啦啦直響……我走到學(xué)校門口,都不知道棉襖快被汗溻透了,麻溜沒事兒人似的再折回來。就這樣我熬了幾個來回。最后,天色把一只流浪貓漆得只剩下一雙冒藍(lán)光的鬼眼了,我才告訴自己,差不多了,該回姑家了,要不,姑該出來喊我回屋了。但我故意放慢腳步,不能走快,我可沒后驚。

      從小學(xué)校那邊往回走,我多么渴望能在街道上碰見來往的行人啊。有嘮嗑聲或是打招呼聲那最好不過了,哪怕是一兩聲咳嗽也行啊……但鎮(zhèn)上的人也真是怪,好像家家戶戶都灶臺打井房頂扒門,誰家跟誰家也不走動似的,街上別說有人聲了,就連個鬼影兒都見不著,冷清清的燈光隱隱約約灑在黑暗的深處,都快要打瞌睡了。這里的小孩子也嬌氣,要是在我們家那兒,這大長夜的,小孩子們早蹽出家門了,在最寬暢的大道眼兒上,不玩干草垛掄閘刀也得靠在誰家矮矮的土墻上玩擠香油擠出眉屜換糖球兒呀……

      我凍著了,小棉襖先是給汗溻透,落汗時又給風(fēng)打透了……后來我姑到我們家去,告訴我媽,說那天晚上我說了一宿的胡話,東一榔頭西一棒槌的,哪兒都不挨哪兒。姑的話我可不敢不相信,那是我姑,是長輩,不能唬我??墒呛髞砦宜紒硐肴?,卻只記得那天晚上我是在姑家小胡同里碰見了那個小女孩兒,興奮得一宿沒睡好覺……感冒可是第二天晚上的事兒了,要是我真說胡話了,也應(yīng)該在第二天晚上呀。再說了,不感冒我也只能是說夢話。

      姑記錯了。

      姑家在道南。道南的房子都倆門,北門和南門。冬天,天兒冷,沖道的北門都堵死了,走南門。姑家家西是兩家夾一道的小胡同,胡同里有兩家為走南門開的小偏門。我一身透汗,毛手毛腳地拐進(jìn)姑家的小胡同,迎面突然撞上了個人影兒,心呼啦一下子就敞亮了。終于瞄見了人影兒,就算不跟我搭話,我的心也踏實多了。

      人影兒是個小女孩兒,在對門另外一家的小偏門那兒關(guān)門呢,她瞅著我走近,說,小孩兒,我一看你就是外街人,大黑天兒的這外面可有啥溜達(dá)的呢,多冷,別凍感冒了。

      我站在姑家小偏門前,想告訴她我這是在證明自己是大人了,正試自己膽兒呢,聽她話里有瞧不起外街人的意思,還管我叫小孩兒,就懶得搭理她,沒稀得跟她說話。

      小女孩兒沒看出我的怠搭不理,又說,小孩兒,你叫啥名呀?

      我忍不住了,說,小孩兒,你叫啥名呀?

      她撲哧一聲笑了,說,小孩兒還挺沖……我叫七月,你呢?

      我只好告訴了她,我叫臭臭。

      七月又笑了一下,說,你真有趣兒……

      許是覺得我聲調(diào)不大對頭,她關(guān)上門,說了句明天見啊,就回屋了。

      我靠在姑家小偏門上,一直望著她。燈光從她們家半掩的屋門縫里射出來,映著她輕盈移動的身子,她的兩條柔軟的黑辮子也跟著她輕盈的身體甩動著。

      七月,挺好的女孩兒,我是不是說話太沖了呢……

      那天晚上,我有很長時間沒睡著覺,她的名字總是使我蠢頭蠢腦地激動。好不容易要迷糊過去了,突然間我想起來了,我以前來姑家,西邊那家原來住著的是老許頭子和老許太太,說是幾年前這老兩口子給兒子接城里去住了……莫不是老兩口子從城里又搬回來了?七月是不是那老兩口子什么人呢,孫女吧?還是又有一家新搬來的呢……哦,新搬來的還敢笑我是外街人,等明天再見著她的……

      明天,我記著的是我要陪姑去十字街百貨商店購買年貨啥的,要幫她拎一大堆東西。往年,這是我最盼望也是最高興的一天:但今年……這會兒,我卻總是精神溜號,總是想到那個瞎叫我小孩兒小孩兒的小女孩兒七月。想到今天我還能不能見著她,見著她時她還能不能跟我說話了;要是說了,她是叫我臭臭呢還是還叫我小孩兒呢……有時,我想著想著便會脫口而出,小孩兒……嚇得自己慌忙吐舌頭,臉紅。有一次,給姑聽見了,姑沒太在意,只說,這孩子,咋還自說自話呢。

      哦,對了,上面這段記憶在時間上也和姑告訴媽的對不上茬兒。姑說,我說了一宿胡話,高燒了,第二天根本沒起來炕。跟她去買東西是三天后的事了。我犟不過姑。大人不會撒謊的,只有小孩子才撒謊。我要是犟嘴,不尊重姑,就是撒謊。

      可是我確實沒撒謊。當(dāng)然,姑也沒撒謊。我寧愿相信是姑歲數(shù)大了,耳性不好了。

      我記得我跟姑逛完百貨,回到姑家,扒拉一口飯,就麻溜跑出姑家。我想見那個叫七月的小女孩兒,但我不敢在小胡同里多逗留,我怕姑看見我抻著脖子往七月家瞎撒目,該說我了。我就跑到姑家房后的土街上瞎溜,但我的眼睛卻一刻也不肯離開小胡同口。

      冬天的午后還不算太冷,陽光很冷靜地照暖靠北側(cè)的半面土街。街上很少有人走動,只有房頂上的麻雀鬧騰得挺歡實,一會兒從這片青瓦踅到那片青瓦上,一會兒沒準(zhǔn)兒又都落到電線上,嘰嘰喳喳的,沒一會兒消停的時候,老煩人了。七月家的房頂麻雀最多,許是原來屋子空著沒人收拾的緣故吧,房頂上還搖曳著一堆堆一叢叢去年的蒿草,招麻雀。我無心看麻雀,但在等不到七月那工夫,我無所事事,順著冷風(fēng)嗖嗖的街道往東或者往西溜幾趟,又不能離姑家那條小胡同太遠(yuǎn),萬一七月出來了呢,所以更多的時候我還得是看那些仨一群倆一伙的麻雀。偶爾有行人路過,我還不能傻站在一個地方,我得假裝行人的樣子走兩步,得讓人家以為我也是過路的人,直到那行人走遠(yuǎn),已不再注意到我,我才又回到原來的地方,繼續(xù)看那些無憂無慮的麻雀,等著七月沒準(zhǔn)兒會突然出現(xiàn),喊我,小孩兒……她昨晚說過明天見的,她不像撒謊的那種孩子。

      我想起來了,我發(fā)燒說一宿胡話是這天晚上的事兒,要說凍著,我是在大街上看麻雀等七月時凍著的。姑是長輩,奶奶在世時的小棉襖,爹媽都讓著她三分,我能直姑的羅鍋實話實說嗎?不能,媽會罵我不懂事兒,沒準(zhǔn)兒還興許打我?guī)装驼?,多不值?dāng)。我才不干那種傻事呢。姑后來說我燒糊涂了,我也沒跟姑爭辯,說我燒糊涂就燒糊涂吧,燒沒燒糊涂我自己心里有數(shù),只不過懶得跟他們大人較真兒而已,沒意思。

      那天,我在街上逗留了太長的時間,眼瞅著南面那趟房子的陰影都爬過了半條街了,我也快被凍得透心涼了,尤其是腳尖,跟貓咬了似的,卻還不見那個叫七月的小女孩兒有什么動靜。也不知道是凍的,還是急的,我已經(jīng)忍不住熱淚盈眶了。我看了胡同口一眼,又看了一眼……一咬牙,就恨恨地轉(zhuǎn)身往東邊小橋頭那兒去了。

      七月她不是好孩子,她撒謊。

      天太冷了,我都聽見我上下牙巴骨打架了。我得活動活動,直到身體發(fā)熱為止。河套里有幾個比我小的孩子在滑冰車,叫著,喊著。我站在橋頭發(fā)愣,要不是等七月,我指定會跑過去,在冰面上來回打幾個滑出溜,身體一會兒就熱乎了。在家時,我一天天長在河灣子里,滑冰車,滑單腿驢,我還會溜冰鞋呢……要是七月能看見我溜冰鞋,我指定單腿給她溜一圈,哧——哧——動靜老好聽了,一準(zhǔn)兒像王母娘娘拿她頭上那把銀簪子在牛郎織女間劃出一條銀河的動靜……可惜我的冰鞋沒背來。

      小孩兒……七月突然出現(xiàn)在我身后。不用轉(zhuǎn)身,我就嗅到了她頭上迷人的香皂味道。但我還是轉(zhuǎn)過了身子,被她全新的打扮驚住了。她的兩條柔軟的黑辮子不見了,一襲長發(fā)披垂下來,水波浪一樣漫向她纖弱的腰肢,風(fēng)一吹,把我的心都蕩得快要停止跳動了。

      臭臭。她改口了,叫我臭臭了。她說,方才我洗頭來著,出來潑水時看見你無著無落的小可憐樣兒了……她笑了一下,說,頭發(fā)濕,沒敢馬上出來……她稍微叉開腿,雙腳腳尖兒稍往里勾,從容地站在橋頭,一只手輕輕地扶著欄桿,瞅著我。

      我低下頭,再也不敢看她,兩只手緊緊合在一起使勁搓著,感覺手都顫抖了,好像全身快要失去知覺了。我不知說什么好,呆在了她對面。

      都來不及編辮子了,她說,怕你著急,披頭散發(fā)就跑出來了……

      我說,你不編辮兒……更好看……

      我媽說,披頭散發(fā)的,跟鬼似的就往外跑……七月說,你還說我好看,嘴巴抹蜜了吧?她笑了,又說,有空我得去十字街百貨買個發(fā)卡卡上,那還湊合。

      她說這話時,我的眼前突然一亮,我跟姑逛街時看見過一種發(fā)卡,蝴蝶狀的,可好看了……

      現(xiàn)在,我已記不起那天我后來又胡亂地跟七月語無倫次地說了些什么,只記得她站在橋頭居高臨下,微低著頭,湊近我,總是能有說有笑大大方方地跟我說話。夕陽照著她白嫩的脖子,照著她披垂的頭發(fā),也照著她風(fēng)衣內(nèi)襯隱約可見的月白色鑲邊兒。

      臨分手時,她問我會不會吹口哨,我說會,就吹給她聽。她說,明天你別傻站在街上等著了,多冷,凍感冒咋整?你一出門,在胡同里吹一兩聲口哨就是了,小臭臭孩兒。

      我激動地嗯吶一聲,只知道一個勁兒地點頭,說不出話了。

      那天,我才真的被凍著了,我記得七月居高臨下跟我有說有笑時我都哆嗦了。晚上,我開始發(fā)燒。姑說我說了一宿胡話,應(yīng)該就是這天晚上。沒錯。我沒敢問姑我東一榔頭西一棒槌地都說啥胡話了,我怕我胡說出了七月的名字。白天,姑給我吃了藥,喝了姜湯,發(fā)了汗……但我還是起不來,頭一直昏昏沉沉的,往起一抬,就惡心,要吐。我想,這回可把人家七月騙慘了,說不準(zhǔn)這一天人家也沒敢動地方,就等著聽我口哨響呢。

      迷迷糊糊中,七月突然趴在柵欄上喊我吹口哨……我一激靈,醒了。是個夢。后來我發(fā)現(xiàn),我睡死死的時候,根本就夢不到七月,越是在迷迷糊糊的時候,準(zhǔn)夢見。

      神智剛一清醒,我就迫不及待地跟姑說,姑,借我?guī)讐K錢唄。

      姑說,借錢干啥?

      我說,我家后街楊大丫兒要我給她捎個蝴蝶結(jié)發(fā)卡,說捎回去再給我錢。

      我早就想好怎么跟姑撒謊了,楊大丫是我親表叔的大女兒,姑的親表弟的女兒,姑認(rèn)識,信了。

      姑說,行,你好好養(yǎng)病,剛喝完一碗姜湯,再發(fā)一身透汗就好了,我一會兒正好去街里給你爹打兩瓶好酒,給你捎來。

      我又強調(diào)了一句,姑,人家要蝴蝶結(jié)的那種……

      大下午的時候,姑買回了發(fā)卡,黑褐相間的蝴蝶結(jié)發(fā)卡。我一看見,就晃晃蕩蕩爬起來。我要去吹口哨,我要把發(fā)卡給七月的長發(fā)攏一攏卡起來……

      姑說,這孩子,快好好躺著,起來干啥呀?

      我說,姑,我好了,躺得我又迷糊又惡心,我得出去吹吹風(fēng)。

      姑說,那可不行,外面都陰天了,冷颼颼的,好像要下雪……再說了,你剛得病的身子骨弱,火氣低,容易招東西,那可不行……

      姑迷信,每年一回我家,正經(jīng)嗑跟媽嘮完了,就東家什么人招沒臉子啦,西家什么人出門碰上鬼打墻啦……嘮個沒完。姑說啥也不讓我出去。但我惦記七月,就說,我不遠(yuǎn)走,姑,就上趟廁所,我要吐。我小時候一感冒,媽就給我做噴香的小米飯吃,每回病好之前,吃的第一頓小米飯,都要吐出來,坐下病了。姑也知道我有這個毛病。為了見七月,我撒謊了,從廁所跑出了姑家。

      一出小偏門,我就急著吹口哨,但感冒剛好,嘴唇軟,沒吹響。我這個急呀,虛汗馬上就下來了。我瑟瑟發(fā)抖地靠在冷風(fēng)中的柵欄上,又努力地試了幾次,終于滋滋地吹響了幾聲。我怕七月聽不見,又多吹了幾下,才晃晃蕩蕩順著昏暗的街道往小橋那邊走,腳下像踩著棉花似的,用不上勁兒。我一邊走,還要一邊回頭回腦地看,我以為用不了多大一會兒工夫,七月就能從后面趕上來了,她指定聽見我的哨音了。

      可是,就在我以為七月還在我身后時,她卻突然出現(xiàn)在了我的前面。天啊,七月在橋頭等著我呢。怪了,剛才我為什么沒看見她呢?是感冒把我燒迷糊了吧。我撲通撲通地緊趕緊踩了幾下棉花。

      我說,……我來晚了……感冒了……

      她噓了一聲,示意我別說話,用雙手捧起了我的臉。我感到了她手間的涼。她一定在橋頭等我好長時間了。她捧著我的臉不說話,離我那么近,近得我都能看清她胸脯急促的一起一伏了,水波浪一樣的長發(fā)給風(fēng)輕輕地一吹,就快拂到我的臉上了……

      她說,我看見你姑給你買藥去了……這臉,還燙手呢。

      我怯怯地掏出了蝴蝶發(fā)卡,遞給她,想說什么,囁嚅了半天,沒說出來。

      你咋知道我喜歡素氣的?她接過發(fā)卡,捧著,像捧著我狂跳不已的心,使我迷迷糊糊地聽不清她又說了些什么……好像有一句是說,誰要你買了,小破孩兒,臭臭孩兒……就慢慢地轉(zhuǎn)過頭去了。

      河套里,一個滑冰嬉鬧的影子也沒有,闃無聲跡,只有堅冰的炸裂聲偶爾把我狂跳的心炸得隱隱作痛。我想說我是真心的,她飄飄的長發(fā)別上這個卡子更好看,卻還是說不出來。我勉強地站著,等著她回頭。她披散的長發(fā)在我的眼前飄著,飄著……突然,她轉(zhuǎn)過頭來,說,臭臭……就飛快地掐了一下我胳膊,那么輕,那么軟,那么的令人猝不及防,我感到我都喘不上氣來了……

      她跑開了,好像一朵花似的跑開了。

      臭臭,你也趕快回家吧,她站在了胡同口喊我,要下雪了……

      隱隱約約的,我好像聽見她又說,她就是為我才沒編辮子的……然后,她向我招手。手中的蝴蝶結(jié)也閃了閃。明天見,她說,眼里忽然有一種婆娑的光一閃。

      那一刻,我突然覺得有一股熱流迅速地滾遍了我的全身,暖得我剎那間腳下就不踩棉花了。我的目光一直尾隨著她逃也似的背影,沒入了向晚的街巷、胡同口。兩三聲狺狺狗吠,我都感到動聽。

      之后的日子,一場大雪叫我又在姑家多逗留了幾天。這幾天,我偷偷地和七月頂著冒煙兒大雪跑去了百貨商店,看花布、看發(fā)卡、看布娃娃……一路閑逛。

      七月說,你姑真會買東西,這個深色兒的蝴蝶卡子是最好看的了。

      我得意地說,是我告訴姑買的。

      七月刮了一下我的鼻子。

      那天,雪停后,在胡同口,我和七月堆了兩個雪人,一旁一個。七月說,一個是她,一個是我。她還說,等我走了,她就一個人看著這兩個雪人白頭偕老…..

      七月還調(diào)皮地說,臭臭,知道啥叫白頭偕老不?

      我說,就是春天一來,雪人化了,就老了。我逗她。

      七月說我壞蛋,臉緋紅。但她說是凍的,我不拆穿她。

      姑后來還說,我是感冒好了以后離開的她家,這對;但姑又說大雪是我燒迷糊那幾天下的,這就不對了。那天我走半道上又返回姑家,我分明看見了那兩個雪人還立在胡同口呢,我燒迷糊能堆雪人?而且,我是在和七月逛完百貨商店堆完雪人后的第二天下午,天頭稍微暖和一點兒后上路回家的。七月還說呢,你姑心挺細(xì)呀,上午還真是不好走,那小北風(fēng),刮鼻子刮臉兒的。

      七月偷偷送我出的鎮(zhèn)子。

      大雪覆蓋了原野,道路幾乎消失了。趕路,我的身后,多了一雙女孩兒的眼睛。腳下的十五里地,那么長,我走不動。我忍不住回望鎮(zhèn)口,七月擺手呢。我再往前走,忍不住再回頭,鎮(zhèn)子已經(jīng)影影綽綽的了,但我分明看見七月還在擺手呢……

      我突然想不起來了,分手的那一刻,我說了什么嗎?七月呢,她都說什么了呢?我的記憶一片空白,好像白雪覆蓋的茫茫原野把一切都消除了。

      鎮(zhèn)子也消失了。雪原遙遠(yuǎn),似乎沒有盡頭。

      風(fēng)聲。

      但雪原把風(fēng)聲砥礪得又尖又嘯、似有似無。嗚——響一聲,也不知在哪響;嗚——又響一聲,好像哪都在響……但側(cè)耳細(xì)聽時,又好像哪都不響了,是我自己在嚇唬自己。路兩旁遠(yuǎn)遠(yuǎn)的黑暗的野樹叢,也黑得疹人,不經(jīng)意間瞭上一眼,里面好像藏著無數(shù)雙更黑的眼睛,盯著我……

      闃無一人?;丶业穆凡坏b遠(yuǎn),而且,被埋在雪下,靜得連一點兒回響都沒有,只有我自己單調(diào)的踏雪聲,咔哧,咔哧……咔哧,咔哧……哦,動靜這么大,一定得驚著什么……

      咔哧,咔哧……不對,好像不是我的聲音,感覺是從我背后傳過來的。背后有人。我忙停下來,回頭。行要有伴兒,住要好鄰。我想我有伴兒了……

      我回家的路是東北方向,我回頭,恰好是迎著下午西南方向的陽光。雪原上,刺目的雪光扎得我睜不開眼睛。一陣暈眩,咔哧聲也沒了。是我自己的回聲嗎?在我終于看清自己的身后只有自己的一行腳印的時候,我知道可能是我自己產(chǎn)生錯覺了。我突然感到我的孤身一人,是雪原的寂靜讓我產(chǎn)生了錯覺,我沉湎在某種幻想里了。于是,我轉(zhuǎn)身重新趕路。

      但沒走幾步,咔哧,咔哧……我再次感到身后確實有人跟著,而且,離我不是太遠(yuǎn)。這次可是真的……我心驚肉跳,又停了下來,側(cè)耳細(xì)聽……但是,卻什么也聽不見了,甚至,連風(fēng)聲都沒有了。雪原把一切都吸凈了,只留下了屬于我的莫名的恐慌……

      后驚?

      我的鬢角、額頭,都在冒汗。我摘下了頭上的狗皮帽子,深深吸氣。我已經(jīng)長大了,我是大人了,我有自己喜歡的女孩兒七月了,七月也喜歡我。我想,我不要怕,這大白天的,有啥怕的?爹告訴過我,走道就怕碰上狼,碰上了也別慌,蹲下,劃拉蒿草,狼要是再不走,就拿蒿草籠火……我摸摸兜,出門時帶的安全火柴還在……

      我拒絕了恐慌,站在雪原上不走了,我要等,等后面的動靜由遠(yuǎn)及近,死等。假如有人在后面走,等上一會兒,我就不信我看不到人影。我要告訴七月,告訴更多的人,我不再是小破孩兒了。

      當(dāng)然,還是空無一人。

      這可真怪了。我走,后面就有動靜;一停下來,跟著走的那個人也就停了。誰呢?這冷的天兒,這荒郊野外的,沉在后面要干啥呀,嚇唬我呀,可我不怕……

      我已經(jīng)無法擺脫我身后有人的念頭了。我本想沖雪原喊一嗓子,給自己壯壯膽兒,但我張開大嘴,吸氣……頓覺涼氣襲人。我的嘴巴僵硬,感覺凍得喊不出聲了……

      好吧……那我索性就不等了,返身往回慢慢地走,我倒要看看,究竟是后面有人跟著,還是我真的后驚了呢……

      雪地上只有我深淺不一的腳印,偶爾也有小鳥留下的幾處爪痕,除此,積雪處處完好無損。

      我突然想起了七月,但馬上我就否定了自己。我記得很清楚,出了鎮(zhèn)子,我回過無數(shù)次頭,看見她時,她都一直在擺手。鎮(zhèn)子不見時,她也不見了,她一定是早就回家了,回家看著胡同口那兩個雪人白頭偕老去了。

      約莫往回走了幾里路遠(yuǎn),好像除了我自己踏雪踏出的咔哧咔哧的聲音,已沒有旁人的聲響了。剛才一定是自己的幻覺,是自己還沒長大成人的小小恐慌吧。我終于吸足了一口冷氣喊了一嗓子。然后,我一邊自言自語,責(zé)怪自己,一邊怕真有人突然出現(xiàn),聽見了我的自言自語,忙往四周掃了一眼。突然間,我看見前面不遠(yuǎn)處,我腳印旁的積雪上有一個缺口,很像有什么東西掉落了砸出來的。我急急跑了兩步過去,驚訝地發(fā)現(xiàn),是那個蝴蝶結(jié)發(fā)卡在雪中閃著黑幽幽的光。七月,是七月。我撿起發(fā)卡,緊緊地攥在手里,四處張望。雪地上的陽光仿佛轟轟地響著,我的頭瞬間脹得有多大。

      我向我身邊的雪原最高處跑去,我要打開我的視野去搜尋七月的身影。哦,七月,一頭長發(fā)飄飄,一襲風(fēng)衣也飄飄……我四處喊,七月,小女孩兒!小女孩兒,七月!喊著喊著,我突然覺著不對勁了,就又跑回路上,我要在我的腳印旁找到證據(jù)。

      確實沒有別人的腳印,我的腳印有的也孤單得快要消失了。我有點兒不敢相信自己了。

      姑后來說,我就是燒迷糊了,做了噩夢了。但我那時還不信自己迷糊,只是有點兒糊涂。我往回跑,我要跑回姑家那條胡同,先看看那兩個雪人,然后直接打開姑家對面那個小偏門,喊那個叫七月的小女孩兒出來,問問這到底是咋回事……

      我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回了姑家。

      姑在胡同口意外地撞見了我,嚇了一大跳,說,這孩子咋又跑回來了……麻溜把我拽進(jìn)了家門。

      看見姑時我眼淚都快要落下來了。姑后來跟我媽告訴說,這臭臭……我一看,背包摞山似的,跑得滿腦瓜子都是汗,非要去老許頭子和老許太太那個空屋子看看,說是要喊什么月,一個小女孩兒,這不是大白天撞見鬼了嗎,嚇人不?指定是燒迷糊了……我們家那死鬼也是,偷著給他吃豬尾巴干啥?要是不吃豬尾巴,孩子能大后晌黑燈瞎火地跑街上練膽去嗎……先是后驚,嚇著了……再感冒,燒得七葷八素的……對了,我想起來了,臭臭說胡話時是說了七月…一

      姑這番話是在我家說的。我二返腳趕回姑家來,姑說啥也不讓我一個人走了,非要把我送回家,弄得我連七月的影子都沒看著。姑像看賊似的沒讓我出屋。

      我承認(rèn)我的一個衣服兜確實爛了一個大窟窿,但不是姑說的那樣,蝴蝶發(fā)卡絕不是我掉的,我壓根兒就沒往自己的衣兜里揣過。我是緊緊攥手里在那座橋頭直接給了七月的。

      這事兒,只要讓我見到七月,就能證明我沒撒謊……而且,我沒燒糊涂,也沒做噩夢,我真真地遇見了一個小女孩兒,她叫七月,可好看了……

      姑是我最敬重的人,后來,她一口咬定是我后驚了。她說,要不,十冬臘月的,跟七月十五根本就不挨著,咋就冒出個七月呢?姑說得有根兒有蔓兒,把鬼節(jié)都拉來說事兒了。

      我也就沒再爭辯什么,爭辯也白爭辯。不過,姑不知道的是,再再后來,我又見過一次七月,而且,還是在姑家的大街上,只是,那天人太多,眼花繚亂的,七月她沒看見我,就蹦蹦跳跳一晃而過,消失在趕集的人群里了。等我醒過神兒來,趕緊去追她,卻說啥也沒追上……

      這也沒什么大不了的,我只是失去了一次證明自己的機會而已。

      不管大人們怎么說,他們說他們的吧。藏在我心里的秘密,他們也永遠(yuǎn)別想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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