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蘇軾“以詩為詞”問題研究評述

陳美佳

摘 要：“以詩為詞”是宋代人對于蘇軾詞的總體評價。上世紀八十年代以來，蘇軾及蘇詞研究進入新階段。許多學者對此問題進行深入的探討，其內(nèi)涵與外延都得到拓展，“以詩為詞”也成為了蘇詞研究中的重要術(shù)語。本文通過梳理八十年代以來對此問題的研究，論述這一問題的研究現(xiàn)狀及不足。

關(guān)鍵詞：蘇軾；以詩為詞；詞學觀

一、概述

蘇軾，中國“文學史上的多面手”，詩、詞、文、賦、文藝批評都取得了巨大成就。從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到今天，現(xiàn)代學界對于蘇軾的研究走過了將近一個世紀，以1980年為界，大致可分為兩個時期。蘇詞研究始終是蘇軾研究的重點?！皷|坡以詩為詞”最早見于陳師道《后山詩話》，代表著宋人對于蘇軾詞壇創(chuàng)作的總評價。隨著對蘇詞研究的深入，“以詩為詞”越來越受到學者重視，成為了蘇詞研究中的重要命題。

二十世紀初，鄭文焯、朱祖謀、況周頤為當時研究東坡詞的先行者，然而他們的研究仍然以傳統(tǒng)的考釋為主，如鄭文焯的《東坡樂府》。20年代以后，對蘇軾詩詞的研究性論著增加，但少宏觀研究。代表人物有王國維、胡適、胡云翼、龍榆生、夏承燾、唐圭章等。對于蘇詞的成就，他們給予了極大的肯定和推崇。如胡云翼在《北宋四大詞人評傳》中說到：“東坡在詩歌上的成就，遠不如他的詞的成就大些”，并且認為宋人對蘇軾“以詩為詞”的評價為門戶之見。龍榆生在《東坡樂府綜論》中從詞史的角度，肯定其革新詞風的意義。羅忼烈在《東坡詞雜說》中提及蘇軾革新詞風為有意為之，并提出“以詩為詞”是“東坡用以改革詞壇頹廢的武器”。劉毓盤在《詞史》中對“以詩為詞”持保留態(tài)度。但他們都并未對這一問題進行深入論述。40年代至80年代，蘇軾文學的研究受到政治的影響經(jīng)歷一個曲折發(fā)展的過程。

上世紀八十年代以來，蘇軾研究進入多元化發(fā)展的時期。蘇詞研究在此歷史進程中亦獲得發(fā)展，是蘇詞的研究獲得突破式的發(fā)展，研究論著及論文不斷問世。著作如孔凡禮《蘇東坡詞選釋》，蘇軾研究會《蘇軾詞論叢》，薛瑞生《東坡詞編年箋證》，葉嘉瑩《唐宋詩詞名家論稿·論蘇軾詞》，張惠民《宋代詞家審美理想·蘇軾》等。論文如陳廣學《詞為詩裔與以詩為詞——蘇軾詞體觀念新論》、莫礪鋒《從蘇詩蘇詞的異同看蘇軾“以詩為詞》、史素昭《從詩詞的分界看蘇軾“以詩為詞”的兩重性》等。在這些著述中，有許多學者對“以詩為詞”這個問題提出了新的見解。如諸葛憶兵在《以詩為詞辨》一文中提出回到宋人語境考察“以詩為詞”語義的主張，并得出宋人語境中詩詞之辨實為“娛樂與教化”之分的觀點。

放眼近一個世紀的蘇軾詞學研究，八十年代以來的蘇詞研究現(xiàn)代意識增強，學者們強調(diào)回到宋代語境、回到蘇軾語境，力圖還原蘇軾蘇詞的本來面目?！耙栽姙樵~”由宋人對蘇詞的批評演變?yōu)樘K詞研究乃至蘇軾研究中的重要命題，其內(nèi)涵和外延不斷擴展。就內(nèi)涵而言，它涉及到蘇軾詞學研究的各個方面，包括蘇詞的美學風格、主題思想、歷史影響與評價等，但大致可以總結(jié)出兩條研究線索；就外延而言，它擴展到蘇軾的詞學觀、詞體之正變、詩詞之辨等方面的研究，其中蘇軾的詞學觀與“以詩為詞”的研究是近年來的研究熱點。以下本文就這兩方面對“以詩為詞”問題的當代研究進行評述。

二、“以詩為詞”研究的兩條線索

“以詩為詞”作為蘇軾詞學中的重要命題，最早見于陳師道《后山詩話》中，代表宋人對于蘇詞創(chuàng)新的普遍意見，其中“雖極天下之工，要非本色”透露出對蘇軾改革詞風的不滿。自宋代以來，“以詩為詞”的評價基本受到學界的認同，但對于其內(nèi)涵卻是眾說紛紜。

在二十世紀初，對于“以詩為詞”的內(nèi)涵闡釋較少，學者關(guān)注于蘇詞革新的成就，對于宋人對蘇詞的“要非本色”、“句讀不葺之詩”、“不協(xié)音律”的指責進行反駁。胡云翼在《北宋四大詞人評傳》中指出蘇軾“以‘詩句入詞”，“是詞體的大解放”。隨著研究的深入，學者們開始關(guān)注這一評價內(nèi)涵。如羅根澤先生在《蘇軾的文學思想》一文中指出：“‘以詩為詞也就是凡可以用詩來表達的題材，都試用詞來表達，使詞得到廣闊利用和充分發(fā)展”，并指出“以詩為詞”是正統(tǒng)詞人通過“婉約說”、“不協(xié)音律”來反對蘇軾。

羅根澤先生的批評中勾勒出“以詩為詞”內(nèi)涵研究的兩種方式：其一是基于其文學批評的本質(zhì)，討論宋人語境中的內(nèi)涵，即所謂“不協(xié)音律”等問題。其二是以評價為結(jié)論，再結(jié)合蘇詞的創(chuàng)作來界定其內(nèi)涵。不妨以西方闡釋學的觀點觀之，前者是文本的內(nèi)部闡釋，而后者則是對文本做出了創(chuàng)造性的詮釋，造成“創(chuàng)造性的背離”。兩者無所謂對錯，都在不同層面上豐富和發(fā)展了“以詩為詞”的內(nèi)涵。

80年代以來，學者們對于“以詩為詞”的內(nèi)涵的討論大致都沿著這兩條線索。如楊海明在《論“以詩為詞”》指出，宋人語境中的“以詩為詞”大概包含兩層意思：“一是說他的詞有不合音律處；一是說他的詞不同于傳統(tǒng)的詞風”，并進一步提出“以詩為詞”實際上是“一場詞壇的革新”。何鳳奇在《“以詩為詞”析》中強調(diào)“以詩為詞”是“宋人使用的一個評語的術(shù)語”，是“作為一種批評的語言使用的”，反對將“以詩為詞”作為蘇軾詞“最主要的特色”，并談到其內(nèi)涵包括“第一不重音律”、“第二，以議論入詞，以學問入詞”。諸葛憶兵在《“以詩為詞”辨》中提出“宋人評價蘇軾‘以詩為詞，就是指蘇軾詞擺脫“艷情”，抒寫了種種人生志向，向“詩言志”靠攏，其創(chuàng)作功能指向教化”。此外還有吳熊和、施議對、王若虛、陳廷焯等學者贊同此觀點，強調(diào)“以詩為詞”的批評本色，并對宋人的批評提出質(zhì)疑，反對將“以詩為詞”作為蘇軾詞的特色。

另一方面，隨著“以詩為詞”與蘇詞的緊密結(jié)合，一些學者接受了宋人的這一評價，但結(jié)合蘇詞發(fā)揮出積極層面的內(nèi)涵，對其進行創(chuàng)造性的的解讀。如秦惠民在《蘇軾“以詩為詞”臆探》中結(jié)合蘇軾散落在詩文評中論詞的文字，總結(jié)出蘇軾“以詩為詞”的內(nèi)涵包括：“詞就是長短句詩”、“詞必須象詩一樣反映壯闊的社會生活”、“詞必須像詩一樣表現(xiàn)作家的鮮明個性”、“詞必須像詩一樣以俗為雅”、“詞必須像詩一樣看重其文學價值”。張惠民在《蘇門論詞與詞學的自覺》中指出“‘以詩為詞是蘇軾的詞學本體論”，表現(xiàn)為與柳永“女郎詞”相別的“自是一家”的詞風。王兆鵬在《宋詞流變史論綱》中提出“以詩為詞”是蘇軾變革詞風的主要手段，具體指：“將詩的有關(guān)表現(xiàn)手法移植到詞中，具體說來，是詞‘外用題序，詞‘內(nèi)用典故”。

比較以上兩種研究方式，第一種是較為傳統(tǒng)的闡釋方法，學者往往從肯定蘇詞成就出發(fā)批評宋人的批評，而這種批評甚至也局限在千篇一律的二三個方面，容易忽視蘇詞更為矛盾和復(fù)雜的內(nèi)容，更遑論回到宋人語境。諸葛憶兵的《“以詩為詞”辨》一定程度上對這一問題進行了反思，做出了有效的嘗試和突破。第二種以批評為結(jié)論，闡釋和研究的空間比較大。從西方接受美學的角度看，正是學者們對其的創(chuàng)造性闡釋成就了這一問題的豐富內(nèi)涵。

三、“以詩為詞”與蘇軾詞學觀

從內(nèi)涵上，“以詩為詞”的理論研究空間比較有限。在蘇詞研究中，學者更多的是以此為切入點，探討蘇詞的相關(guān)問題。例如從宋人對蘇詞的評價切入，討論蘇詞的歷史評價，代表文章有朱靖華《論蘇軾“以詩為詞”促成詞體革命》；從文體論的角度切入，探討古典文學中的詩詞之辨，如諸葛憶兵《“以詩為詞”辨》。從風格論的角度切入，探討其與蘇詞美學風格之關(guān)系，如王俊《蘇軾“以詩為詞”與“豪放”之關(guān)系辨》關(guān)于這些問題，學者多有總結(jié)論述。近年來，在蘇軾文藝理論研究領(lǐng)域，學者們越來越關(guān)注蘇軾詞論的研究。一方面是因為學者們不再滿足于從他人的評價中讀蘇軾，試圖還原蘇軾蘇詞的本來面目。另一方面則是相對于蘇軾文論、詩論研究而言，蘇軾詞論研究可以說是一片空白，幾乎沒有成熟的論著。本文著重分析通過“以詩為詞”對蘇軾詞論的相關(guān)研究。

盡管論者們已經(jīng)習慣將蘇詞貼上“以詩為詞”的標簽，但蘇軾本人卻從未提出過“以詩為詞”的主張。從其詞體創(chuàng)作與革新來看，“以詩為詞”的評價有其合理性，然而蘇軾本人的創(chuàng)作意圖是否如此呢？80年代以來，蘇軾的詞學觀被提上研究日程，學者們試圖撥開歷史的迷霧與蘇軾對話?！耙栽姙樵~”與蘇軾詞學觀結(jié)合得越發(fā)緊密，逐漸成為公認的蘇軾詞學本體論的術(shù)語。楊佐義的《蘇軾詞學思想研究》、崔海正《從<東坡詞話>看東坡的詞學觀》為90年代最早的論述蘇軾詞學思想的論文。楊佐義提出“以詞為詩之裔，是蘇軾的一個重要而又影響深遠的詞論觀點”，并指出其中“包含著推尊詞體的良苦用心”。而崔海正則進一步提出“東坡一方面視詞如詩，一方面又主張詞要合于聲律……二者的辯證統(tǒng)一構(gòu)成了他對詞的本體論觀念”，并仍然強調(diào)蘇軾“推尊詞體”。這兩篇論文以蘇軾在《祭張子野文》中詞為“詩之裔”的論點為其本體論。而到了張惠民《蘇門論詞與詞學的自覺》一文中，論者則明確提出“‘以詩為詞是蘇軾的詞學本體論”。而后來張惠民在《論蘇軾的詞學觀》又區(qū)分了“詩之苗裔”與“以詩為詞”兩個概念，認為前者強調(diào)“詩詞同質(zhì)”，后者強調(diào)“詩詞有別”。張氏的基本觀點與楊氏、崔氏根本上是一致的，他們都強調(diào)了蘇軾詞學本體論的辯證性，即一方面，以詞為“詩裔”，詩詞合流以推尊詞體，另一方面保留詞體的獨立性，強調(diào)詞體在藝術(shù)上的特殊性。

“以詩為詞”經(jīng)歷了一個術(shù)語化的過程，學者們逐漸在“以詩為詞”作為蘇軾詞學本體論的觀點上達成一致。但是對于“以詩為詞”的評價，學者們?nèi)匀活H有爭議。一派為占據(jù)主流的肯定者，認為蘇軾的“以詩為詞”提高了詞的地位，促進了詞體的發(fā)展。但近年來，學者們擺脫傳統(tǒng)的從詞學視角評價“以詩為詞”的思維定勢，以蘇詩為參照系，探討蘇軾“以詩為詞”的詞學觀的意義。如莫礪鋒《從蘇詩蘇詞之異同看蘇軾的“以詩為詞”》，認為蘇軾只是在有限的程度上將把“詩體的題材走向和風格傾向?qū)朐~體”，并未泯滅詩詞界限。史素昭在《從詩詞分界看蘇軾“以詩為詞”革新路上的兩重性》亦表達了相似觀點。另一派為反對派，認為論者太過抬高蘇軾的詞學思想，“以詩為詞”雖有尊詞之傾向，但蘇軾本質(zhì)上仍是“輕詞”。例如劉石的《試論尊詞與輕詞——兼評蘇軾詞學觀》中提出“蘇軾的意識深處是輕視詞這種文體的”，“以詩為詞”事實上損害詞體的獨立性。這篇文章觀點不乏偏激之處，詞學觀也偏向保守，某種程度上是對南宋李清照“詞別是一家”的回應(yīng)。但其可取之處在于從蘇軾詞學觀的角度試圖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從內(nèi)部攻擊其“以詩為詞”的意義。此外在這兩種觀點之外，還有一派較為折中的看法，認為蘇軾并沒有自覺的“以詩為詞”，其創(chuàng)作實踐領(lǐng)先于其理論建設(shè)。例如黃海的《蘇軾詞學觀的思考》中提出“蘇軾的詞學觀是傳統(tǒng)的，并沒有有意識地革新詞體”，他的創(chuàng)作實踐客觀上對詞壇造成沖擊，主觀上并沒有提出‘以詩為詞的尊詞思想。王慧剛在《從對陶淵明的抒寫重審蘇軾的詞學觀》中通過蘇軾對陶淵明評論的個案分析進一步說明了蘇軾保守的詞學觀，否定了蘇軾自覺“以詩為詞”的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