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吉訶德》（節(jié)選）

[西班牙]塞萬提斯

塞萬提斯（1547 -1616），西班牙小說家、劇作家、詩人。他被譽為西班牙文學(xué)世界里最偉大的作家。評論家們稱他的小說《堂吉訶德》是文學(xué)史上的第一部現(xiàn)代小說，同時也是世界文學(xué)的瑰寶之一。

這時候，他們遠遠望見郊野里有三四十架風(fēng)車。堂吉訶德一見就對他的侍從說：

“運道的安排，比咱們要求的還好。你瞧，桑丘·潘沙朋友，那邊出現(xiàn)了三十多個大得出奇的巨人。我打算去跟他們交手，把他們一個個殺死，咱們得了勝利品，可以發(fā)財。這是正義的戰(zhàn)爭，消滅地球上這種壞東西是為上帝立大功。”

桑丘·潘沙道：“什么巨人呀？”

他主人說：“那些長胳膊的，你沒看見嗎？那些巨人的胳膊差不多二哩瓦長呢。”

桑丘說：“您仔細瞧瞧，那不是巨人，是風(fēng)車；上面胳膊似的東西是風(fēng)車的翅膀，給風(fēng)吹動了就能推轉(zhuǎn)石磨。”

堂吉訶德道：“你真是外行，不懂冒險。他們確是貨真價實的巨人。你要是害怕，就走開些，做你的禱告去，等我一人來和他們大伙兒拼命?！?/p>

他一面說，一面踢著坐騎沖出去。侍從桑丘大喊說，他前去沖殺的明明是風(fēng)車，不是巨人；他滿不理會，橫著念頭那是巨人，既沒聽見桑丘叫喊，跑近了也沒看清是什么東西，只顧往前沖，嘴里嚷道：

“你們這伙沒膽量的下流東西！不要跑！前來跟你們廝殺的只是個單槍匹馬的騎士！”

這時微微刮起一陣風(fēng)，轉(zhuǎn)動了那些龐大的翅翼。堂吉訶德見了說：

“即使你們揮舞的胳膊比巨人布利亞瑞歐的還多，我也要和你們見個高下！”

他說罷一片虔誠地向他那位杜爾西內(nèi)婭小姐禱告一番，求她在這個緊要關(guān)頭保佑自己，然后把盾牌遮穩(wěn)身體，托定長槍飛馬向第一架風(fēng)車沖殺上去。他一槍刺中了風(fēng)車的翅膀；翅膀在風(fēng)里轉(zhuǎn)得正猛，把長槍迸作幾段，一股勁把堂吉訶德連人帶馬直掃出去；堂吉訶德滾翻在地，狼狽不堪。桑丘·潘沙趲驢來救，跑近一看，他已經(jīng)不能動彈，駑骍難得把他摔得太厲害了。

桑丘說：“天啊！我不是跟您說了嗎，仔細著點兒，那不過是風(fēng)車。除非自己的腦袋里有風(fēng)車打轉(zhuǎn)兒，誰還不知道這是風(fēng)車呢？”

堂吉訶德答道：“甭說了，桑丘朋友，打仗的勝敗最拿不穩(wěn)?？磥戆盐业臅B帶書房一起搶走的弗瑞斯冬法師對我冤仇很深，一定是他把巨人變成風(fēng)車，來剝奪我勝利的光榮。可是到頭來，他的邪法畢竟敵不過我這把劍的鋒芒?！?/p>

桑丘說：“這就要瞧老天爺怎么安排了。”

桑丘扶起堂吉訶德，他重又騎上幾乎跌歪了肩膀的駑骍難得。他們談?wù)撝讲诺碾U遇，順著往拉比塞峽口的大道前去，因為據(jù)堂吉訶德說，那地方來往人多，必定會碰到許多形形色色的奇事?？墒撬蹟嗔碎L槍，心上老大不痛快，和他的侍從計議說：

“我記得在書上讀到一位西班牙騎士名叫狄艾果·貝瑞斯·臺·巴爾咖斯，他一次打仗把劍折斷了，就從橡樹上劈下一根粗壯的樹枝，憑那根樹枝，那一天干下許多了不起的事，打悶不知多少摩爾人，因此得到個綽號，叫做‘大棍子。后來他本人和子孫都稱為‘大棍子巴爾咖斯。我跟你講這番話有個想法：我一路上見到橡樹，料想他那根樹枝有多粗多壯，照樣也折它一枝。我要憑這根樹枝大顯身手，你親眼看見了種種說來也不可信的奇事，才會知道跟了我多么運氣。”

桑丘說：“這都聽?wèi){老天爺安排吧。您說的話我全相信；可是您把身子挪正中些，您好象閃到一邊去了，準是摔得身上疼呢?！?/p>

堂吉訶德說：“是啊，我吃了痛沒作聲，因為游俠騎士受了傷，盡管腸子從傷口掉出來，也不會哼痛?！?/p>

桑丘說：“要那樣的話，我就沒什么說的了。不過天曉得，我寧愿您有痛就哼。我自己呢，說老實話，我要有一丁丁點兒疼就得哼哼，除非游俠騎士的侍從也得遵守這個規(guī)矩，不許哼痛。”

堂吉訶德瞧他侍從這么傻，忍不住笑了。他聲明說：不論桑丘喜歡怎么哼、或什么時候哼，不論他是忍不住要哼、或不哼也可，反正他盡管哼好了，因為他還沒讀到什么游俠騎士的規(guī)則不準侍從哼痛。桑丘提醒主人說，該是吃飯的時候了。他東家說這會子還不想吃，桑丘什么時候想吃就可以吃。桑丘得了這個準許，就在驢背上盡量坐舒服了，把褡褳袋里的東西取出來，慢慢兒跟在主人后面一邊走一邊吃，還頻頻抱起酒袋來喝酒，喝得津津有味，瑪拉咖最享口福的酒館主人見了都會羨慕。他這樣喝著酒一路走去，早把東家許他的愿拋到九霄云外，覺得四出冒險盡管擔(dān)驚受怕，也不是什么苦差，倒是很舒坦的。

長話短說，他們當(dāng)夜在樹林里過了一宿。堂吉訶德折了一根可充槍柄的枯枝，換去斷柄把槍頭挪上。他曾經(jīng)讀到騎士們在窮林荒野里過夜，想念自己的意中人，好幾夜都不睡覺。他要學(xué)樣，當(dāng)晚徹夜沒睡，只顧想念他的意中人杜爾西內(nèi)婭。桑丘·潘沙卻是另一個樣。他肚子填得滿滿的，又沒喝什么提神醒酒的飲料，倒頭一覺，一直睡到大天亮。陽光照射到他臉上，鳥聲嘈雜，歡迎新一天來臨，他都不理會，要不是東家叫喚，他還沉睡不醒呢。他起身就去摸一下酒袋，覺得比昨晚越發(fā)萎癟了，不免心上煩惱，因為照他看來，他們這條路上，無法立刻彌補這項虧空。堂吉訶德還是不肯開齋，上文已經(jīng)說過，他決計靠甜蜜的相思來滋養(yǎng)自己。他們又走上前往拉比塞峽口的道路，約莫下午三點，山峽已經(jīng)在望。

堂吉訶德望見山峽，就說：“桑丘·潘沙兄弟啊，這里的險境和奇事多得應(yīng)接不暇，可是你記著，盡管瞧我遭了天大的危險，也不可以拔劍護衛(wèi)我。如果我對手是下等人，你可以幫忙；如果對手是騎士，按騎士道的規(guī)則，你怎么也不可以幫我，那是違法的。你要幫打，得封授了騎士的稱號才行?！?/p>

桑丘答道：“先生，我全都聽您的，決沒有錯兒。我生來性情和平，最不愛爭吵。當(dāng)然，我如要保衛(wèi)自己身體，就講究不了這些規(guī)則。天論天定的規(guī)則，人定人的規(guī)則，總?cè)菰S動手自衛(wèi)?！?/p>

堂吉訶德說：“這話我完全同意。不過你如要幫我跟騎士打架，那你得按捺下火氣，不能使性子。”桑丘答道：“我一定聽命，把您這條戒律當(dāng)禮拜日的安息戒一樣認真遵守?！彼麄冋f著話，路上來了兩個圣貝尼多教會的修士。他們好像騎著兩匹駱駝似的，因為那兩頭騾子簡直有駱駝那么高大。兩人都戴著面罩，撐著陽傘。隨后來了一輛馬車，有四五騎馬人和兩個步行的騾夫跟從。原來車上是一位到塞維利亞去的比斯蓋貴夫人，她丈夫得了美洲的一個很體面的官職要去上任，正在塞維利亞等待出發(fā)。兩個修士雖然和她同路，并不是一伙?？墒翘眉X德一看見他們，就對自己的侍從說：

“要是我料得不錯，咱們碰上破天荒的奇遇了。前面這幾個黑魆魆的家伙想必是魔術(shù)家──沒什么說的，一定是魔術(shù)家；他們用這輛車劫走了一位公主。我得盡力去除暴懲兇?！?/p>

桑丘說：“這就比風(fēng)車的事更糟糕了。您瞧啊，先生，那些人是圣貝尼多教會的修士，那輛馬車準是過往客人的。您小心，我跟您說，您干事要多多小心，別上了魔鬼的當(dāng)?！?/p>

堂吉訶德說：“我早跟你說過，桑丘，你不懂冒險的事。我剛才的話是千真萬確的，你這會兒瞧吧?！?/p>

他說罷往前幾步，迎著兩個修士當(dāng)路站定，等他們走近，估計能聽見他答話了，就高聲喊道：

“你們這起妖魔鬼怪！快把你們車上搶走的幾位貴公主留下！要不，就叫你們當(dāng)場送命；干了壞事，得受懲罰！”兩個修士拉住騾子，對堂吉訶德的那副模樣和那番話都很驚訝；他們回答說：“紳士先生，我們不是妖魔，也并非鬼怪。我們倆是趕路的圣貝尼多會修士。這輛車是不是劫走了公主，我們也不知道。”

堂吉訶德喝道：“我不吃這套花言巧語！我看出你們是撒謊的混蛋！”

他不等人家答話，踢動駑骍難得，斜綽著長槍，向前面一個修士直沖上去。他來勢非常兇猛，那修士要不是自己滾下騾子，準被撞下地去，不跌死也得身受重傷。第二個修士看見伙伴遭殃，忙踢著他那匹高大的騾子落荒而走，跑得比風(fēng)還快。

桑丘瞧修士倒在地下，就迅速下驢，跑到他身邊，動手去剝他的衣服。恰好修士的兩個騾夫跑來，問他為什么脫人家衣服。桑丘說，這衣服是他東家堂吉訶德打了勝仗贏來的戰(zhàn)利品，按理是他的。兩個騾夫不懂得說笑話，也不懂得什么戰(zhàn)利品、什么打仗，他們瞧堂吉訶德已經(jīng)走遠，正和車上的人說話呢，就沖上去推倒桑丘，把他的胡子拔得一根不剩，又踢了他一頓，撇他直挺挺地躺在地下，氣都沒了，人也暈過去了。跌倒的修士心驚膽顫，面無人色，急忙上騾，踢著騾子向同伴那里跑。逃走的修士正在老遠等著，看這番襲擊怎么收場。他們不等事情結(jié)束，馬上就走了，一面只顧在胸前畫十字。即使背后有魔鬼追趕，也不必畫那么多十字。上文已經(jīng)說了，堂吉訶德正在和車上那位夫人談話呢。

他說：“美麗的夫人啊，您可以隨意行動了，我憑這條鐵臂，已經(jīng)把搶劫您的強盜打得威風(fēng)掃地。您不用打聽誰救了您，我省您的事，自己報名吧。我是個冒險的游俠騎士，名叫堂吉訶德·臺·拉·曼卻。我傾倒的美人是絕世無雙的堂娜杜爾西內(nèi)婭·臺爾·托波索。您受了恩不用別的報酬，只須回到托波索去代我拜見那位小姐，把我救您的事告訴她。”

有個隨車伴送的侍從是比斯蓋人，聽了堂吉訶德的話，瞧他不讓車輛前行，卻要他們馬上回托波索去，就沖到他面前，一把扭住他的長槍跟他理論，一口話既算不得西班牙語，又算不得比斯蓋語，似通非通地說：

“走哇！倒霉的騎士！我憑上帝創(chuàng)造我的生命起誓：你不讓車走，我比斯蓋人一定殺死你！”

這話堂吉訶德全聽得懂。他很鎮(zhèn)靜地答道：“你呀，不是個騎士；你要是個騎士，這樣糊涂放肆，我早就懲罰你了，你這奴才！”

比斯蓋人道：“我不紳士？我對上帝發(fā)誓：你撒謊！好比我是基督徒一樣！如果你放下長槍，拔出來劍，馬上可以給你瞧瞧，你是把水送到貓兒旁邊去呢！陸地上的比斯蓋人，海上也紳士！哪里都紳士！你道個不字，哼，你就是撒謊！”

堂吉訶德答道：“阿格拉黑斯說的：‘你這會兒瞧吧?！?/p>

他把長槍往地下一扔，拔出劍，挎著盾牌，直刺那比斯蓋人，一心要結(jié)果他的性命。比斯蓋人因為自己的坐騎是雇來的劣騾子，靠不?。凰胍碌?，可是瞧堂吉訶德這般來勢，什么也顧不及，只有拔劍的功夫，幸虧正在馬車旁邊，就從車上搶了個墊子，權(quán)當(dāng)盾牌使用，兩人就象不共戴天的冤家那樣打起來。旁人想勸解，可是不行，比斯蓋人用他那種支離破碎的話向大家聲明：他們要是不讓他把這一仗打到底，他就親手把女主人殺掉，把所有阻擋他的人都殺掉。車上那位太太看到這樣情況，又驚又怕，忙叫車夫把車趕遠些，就在那邊遙遙觀看這場惡戰(zhàn)。當(dāng)時比斯蓋人伸手越過堂吉訶德的盾牌，在他肩上狠狠劈了一劍；要不是堂吉訶德身披鎧甲，腰以上早被劈做兩半了。這一劍好不兇猛，堂吉訶德覺得分量不輕，大喊道：

“??！我心上的主子、美人的典范杜爾西內(nèi)婭！你的騎士為了不負你的十全十美，招得大難臨頭了！請你快來幫忙呀！”

他說著話，一手握劍，一手用盾牌護嚴身子，徑直向比斯蓋人沖去。說時遲，那時快，他一股猛勁，一劍劈去立見輸贏。比斯蓋人瞧堂吉訶德這股沖勁，看出對手的勇猛，決計照樣跟他拼一拼；可是坐下的騾子已經(jīng)疲乏不堪，況且天生也不是干這種玩意兒的，所以一步也挪移不動，左旋右轉(zhuǎn)都不聽使喚，他只好把坐墊護嚴身子，站定了等候。上文說過，堂吉訶德舉劍直刺這機警的比斯蓋人，一心要把他劈做兩半；比斯蓋人也舉著劍，把坐墊擋著身子迎候；旁人不知道這兩把惡狠狠的劍下會生出什么事來，惴惴不安地等待著；車上那位太太和幾個侍女只顧向西班牙所有的神像和禮拜堂千遍萬遍地許愿，求上帝保佑這侍從和她們自己逃脫當(dāng)前這場大難。可是偏偏在這個緊要關(guān)頭，作者把一場廝殺中間截斷了，推說堂吉訶德生平事跡的記載只有這么一點。當(dāng)然，這部故事的第二位作者決不信這樣一部奇書會被人遺忘，也不信拉·曼卻的文人對這位著名騎士的文獻會漠不關(guān)懷，讓它散失。因此他并不死心，還想找到這部趣史的結(jié)局?？刻毂Ｓ?，他居然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