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川先生

何曉道

老家老屋三十步外的村東頭有二株很大的杏梅樹，會在年后春寒中開花，梅花開時，站在樹底下仰望，粉色花朵漫天壓頂，亂夢里一樣迷人。

少時的誘惑并非寒氣中梅花的清香，倒是五月里熟了的杏梅果子，在貧窮的時代里會哄得孩童們直流口水。梅樹是人家的呀，六七歲的我們只敢在梅樹底下尋檢落地的杏梅果子。熟透的杏梅用手指輕輕一扳便二邊分開，又酸又甜的杏梅因為怕酸，小心地小塊咬著，卻是一種銘記著的享受。

梅樹已經(jīng)記不得是誰家了，梅樹腳下二間稻草屋，以及稻草屋里住著的大川先生和我們家的故事是今天要敘說的。

稻草屋里有一張板床，床底下三只破舊的皮箱，床頭邊有只小缸灶，一條長板凳，一堆稻草，這便是大川先生

此時的家當。草屋的門很低，大川先生的個子高，進進出出得彎腰，從草門里先伸出他打結(jié)的長發(fā)披在他瘦長露骨臉時，那雙充血的眼睛直逼門外的天地，使小孩們遠遠躲避。

大川先生不會參加“生產(chǎn)隊”農(nóng)業(yè)勞動，只會給人開藥方，挖草藥，病人送他什么他吃什么，有歺無頓過日子。

媽媽說，大川先生在土改前，寧波到家是四人抬的轎子抬來抬去的，抬到村外三里，他會叫轎子停下，走回村子，村里幾個小后生有點不相信，便跑去三里外，果然見到四抬大轎。大川先生總是穿著村里人一樣的青衣布衫，吃得也是儉樸。大川先生是見過世面的人，當年，日本人侵占甬上，國軍寧波軍區(qū)司令俞濟時帶著美式裝備的俞部西逃而去，他哥哥俞濟民任蔣介石待衛(wèi)隊長也隨蔣逃到重慶，家住奉化的俞家老爸不忍日本兵監(jiān)押而亡。大川先生同俞家兄弟有結(jié)拜之誼，不懼日本軍方恐嚇，以孝子名義操辦葬禮，并且披麻帶孝為俞老先生送終。抗戰(zhàn)結(jié)束后，俞氏兄弟勝利歸來，便把大川先生拜為上賓，尊為兄長。俞氏兄弟在東南是軍政要人，大川先生在甬上自然風(fēng)光。任過三北輪船公司董事長，做過甬上商會會長，大川先生還被授過抗戰(zhàn)英雄稱號。

媽媽說，大川先生還救過她爺爺，也就是我太姥爺。

一九四七年春天，太姥爺?shù)姆缓１I扣押，成為海盜的座倉船，海盜把搶來的東西聚在太姥爺?shù)拇?。船上平時盜賊四人，太姥爺他們也是四人，被盜賊奴役著，還憂慮被殺人滅口。有位應(yīng)姓同工，決定反抗，在一個風(fēng)高浪大的黃昏，操起太平斧連殺三個盜賊，留下一位跳海不知死活。

太姥爺把船開到寧波梅山碼頭，應(yīng)姓船工殺了人害怕極了，便在海盜搶得的東西中找了貴重的財物逃生去了，留下太姥爺和其他二人守著滿船賊貨不知如何是好。

傍晚，太姥爺見一只鐵瓶，好像有蓋子，想看看鐵瓶里裝了什么，使動擰也擰不開。倉扳上有王姓船工，是太姥爺?shù)亩嗄甏眩樖纸尤?，用腳蹬著，雙手用力一擰，轟的一聲炸了，原來是棵炸彈，他不幸炸斷了一條腿和幾個指頭。爆炸聲響，碼頭上來了警察，一看船倉板上全是血，船倉里滿是搶來的財物，便把太姥爺幾個抓進了警察局，并著手偵查。

得知太姥爺被抓進警察局，當時還年輕的外公連夜去寧波找大川先生。

“子多大振家”是我何氏族人的輩份，我太姥爺比大川先生大一輩，聽說忠厚老實的叔叔關(guān)了大牢，天沒亮，大川先生便到牢里要看我太姥爺，警察聽說太姥爺是大川先生的叔叔，叫大川先生寫擔保書，竟還賠理道歉，然后放人。

中午，大川先生為我太姥爺請客壓驚，午后給了一筆盤纏送他們回家來。

媽媽說，我外公也救過大川先生。那是解放后的事情。

一九四九年初，大川先生拒絕了俞濟時將軍要他去臺灣的要求，還罵這拜兄弟身為將軍，總是棄家棄民的逃跑，便安置妻兒去了娘家，一人攜帶幾只皮箱回到老家。大川先生家道本來貧寒，家中并無好點的居屋，即便在甬上顯達，半生仗義，不喜聚財，亦不曾想過老家置業(yè)，只好在我外公家東首前三代留下的老屋中安家。

五十年代，鎮(zhèn)壓反革命開始了，無論大小村莊，須有人要鎮(zhèn)壓，民國有權(quán)有職的，或有許多田地房產(chǎn)的，或者是土豪鄉(xiāng)紳，大川先生此時已經(jīng)是反動分子，關(guān)押在祠堂里。

一日，鄉(xiāng)里叫當民兵的外公送一文件去區(qū)委，文件沒有封口，是要求鎮(zhèn)壓大川先生的申請報告。

外公大吃一驚，不是說大川先生抗戰(zhàn)時，送了一百多條美式長槍給四明山的三五支隊，立過大功嗎。村里的族人干地下工作的大江也在甬上向大川先生借過二簍筐銀元用于購買新四軍急需的藥品，大川先生早已把借條換了獎狀，獎狀還是新四軍發(fā)的呢。怎么又要鎮(zhèn)壓大川先生呢？

外公也不怕違反紀律，直接把文件送到縣大隊當教導(dǎo)員的大江那兒。大江看了報告也大驚失色，報告說大川先生二大罪狀，一，勾結(jié)國民黨軍政要人俞氏兄弟，二，是潛伏的美蔣特務(wù)。

大江叫外公還是按規(guī)定把文件先送區(qū)委，他隨后便趕到區(qū)委，不讓區(qū)委批準鎮(zhèn)壓大川先生的文件，救了大川先生的性命。

到我媽懂事起，大川先生家的老屋已經(jīng)倒了，村里族人為他用毛竹建了這二間稻草屋。他的頭發(fā)從來不剪，便滿頭半白蓋住瘦長的臉孔，銅鐘一樣的眼睛總是充滿血絲，平?？傄鞒藗儫o法聽懂的歌謠，凄凄悲悲，只有大江來看他時才見二人喝酒。后來聽說大江也成了右派分子關(guān)到外地去了，大川先生便日日流汨望那縣里來的路，大家都知道他是在等大江，可是傳來的消息是大江已死在勞改農(nóng)場。

此后好幾天沒有見到大川先生，直到外公去稻草屋里發(fā)現(xiàn)大川先生已經(jīng)死在地上。那一年，我媽媽九歲。

這幾年，總是有人會提起大川先生，說起他出錢造的民國溪下最早的小學(xué)堂，教室是西洋屋，那么地美。說起他出資造的民國七孔石撟已成為文物保護單位。

大川先生，村里人都叫他先生，事實，他比我媽大一輩，是我的堂叔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