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偷

蘇童

小偷在箱子里回憶往事。如此有趣的語言總是有出處的。事實上它來自于一次拆字游戲。圣誕節(jié)的夜晚，幾個附庸風(fēng)雅的中國人吃掉了一只半生不熟的火雞，還喝了許多白葡萄酒和紅葡萄酒。他們的腸胃沒有產(chǎn)生什么不適的感覺。他們聊天聊到最后沒什么可聊了，有人就提議做拆字游戲。所謂的拆字游戲要求參加者在不同的紙條上寫下主語、狀語、謂語、賓語，紙條和詞組都多多益善，紙條與詞組越多組合成的句子也越多，變化也越大。他們都是個中老手，懂得選擇一些奇怪的詞組，在這樣的前提下拼湊出來的句子就有可能妙趣橫生，有時候甚至讓人笑破肚皮。這些人挖空心思在一張張紙條上寫字，堆了一桌子。后來名叫郁勇的人抓到了這四張紙條：小偷在箱子里回憶往事。

游戲的目的達到了，歡度圣誕節(jié)的朋友們哄堂大笑。郁勇自己也笑。笑過了有人向郁勇打趣，說，郁勇你有沒有可以回憶的往事？郁勇反問道，是小偷回憶的往事？朋友們都說，當(dāng)然是小偷回憶往事，你有沒有往事？郁勇竟然說，讓我想一想。大家看著郁勇抓耳撓腮的，并沒有認(rèn)真，正要繼續(xù)游戲的時候，郁勇叫起來，我要回憶，他說，我真的要回憶，我真的想起了一段往事。

這是誰也沒有預(yù)料到的，郁勇說了一個別人無法打斷的故事。

我不是小偷，當(dāng)然不是小偷。你們大概都知道，我不是本地人，我在四川出生，小時候跟著我母親在四川長大。我母親是個中學(xué)教師，我父親是空軍的地勤人員，很少回家。你們說像我這種家庭環(huán)境里的孩子可能當(dāng)小偷嗎，當(dāng)然不會是小偷，可我要說的是跟小偷沾邊的事情，你們別吵了，我就挑有代表性的事情說，不，我就說一件事吧，就說譚峰的事。

譚峰是我在四川小鎮(zhèn)上的唯一一個朋友，他跟我同齡，那會兒大概也是八九歲。譚峰家住在我家隔壁，他父親是個鐵匠，母親是農(nóng)村戶口，家里一大堆孩子，就他一個男的，其他全是女孩子，你想想他們家的人會有多么寵愛譚峰。他們確實寵愛他，但是只有我知道譚峰偷東西的事情，除了我家的東西他不敢偷，小鎮(zhèn)上幾乎所有人家都被他偷過。他大搖大擺地闖到人家家里去，問那家的孩子在不在家，就那么一會兒工夫，他就把桌上的一罐辣椒或者一本連環(huán)畫塞在衣服里面了。有時候我看著他偷，我的心怦怦地跳，譚峰卻從來若無其事。他做這些事情不避諱我，是因為他把我當(dāng)成最忠實的朋友，我也確實給他做過掩護。有一次譚峰偷了人家一塊手表，你知道那時候一塊手表是很值錢的，那家人懷疑是譚峰偷的，一家?guī)卓谌巳碌阶T峰家門口，譚峰把著門不讓他們進去，鐵匠夫妻都出來了，他們不相信譚峰敢偷手表，但是因為譚峰嘴里不停地罵臟話，鐵匠就不停地擰他的耳朵，譚峰嘴犟，他大叫著我的名字，要我出來為他作證，我就出去了，我說譚峰沒有偷那塊手表，我可以證明。我記得當(dāng)時譚峰臉上那種得意的微笑和鐵匠夫婦對我感激涕零的眼神，他們對圍觀者說，那是李老師的孩子呀，他家教好，從來不說謊的。這件事情就因為我的原因變成了懸案，過了幾天丟手表的那家人又在家里發(fā)現(xiàn)了那只手表，他們還到譚峰家來打招呼，說是冤枉了譚峰，還給他送來一大碗湯圓，譚峰捧著那碗湯圓叫我一起吃，我們倆很得意，是我讓譚峰悄悄地把手表送回去的。

我母親看不慣譚峰和他們一家，不過那個年代的人思想都很先進，她說能和工農(nóng)子弟打成一片也能受一點教育，她假如知道我和譚峰在一起干的事情會氣瘋的，偷竊，我母親喜歡用這個詞，偷竊是她一生最為痛恨的品行，但她不知道我已經(jīng)和這個詞匯發(fā)生了非常緊密的聯(lián)系。

假如不是因為那輛玩具火車，我不知道我和譚峰的同盟關(guān)系會發(fā)展到什么程度。譚峰有一個寶庫，其實就是五保戶老張家的豬圈。譚峰在窩藏贓物上很聰明，老張的腿腳不太靈便，他的豬圈里沒有豬，譚峰就挖空了柴草堆，把他偷來的所有東西放在里面，如果有人看見他，他就說來為老張送柴草，譚峰確實也為老張送過柴草，一半給他用，一半當(dāng)然是為了擴大他的寶庫。

我跟你們說說那個寶庫，里面的東西現(xiàn)在說起來是很可笑的，有許多藥瓶子和針劑，說不定是婦女服用的避孕藥，有搪瓷杯、蒼蠅拍、銅絲、鐵絲、火柴、頂針、紅領(lǐng)巾、晾衣架、旱煙袋、鋁質(zhì)的調(diào)羹，都是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譚峰讓我看他的寶庫，我毫不掩飾我的鄙夷之情，然后譚峰就扒開了那堆藥瓶子，捧出了那輛紅色的玩具火車，他說，你看。他小心翼翼地捧著火車，同時用肘部阻擋我向火車靠近，他說，你看。他的嘴上重復(fù)著這句話，但他的肘部反對我向火車靠近，他的肘部在說，你就站那兒看，就看一眼，不準(zhǔn)碰它。

那輛紅色的鐵皮小火車，有一個車頭和四節(jié)車廂，車頭頂端有一個煙囪，車頭里還坐著一個司機。如今的孩子看見這種火車不會稀罕它，可是那個時候，在四川的一個小鎮(zhèn)上，你能想象它對一個男孩意味著什么，是人世間最美好的東西，對嗎？我記得我的手像是被磁鐵所吸引的一塊鐵，我的手情不自禁地去抓小火車，可是每次都被譚峰推開了。

你從哪兒偷來的？我?guī)缀醮蠼衅饋?，是誰的？

衛(wèi)生院成都女孩的。譚峰示意我不要高聲說話，他摸了一下小火車，突然笑了起來，說，不是偷的，那女孩夠蠢的，她就把小火車放在窗前嘛，她請我把它拿走，我就把它拿走了嘛。

我認(rèn)識衛(wèi)生院的成都女孩，那個女孩矮矮胖胖的，腦子也確實笨，你問她一加一等于幾，她說一加一是十一。我突然記起來成都女孩那天站在衛(wèi)生院門前哭，哭得嗓子都啞了，她父親何醫(yī)生把她扛在肩上，像是扛一只麻袋一樣扛回了家，我現(xiàn)在可以肯定她是為了那輛小火車在哭。

我想象著譚峰從窗子里把那輛小火車偷出來的情景，心里充滿了一種嫉妒，我發(fā)誓這是我第一次對譚峰的行為產(chǎn)生嫉妒之心。說起來奇怪，我當(dāng)時只有八九歲，卻能夠掩飾我的嫉妒，我后來冷靜地問譚峰，火車能開嗎？火車要是不能開，就沒什么稀罕的。

譚峰向我亮出了一把小小的鑰匙，我注意到鑰匙是他從褲子口袋里掏出來的，一把簡單的用以擰緊發(fā)條的鑰匙。譚峰露出一種甜蜜的自豪的微笑，把火車放在地上，他用鑰匙擰緊了發(fā)條，然后我就看見小火車在豬圈里跑起來了，小火車只會直線運動，不會繞圈，也不會拉汽笛，但是這對于我來說已經(jīng)是一個奇跡了。我不想表現(xiàn)得大驚小怪，我說，火車肯定能跑，火車要是不能跑還叫什么火車？

事實上我的那個可怕的念頭就是在一瞬間產(chǎn)生的，這個念頭起初很模糊，當(dāng)我看著譚峰用柴草把他的寶庫蓋好，當(dāng)譚峰用一種憂慮的目光看著我，對我說，你不會告訴別人吧？我的這個念頭漸漸地清晰起來，我沒說話，我和譚峰一前一后離開了老張的豬圈，路上譚峰撲了一只蝴蝶，他要把蝴蝶送給我，似乎想作出某種補償。我拒絕了，我對蝴蝶不感興趣。我覺得我腦子里的那個念頭越來越沉重，它壓得我喘不過氣來，可是我無力把它從我腦子里趕走。

你大概能猜到我做了什么。我跑到衛(wèi)生院去找到了何醫(yī)生，告訴他譚峰偷了他女兒的小火車。為了不讓他認(rèn)出我的臉，我還戴了個大口罩，我匆匆把話說完就逃走了?；丶业穆飞衔仪『糜龅搅俗T峰，譚峰在學(xué)校的操場上和幾個孩子在踢球玩，他叫我一起玩，我說我要回家吃飯，一溜煙似的就逃走了。你知道告密者的滋味是最難受的，那天傍晚我躲在家里，豎著耳朵留心隔壁譚峰家的動靜，后來何醫(yī)生和女孩果然來到了譚峰家。

我聽見譚峰的母親扯著嗓子喊著譚峰的名字，譚峰父親手里的錘子也停止了單調(diào)的吵鬧聲。他們找不到譚峰，譚峰的姐姐妹妹滿鎮(zhèn)叫喊著譚峰的名字，可是他們找不到譚峰。鐵匠怒氣沖沖地來到我家，問我譚峰去了哪里，我不說話，鐵匠又問我，譚峰是不是偷了何醫(yī)生家的小火車，我還是不說話，我沒有勇氣作證。那天譚鐵匠干癟的瘦臉像一塊烙鐵一樣滋滋地冒出烈焰怒火，我懷疑他會殺人。聽著小鎮(zhèn)上響徹譚峰家人尖利瘋狂的喊聲，我后悔了，可是后悔來不及了，我母親這時候從學(xué)?；貋砹耍谧T峰家門前停留了很長時間，等到她把我從蚊帳后面拉出來，我知道我把自己推到絕境中了。鐵匠夫婦跟在我母親身后，我母親說，不準(zhǔn)說謊，告訴我譚峰有沒有拿那輛小火車？我無法來形容我母親那種嚴(yán)厲的無堅不摧的眼神，我的防線一下就崩潰了，我母親說，拿了你就點頭，沒拿你就搖頭。我點了點頭。然后我看見譚鐵匠像個炮仗一樣跳了起來，譚峰的母親則一屁股坐在了我家的門檻上，她從鼻子里甩出一把鼻涕，一邊哭泣一邊訴說起來。我沒有注意聽她訴說的內(nèi)容，大意反正就是譚峰跟人學(xué)壞了，給大人丟人現(xiàn)眼了。我母親對譚峰母親的含沙射影很生氣，但以她的教養(yǎng)又不愿與她斗嘴，所以我母親把她的怨恨全部發(fā)泄到了我的身上，她用手里的備課本打了我一個耳光。

他們是在水里把譚峰抓住的，譚峰想越過鎮(zhèn)外的小河逃到對岸去，但他只是會兩下狗刨式，到了深水處他就胡亂撲騰起來，他不喊救命，光是在水里撲騰，鐵匠趕到河邊，把兒子撈上了岸，后來他就拖著濕漉漉的譚峰往家里走，鎮(zhèn)上人跟著父子倆往譚峰家里走，譚峰像一根圓木在地上滾動，他努力地朝兩邊仰起臉，唾罵那些看熱鬧的人。

正如我所預(yù)料的那樣，譚峰不肯坦白。他不否認(rèn)他偷了那輛紅色小火車，但就是不肯說出小火車的藏匿之處。我聽見了譚鐵匠的咒罵聲和譚峰的一次勝過一次的尖叫，鐵匠對兒子的教育總是由溺愛和毒打交織而成的。我聽見鐵匠突然發(fā)出一聲山崩地裂的怒吼，哪只手偷的東西？左手還是右手？話音未落譚峰的母親和姐姐妹妹一齊哭叫起來，當(dāng)時的氣氛令人感到恐怖，我知道會有什么可怕的事情發(fā)生，我不愿意錯過目睹這件事情的機會，因此我趁母親洗菜的時候一個箭步?jīng)_出了家門。

我恰好看見了鐵匠殘害他兒子的那可怕的一幕，看見他把譚峰的左手摁在一塊燒得火紅的烙鐵上，也是在這個瞬間，我記得譚峰向我投來匆匆的一瞥，那么驚愕那么絕望的一瞥，就像第二塊火紅的烙鐵，燙得我渾身冒出了白煙。

我說得一點也不夸張，我的心也被燙出了一個洞。我沒聽見譚峰響徹小鎮(zhèn)上空的那聲慘叫，我掉頭就跑，似乎害怕失去了左手手指的譚峰會來追趕我。我懷著恐懼和負(fù)罪之心瘋狂地跑著，不知怎么就跑到了五保戶老張的豬圈里。說起來真是奇怪，在那樣的情況下我仍然沒有忘記那輛紅色的小火車，我在柴草堆上坐了一會兒，下定決心翻開了譚峰的寶庫。我趁著日落時最后的那道光線仔細(xì)搜尋著，讓我驚訝的是，那輛紅色的小火車不見了，柴草垛已經(jīng)散了架，我還是沒有發(fā)現(xiàn)那輛紅色的小火車。

譚峰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愚笨，他把小火車轉(zhuǎn)移了。我斷定他是在事情敗露以后轉(zhuǎn)移了小火車，也許當(dāng)他姐姐妹妹滿鎮(zhèn)子叫喊他的時候，他把小火車藏到了更為隱秘的地方。我站在老張的豬圈里，突然意識到譚峰對我其實是有所戒備的，也許他早就想到有一天我會告密，也許他還有另一個寶庫，想到這些我有一種莫名的失落和悲傷。

你能想象事情過后譚家的混亂吧，后來譚峰昏過去了，鐵匠一直在嗚嗚地哭，他抱著兒子一邊哭著一邊滿街尋找鎮(zhèn)上的拖拉機手。后來鐵匠夫婦都坐上了拖拉機，把譚峰送到三十里外的地區(qū)醫(yī)院去了。

我知道那幾天譚峰會在極度的疼痛中度過，而我的日子其實也很難熬。一方面是由于我母親對我的懲罰，她不準(zhǔn)我出門，她認(rèn)為譚峰的事情有我的一半責(zé)任，所以她要求我像她的學(xué)生那樣，寫出一份深刻的檢討。你想想我那時候才八九歲，能寫出什么言之有物的檢討呢，我在一本作業(yè)本上寫寫畫畫的，不知不覺地畫了好幾輛小火車在紙上，畫了就扔，扔了腦子里還在想那輛紅色的小火車。沒有任何辦法，我沒有辦法抵御小火車對我產(chǎn)生的魔力，我伏在桌子上，耳朵里總是聽見隱隱約約的金屬聲，那是小火車的輪子與地面磨擦?xí)r發(fā)出的聲音。我的眼前總是出現(xiàn)四節(jié)車廂的十六個輪子，還有火車頭上端的那個煙囪，還有那個小巧的脖子上挽了一塊毛巾的司機。

讓我違抗母親命令的是一種灼熱的欲望，我迫切地想找到那輛失蹤的紅色小火車。母親把門反鎖了，我從窗子里跳出去，懷著渴望在小鎮(zhèn)的街道上走著。我沒有目標(biāo)，我只是盲目地尋找著目標(biāo)。是八月的一天，天氣很悶熱，鎮(zhèn)上的孩子們聚集在河邊，他們或者在水中玩水，或者在岸上做著無聊的官兵捉強盜的游戲，我不想玩水，也不想做官兵做強盜，我只想著那輛紅色的鐵皮小火車。走出鎮(zhèn)上唯一的麻石鋪的小街，我看見了玉米地里那座廢棄的磚窯。這一定是人們所說的靈感，我突然想起來譚峰曾經(jīng)把老葉家的幾只小雞藏到磚窯里，磚窯會不會是他的第二個寶庫呢？我這么想著無端地緊張起來，我搬開堵著磚窯門的石頭，鉆了進去，我看見一些新鮮的玉米稈子堆在一起，就用腳踢了一下，你猜到了？你猜到了。事情就是這么簡單，不是說蒼天不負(fù)有心人嗎？我聽見了一種清脆的回聲，我的心幾乎要停止跳動了，蒼天不負(fù)有心人呀，就這么簡單，我在磚窯里找到了成都女孩的紅色小火車。

你們以為我會拿著小火車去衛(wèi)生院找何醫(yī)生？不，要是那樣也就不會有以后的故事了。坦率地說，我根本就沒想物歸原主，我當(dāng)時只是發(fā)愁怎樣把小火車帶回家，不讓任何人發(fā)現(xiàn)。我想出了一個辦法，把汗衫脫下來，又掰了一堆玉米，我用汗衫把玉米連同小火車包在一起，做成一個包裹，提著它慌慌張張地往家里走。我從來不像鎮(zhèn)上其他的男孩一樣光著上身，主要是母親不允許，所以我走在小街上時總覺得所有人都在朝我看，我很慌張，確實有人注意到了我的異常，我聽見一個婦女對另一個婦女說，熱死人的天，連李老師的孩子都光膀子啦。另一個婦女卻注意到了我手中的包裹，她說，這孩子手里拿的什么東西，不會是偷的吧？我嚇了一跳，幸虧我母親在鎮(zhèn)上享有美好的聲譽，那個多嘴的婦女立刻受到了同伴的搶白，她說，你亂嚼什么舌頭！李老師的孩子怎么會去偷東西？

我的運氣不錯，母親不在家，所以我為小火車找到了安身之處，不只是床底下的雜物箱，還有兩處作為機動和臨時地點，一處是我父親留在家里的軍用棉大衣，還有一處是廚房里閑置不用的高壓鍋。我藏好了小火車，一直坐立不安。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問題，就是那把擰發(fā)條的鑰匙，譚峰肯定是把它藏在身邊了。我得不到鑰匙，就無法讓小火車跑起來，對于我來說，一輛不能運動的小火車起碼失去了一大半的價值。

我后來的煩惱就是來自這把鑰匙。我根本沒考慮過譚峰回家以后如何面對他的問題。我每天都在嘗試自己制作那把鑰匙，有一天我獨自在家里忙乎，在磨刀石上磨一把掛鎖的鑰匙，門突然被誰踢開了，進來的就是譚峰。譚峰站在我的面前，氣勢洶洶地瞪著我，他說，你這個叛徒，內(nèi)奸，特務(wù)！我一下子亂了方寸，我把掛鎖鑰匙緊緊地抓在手心里，聽?wèi){譚峰用他掌握的各種詞匯辱罵我，我看著他的那只被白布包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左手，一種負(fù)罪感使我失去了還擊的勇氣。我保持沉默，我在想譚峰還不知道我去過磚窯，我在想他會不會猜到是我去磚窯拿走了小火車。譚峰沒有動手，可能他知道自己只用一只手會吃虧，所以他光是罵，罵了一會兒他覺得沒意思了，就問我，你在干什么？我還是不說話，他大概覺得自己過分了，于是他把那只左手伸過來讓我參觀，他說，你知道綁了多少紗布，整整一卷呢！我不說話。譚峰就自己研究手上的紗布，看了一會兒他忽然得意地笑起來，說，我把我老子騙了，我哪兒是用左手拿東西，是右手嘛。他向我提出了一個問題，喂，你說燙左手合算還是燙右手合算？這次我說話了，我說，都不合算，不燙才合算。他愣了一下，對我做了個輕蔑的動作，傻瓜，你懂個屁，右手比左手重要多了，吃飯干活都要用右手，你懂不懂？

譚峰回家后我們不再在一起玩了，我母親禁止，鐵匠夫婦也不準(zhǔn)他和我玩，他們現(xiàn)在都把我看成一個狡猾的孩子。我不在乎他們對我的看法，我常常留心他們家的動靜，是因為我急于知道他是否去過磚窯，是否會懷疑我拿了那輛紅色小火車。

那一天終于來到了。已經(jīng)開學(xué)了，我被譚峰堵在學(xué)校門口，譚峰的模樣顯得失魂落魄的，他用一種近乎乞求的眼神盯著我，他說，你拿沒拿？我對這種場景已經(jīng)有所準(zhǔn)備，你不能想象我當(dāng)時有多么冷靜和世故，我說，拿什么呀？譚峰輕輕地說，火車。我說，什么火車？你偷的那輛火車？譚峰說，不見了，我把它藏得好好的，怎么會不見了呢？我告誡自己要冷靜，不能提磚窯兩個字，于是我假充好人地提醒他，你不是放在老張家的豬圈里了嗎？譚峰朝我翻了個白眼，隨后就不再問我什么了，他開始向操場倒退著走過去，他的眼睛仍然迷惑地盯著我，我也直視著他的眼睛，隨他向操場走去。你肯定不能相信我當(dāng)時的表現(xiàn)，一個八九歲的孩子，會有如此鎮(zhèn)定成熟的氣派。這一切并非我的天性，完全是因為那輛紅色的小火車。我和譚峰就這樣開始分道揚鑣，我們是鄰居，但后來雙方碰了頭就有一方會扭過臉去，這一切在我是由于一個沉重的秘密，在譚峰卻是一種創(chuàng)傷造成的。我相信譚峰的左手包括他的內(nèi)心都遭受了這種創(chuàng)傷，我得承認(rèn)，那是我造成的。我記得很清楚，大概是在幾個月以后，譚峰在門口刷牙，我聽見他在叫我的名字，等我跑出去，他還在叫我的名字，但他并不朝我看一眼，他在自言自語，他說，郁勇，郁勇，我認(rèn)識你。我當(dāng)時一下子就鬧了個大紅臉，我相信他掌握了我的秘密，讓我納悶的是，自從譚峰從醫(yī)院回家，我一直把小火車藏在高壓鍋里，連我母親都未察覺，譚峰怎么會知道？難道他也是憑借靈感得知這個秘密的嗎？

說起來可笑，我把小火車弄到手以后很少有機會擺弄它，更別提那種看著火車在地上跑的快樂了，我只是在確保安全的情況下偶爾打開高壓鍋的蓋子，看它幾眼，僅僅是看幾眼。你們笑什么？做賊心虛？是做賊心虛的感覺，不，比這個更痛苦更復(fù)雜，我有幾次做夢夢見小火車，總是夢見小火車?yán)懫?，夢見譚峰和鎮(zhèn)上的孩子們迎著汽笛的聲音跑來，我就被嚇醒了，我知道夢中的汽笛來自五里地以外的寶成鐵路，但我總是被它嚇出一身冷汗。你們問我為什么不把火車還給譚峰？錯了，按理要還也該還給成都女孩，我曾經(jīng)有過這個念頭，有一天我都走到衛(wèi)生院門口了，我看見那個女孩在院子里跳橡皮筋，快快活活的，她早就忘了小火車的事了。我想既然她忘了我還有什么必要做這件好事呢？我就沒搭理她，我還學(xué)著譚峰的口氣罵了她一句，豬腦殼。

我很壞？是的，我小時候就壞，就知道侵吞贓物了。問題其實不在這里，問題在于我想有這么一個秘密，你們替我想想，我怎么肯把它交出去？然后很快就到了寒假，就是那年寒假，我父親從部隊退役到了武漢，我們一家要從小鎮(zhèn)遷到武漢去了。這個消息使我異常興奮，不僅因為武漢是個大城市，也因為我有了機會徹底地擺脫關(guān)于小火車的苦惱，我天天盼望著離開小鎮(zhèn)的日子，盼望離開譚峰離開這個小鎮(zhèn)。

離開那天，小鎮(zhèn)下著霏霏冷雨，我們一家人在汽車站等候著長途汽車。我看見一個人的腦袋在候車室的窗子外面閃了一下，又閃了一下。那是譚峰，我知道是他，但我不理他。是我母親讓我去向他道別，她說，是譚峰要跟你告別，你們以前還是好朋友，你怎么能不理他？我只好向譚峰走過去，譚峰的衣服都被雨點打濕了，他用那只殘缺的手抹著頭發(fā)上的水滴，他的目光躲躲閃閃的，好像想說什么，卻始終不開口，我不耐煩了，我轉(zhuǎn)過身要走，一只手卻被拉住了，我感覺到他把什么東西塞在了我的手里，然后就飛快地跑了。

你們都猜到了，是那把鑰匙，紅色小火車的發(fā)條鑰匙！我記得鑰匙濕漉漉的，不知是他的手汗還是雨水。我感到很意外，我沒想到會有這么一個結(jié)局，直到現(xiàn)在我對這個結(jié)局仍然感到意外。有誰知道譚峰是怎么想的嗎？

朋友們中間沒人愿意回答郁勇的問題，他們沉默了一會兒，有人問郁勇，你那輛小火車現(xiàn)在還在嗎？郁勇說，早就不在了。到武漢的第三天，我父母就把它裝在盒子里寄給何醫(yī)生了。又有人愚蠢地說，那多可惜。郁勇笑起來，他說，是有點可惜，可你怎么不替我父母想想，他們怎么會愿意窩藏一件贓物？他們怎么會讓我變成一個小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