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可以預(yù)約的“雪”，為什么沒有見到？

董旭午

林清玄的《可以預(yù)約的雪》，是一篇寓理于事的散文。文章開篇敘述有朋友約他去看菅芒花，并說：“就像住在北國的人預(yù)約雪景一樣，秋天的菅芒花是可以預(yù)約的雪呀！”他愉快地答應(yīng)了朋友的邀約。寫到這里，按常理作者本該接著寫與友人一起去看菅芒花的情景，并表達友情純潔如雪的情感的。可是，作者卻沒有這樣寫下去，直至文章結(jié)尾，讀者也沒隨著他一同真切地見到秋季里臺灣最美麗的風景——那陽金公路的菅芒花。沒有接著寫下去，那作者接著寫了些什么內(nèi)容呢？他在寫兩年前曾經(jīng)一起來看過菅芒花的朋友在這兩年間面目全非的人生變故：有的移居國外，有的大病在床，有的遭遇婚變，而自己也是離婚再婚，四十五歲又有了第二個孩子。

正因為這些人生“變故”，作者覺得，“兩年是足以讓所有的人都天族地轉(zhuǎn)的時間了，即使過著最平凡安穩(wěn)生活的人，也不可能兩年里都沒有因緣的離散呀！即使是最無感冷漠的心，也不可能在兩年里沒有哭笑的波濤呀！”由此，他認為，“在歲月的拖磨中，我們逐漸地看見隱藏在常的面具中，那閃爍不定的變的眼睛。我們仿佛縱身于大浪，雖然緊緊抱住生命的浮木，卻一點也沒有能力抵擋巨浪，隨風波浮沉，也才逐漸了解到因緣的不可思議，生命的大部分都是不可預(yù)約的?！彼麑懙氖?，都是我們常常遇到的人生常事；他說的理，也都是我們?nèi)巳硕级玫氖篱g情理。但是，他的語言卻特別奇妙且形象：他把“哭笑”喻作波濤，把世間的“?！庇髯鳌懊婢摺?，把世間的“變”喻作“眼睛”，把生活喻作“大浪”，把生命喻作“浮木”。他就用這一連串的比喻把人生的變化無常以及生命的渺小無奈形容得惟妙惟肖，簡直就把這世間情理植根到了讀者的心里了。

他說，“我們也許可以預(yù)約得更遠，例如來生的會面，但我們?nèi)绾未_知，在三生石上的，真是前世相約的精魂呢？”，這表達了他面對變幻莫測、不可預(yù)知的人生的一種深深的悵惘。

他說，“我每次在開同學(xué)會或與舊友重逢之后，心總會陷人一種可畏懼的茫然，我畏懼于生之流變巨大，也茫然于人之渺小無奈”，這表達了他對變幻人生的一種深深的無奈。

他說，“如果能回到三十年前多好，生命沒有考驗，情愛沒有風波，生活沒有苦難，婚姻沒有折磨，只有歡笑、狂歌、顧盼、舞踴?！边@又表達了他對變幻人生的一種深深的感傷。

就此打住嗎？那也未免太消沉，太灰暗了——這絕不是林清玄的襟懷！他絕不能僅僅停留于此，他還有更深層次的人生思考——這也是他寫作這篇文章的終極目的。在帶我們走進了情緒的深淵之后，作者又給我們開出了解脫痛苦的良方——“對生命的恒常有祝福之念，對生命的變化有寬容之心，進而對自身因緣的變化不悔不憂，對別人因緣的變化無怨無尤”。這才是我們該正確面對的人生課題，這才是一種善良豁達淡定的品質(zhì)。

他說，“因緣的‘常不見得是好的，因緣的‘變也不全是壞的，春日溫暖的風使野百合綻放，秋天蕭颯的風使菅芒花展顏，同是時空流變中美麗的定影、動人的停格，只看站在山頭的人能不能全心投入，懂不懂得欣賞了”，反正“我們一定要維持著美好的心、欣賞的心，就像是春天想到百合、秋天想到芒花，永遠保持著預(yù)約的希望”。

讀到這里，作者真的有如一位老禪師，用春風化雨般的文字向讀者娓娓道訴人生智慧，蕩滌著人心的塵垢，開啟著人生的靈智，真的是把我們帶到了一個積極、樂觀的人生境界之中。至此，我們不禁恍悟：這可以預(yù)約的雪，絕不僅僅指秋天里潔白如雪的菅芒花，更應(yīng)該有一層更深刻的象征義了，即是一種可以預(yù)約的人間真情，一種熱愛生活的人生態(tài)度，一種積極浪漫的樂觀情懷，一種前行的信念、勇氣和力量。

文章的最后一小節(jié)，又緊緊呼應(yīng)這個由頭，“車子在米色蒼茫的山徑蜿蜒而上”，那雪白的“芒花與從前的記憶美麗相疊”，作者的“心也隨著山路而蜿蜒了”。此時此刻，讀者的那顆悟得人生哲理的心也不禁在為前方美好的希望而跳動了。

也就是為了表達這層深刻的人生哲理，作者沒有采用“友人約賞芒花——與友人同去賞花——邊賞花邊寫感悟——最后呼應(yīng)升華”這種常規(guī)的寫作思路，而是采用了“友人約賞芒花——聯(lián)想看花的人——邊敘寫人之變故邊悟哲理——最后呼應(yīng)升華” 寫作思路，從而布局運筆，一氣呵成。具體點兒講，就是作者由友人相約去看芒花起筆，進而聯(lián)想到兩年來的人生變故，體悟到人生的“變”與“?！保⑦M一步對此展開思辨。在辨明了兩者的關(guān)系之后，提倡要從容地面對生活，永遠保持對美好生活、人間真情的希望和向往。只有這樣，我們的生命才會有意義；也只有這樣，我們才能夠預(yù)約人生的希望?？梢?，友人約賞芒花僅僅是作者寫作這篇散文的由頭。正是因為這個由頭，作者自然聯(lián)想到了兩年來的人生變幻，感悟人生的“?！迸c“變”。也正是因為這樣的聯(lián)想和感悟，作者才會如此明辨地表達自己對生命之“?！币肿８Ｖ?，對生命之“變”要不悔不憂、無怨無尤的感想，也就是在變化中看到美麗，維持著美好的心、欣賞的心，永遠保持著預(yù)約的希望。這樣一來，作者的筆下自然也就只見人生變故而不見如雪的芒花了。

由此看來，作者只是想以友人約賞芒花為由頭來真實地向讀者傾訴兩年來的人生變故，只是想借這些變故真實而明辨地表達自己對這人生變故的思辨和感悟，絕不是想寫游陽金公路賞芒花后的感悟。這樣思想內(nèi)容，也就決定了作者必須這樣布局運筆；反過來講，也只有這樣布局運筆才能夠最集中地為這樣思想內(nèi)容服務(wù)。事實證明，一遇到這樣的文題，學(xué)生的第一反應(yīng)自然是作者一定會寫到陽金公路賞芒花后的感悟——而作者卻偏偏沒有采用這種慣常的思路和布局。這就是本文最主要的質(zhì)點，也是本文教學(xué)的最大難點，教師一定要設(shè)法引領(lǐng)學(xué)生突破之。這個“法”就是引領(lǐng)學(xué)生深入作者生活，理解其寫作意圖，讓他們心悅誠服地悟透作者一定要這樣布局運筆的原由。文無定法，但必有定規(guī)。這個定規(guī)就是寫作背景、作者意圖、思想內(nèi)容等決定文章的布局和寫法，前者的萬千變化決定著后者的萬千姿態(tài)。教讀這篇課文，學(xué)生能夠悟透這個“定規(guī)”，也就是一個很大的收獲了，也就懂得了不可機械模仿的道理。

葉圣陶先生早就講過，“課文無非就是個例子”。嚴格地講，這個“例子”主要指的是教學(xué)生學(xué)好語言表達藝術(shù)的例子。當下的課文閱讀教學(xué)包袱過多，什么人文教育、文化教育、審美教育、生命教育、人格教育等等，就是很難落實真正教學(xué)生學(xué)好語言表達藝術(shù)的本務(wù)，甚至干脆就不務(wù)正業(yè)了。這樣講，絕不等于說課文閱讀教學(xué)就該忽視甚至放棄人文教育、文化教育、審美教育、生命教育、人格教育等等，而是在強調(diào)這些教育必須是在教學(xué)語言表達藝術(shù)的前提下和過程中有機無痕地滲透的。或者還可以這樣講，在教學(xué)語言表達藝術(shù)的前提下和過程中，把有機無痕地滲透這些教育提到多么高的程度也不為過。

這可以預(yù)約的“雪”，我們固然沒有見到，但作者的為文之道、文章的寫作定規(guī)、課文閱讀教學(xué)的本務(wù)，我們還是應(yīng)該心明眼亮的。這一點，語文教師一定要努力做到；學(xué)生更要用心悟透，并持久堅持歷練。

[作者通聯(lián)：江蘇泰州中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