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頭

小昌

窗簾一直在動，像有人在扯。除了他不會有別人了。一只貓?jiān)谒_下蜷著，似乎是從他身上滾落的毛線團(tuán)。貓發(fā)出咕嚕咕嚕的聲音，他也試著學(xué)，總是學(xué)不像，后來就有些生氣了。腳板猛擊地板，貓?zhí)鹉X袋，抖抖身子站了起來，在他小腿一側(cè)蹭來蹭去。瘦極了，兩塊肩胛骨看樣子要從毛皮里戳出來。走起路來也顫顫巍巍的，像是生了病。這副樣子倒和它的主人分外契合。

沒想到這只病貓輕輕一躍，就跳到了凳子上，又一跳，真是身輕如燕，整個身子就落將在書架上了。小腦袋慢慢旋轉(zhuǎn)，向斜上方凝視。它對那只鳥總是充滿好奇。是只紅嘴文鳥，在籠子里跳上跳下，極不安分。

他說：“你又來了。”

他側(cè)了側(cè)身，竹椅吱呀一聲，有要散落一地的征兆。

他接著說：“你真想對它下手嗎？對一只鳥下手，你會遭報(bào)應(yīng)的。”

他抖抖索索想要站起來，又有些猶豫。日頭要落了，涼氣從窗口漫進(jìn)來，他早就感覺到了。接下來就是夜晚，點(diǎn)亮床頭上的燈，或者不點(diǎn)，就這樣一分一秒地過去。一到晚上，那只貓就不知去向?？伤姆块g連只鳥也飛不出去，貓又能去哪呢。倒是聽過這樣的奇聞，似乎是平行時空之類的東西，難道這只貓還有另外的主人，一到夜里就去討好人家。他不相信這樣的鬼話，人死如燈滅，啥也沒有了。死是眼前的事兒了，沒什么好怕的，還不是雙眼一閉兩腳一蹬就去了，連去也是無處可去的。雖說想通了，還是讓人感到沮喪。

他復(fù)又坐下，想看看那塊陽光是怎么樣一點(diǎn)點(diǎn)消失不見的?，F(xiàn)在看來還有巴掌大小。那只貓?zhí)聛?，落在地板磚上，又向高處的鳥看了一眼?？磥砣圆凰佬?。他伸手一攬，貓兒就被擁入懷了，頗有點(diǎn)年輕時攬女入懷的風(fēng)采。大手遮住了貓兒大半個身子。

“你總是這么嚇唬它，它都吃不下東西了。一只鳥如果不吃東西，會很快死掉的。你怕死嗎？你當(dāng)然怕死了，不過一只貓可沒那么容易死掉，從七層樓上跳下去，你都不會死的?！?/p>

“這些天，我總想起很多事來，腦子都裝不下了，人家說這是回光返照?？窗桑栐诼渖街?，天會特別亮，就像太陽又要升起來似的，把周圍的云彩都染紅了，火燒云，你見過吧，我喜歡看火燒云，這輩子都看不夠。不知道還能看幾次火燒云，我想去山上看。咱們明天去吧？”

“你又要睡了。你這只像豬一樣的貓。我剛才是不是說小時候了，有些事真是分不清真假，就連有沒有發(fā)生都搞不清楚。我這是怎么了，就像做了一場夢，到現(xiàn)在才醒過來。有一次，我在河里游泳，水流很急，我在水里浮沉，渾身一點(diǎn)力氣都沒有了，就像現(xiàn)在，連站起來都要攢攢力氣。也許，那一次我已經(jīng)死掉了。嘈雜的聲音，還有很多個腦袋拼命擠，就在我周圍。給你說這些干什么，你這只像豬一樣的貓。可是不跟你說，又能說給誰聽呢。樓下賣花的莎莎嗎？她可能就叫莎莎，我聽見別人這么叫她。她走起路來，一個肩膀高一個肩膀低，到現(xiàn)在都沒有嫁出去。她笑起來很好看，你覺得呢？”

“那時候，滿墻都是標(biāo)語，各種顏色的紙，人都很愛熱鬧。人見人是會笑的，就像莎莎見了我，總要笑一笑。村口有株大槐樹，有時我會爬上去，騎在樹杈上，看送葬的隊(duì)伍，油黑的棺材前頭大后頭小。他們總在那里停下來，孝子就在大槐樹下摔瓦盆，扛著白幡，把好端端的一個瓦盆摔個粉碎?？蓱z我，連個摔瓦盆的人都沒有?！?/p>

他該歇歇了，一口氣說出這么多話，有些喘不上氣。他很久沒這么說話了?？瓤葍陕?，把一口濃痰吐在旁邊的罐頭瓶里。瓶里已盛了多半了。他想起小時候，也是這樣的罐頭瓶，他爺爺也是不停地吐痰，瓶子裝滿了，爺爺就喊他，遠(yuǎn)遠(yuǎn)地喊，他極不情愿，可還是會去。雙手把罐頭瓶舉得盡量遠(yuǎn)，閉著眼，屏住呼吸，一口氣跑出來，倒在糞池里?；貋頃r，也不敢看。他的父親也這樣，不過他倒是很少給他倒那樣的瓶子，現(xiàn)在終于輪到他了。瓶子里飄著白沫，像是什么東西放久了長了白毛。

巴掌大的陽光就剩一小塊了，像貓糧那么大。他專注起來，稍不注意，陽光就消失了。他死死盯著，生怕一不小心就溜掉。背后墻上掛著一座慢下來的鐘，秒針一圈圈轉(zhuǎn)著，每天總要慢上十幾分鐘，可總在走，咔噠咔噠一刻不停。鐘表一側(cè)就是她的遺像，在笑，好像是在竊喜，又像伸出食指幫他一秒秒地?cái)?shù)數(shù)。他好像眨了下眼，又眨了下眼，那一小塊陽光就不見了。倏忽間就消失了，他有點(diǎn)措手不及。后來他仔細(xì)看，發(fā)現(xiàn)那塊地方還有光影在流動，只是極淡極淡。

“你說人死了，還有沒有另一扇門。你和她一樣，不是嗎，一說起這個就皺眉頭。她就害怕火化，說要是火化就跟我急，做鬼也不放過我。后來我還是把她火化了，剩了幾塊一指多長的骨頭?！?/p>

他回頭看她。她仍在笑，不動聲色地笑，樣子似乎在說火化就火化吧。

“別像老天爺似的看我，假裝原諒了我，原諒這一切。沒什么值得原諒。老天爺也是假慈悲。能不能不笑，似笑非笑也行，像蒙娜麗莎似的。誰也猜不透老天爺?shù)男乃?，別說老天爺，我連只貓?jiān)趺聪氲模叶疾恢?。來，讓我好好瞧瞧你，這只喂不熟的貓。你更像老天爺，冷眼看我，看那只鳥，看這一切。你坐在那里，對，就坐在我對面。你就是老天爺。我們聊聊吧?！?/p>

他把那只貓放在茶幾上。不知什么緣故，貓變得異常警覺，招財(cái)貓似的凝視著他，樣子很像看那只鳥。

“有點(diǎn)意思了。外國人叫你上帝，反正都一樣，都是您說了算。別動，就這樣，從現(xiàn)在起您不是一只貓了，您哪里會是一只貓呢，貓只是您的化身。先說第一件事，我是不是快要死了。我知道，我快要死了。有時連一刻鐘也捱不下去了。我的老天爺呀！讓我盡快死吧。這個混蛋的世界。他們又在拆那一堵墻，聽到了嗎？鉆頭就像在鉆我的心臟?！?/p>

“我不該抱怨，我有罪。我要說說自己。我也不是什么好人，這我早就知道。我想說說這輩子犯的錯，向您懺悔。我經(jīng)常撒謊，還偷過東西，甚至殺過人。我沒殺過人，是那個時代在殺人。那個時代所有人都在殺人，可哪個時代不殺人呢。我又在胡說八道了。在老天爺面前，別再胡說八道了。我的老天爺，為什么說著說著又說到別人身上了。我要說我自己。”

“是個玩笑，在您眼里，又有什么不是玩笑呢。我再也沒見過李老師的女兒，她穿著白裙子，我一見她就說不出話來。她說我很可笑，而且在很多人面前說我很可笑。是的，他爸爸的事是我告發(fā)的，行刑那天我爬上了村口的槐樹，越爬越高?；睒涫怯写痰?，可我喜歡爬槐樹，我在枝杈上隨風(fēng)搖擺，一聲槍響后，我從樹上跳了下來，什么都沒想，撒著歡亂跑，就像吃了菠菜的大力水手?！?/p>

“我在說我自己，可我感覺像在說一個陌生人。我的老天爺，你又要睡了。你還是那只像豬一樣的貓。我還沒說完呢?！?/p>

他大口大口喘氣，像一條擱淺的魚。又開始劇烈咳嗽，每一次咳都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像在嘔。貓懶洋洋站起來，弓起腰背，伸了個大懶腰。又去看那只鳥了，看來非要吃掉它不可了。

天暗下來了。他差點(diǎn)死掉，腦袋歪在躺椅上，偶爾眨下眼睛，才像個活著的人。過了許久，他站起來了，把房間里的燈點(diǎn)亮了。光鋪滿整個房間，一片肅殺。鳥安靜了，貓不知去向。

他倒了杯水，慢慢喝下去，喉結(jié)滾了又滾。

“你去哪了，你會要了我的命的?！彼诤魡灸侵回?。

“你們都不原諒我，還有你，成天這樣對我笑，受夠了，受夠了，他娘的?！彼袅四欠z像。他抱著它。

“你去見他了，我知道。你騙不了我，我一看你回來時候的樣子，我就知道你們倆像兩條蛇似的纏在床上，光著屁股，一定光著屁股，親個沒完沒了。那天我下定決心，不讓你活了，你躺在床上，瞪著大眼睛看我。你怕死，臉上掛著相。到了后半夜，你就去了，還睜著眼睛看我。沒想到吧?！?/p>

“那天是哪天。我原諒你了，早就原諒你了，我也跟別的女人睡過覺，不止一個，我占了便宜。我一點(diǎn)也不虧。我都把你去見他的事情忘了，可你躺在病床上，話都說不出來，還想著他，簡直要了我的命，不要臉的娘們兒，還說要去見他。不要臉的娘們兒。”

“進(jìn)火葬場的時候，我是開心的。一把大火就燒了你?！彼行﹩柩?，看來要哭了。還是忍住了，將遺像放進(jìn)柜子里。他又去尋那只貓了，嘴上叫喚著喵喵喵的聲音。

那只貓死活不現(xiàn)身，故意躲著他似的。他有些氣急敗壞了，開始說臟話。

“你不是稀罕那只鳥嗎？給你，臭不要臉的。你最好吃掉它，連毛也不要剩?！彼蜷_了鳥籠子。鳥不想出來，在籠子里躲來躲去。一到夜里，鳥就變得像個生病的孩子。

他手里抓著那只鳥，喵喵喵地喊。

這招靈驗(yàn)了，貓一躍而出，張著腦袋看他，還有那只鳥。鳥叫得很急，非要從他手里掙脫。他坐下來，有好戲看了。他有了笑意。張開手掌放那只鳥的動作緩慢而輕盈，頗有儀式感。

鳥在房間里亂飛。像一顆被放飛的心臟。他等著，貓也在等著?？蓱z的鳥也安靜了下來，站在書架頂端一動不動。貓仍在原地等待。也許時間有點(diǎn)長，連他也有些不耐煩了。

“怎么還不去，你這只像豬一樣的貓。給你機(jī)會你不要，你們都是。”話沒說完，那只貓就沖了出去。誰能想到一只瘦骨嶙峋的貓能跑這么快，一眨眼的功夫就躍上了書架。一場屠殺開始了。

不知什么東西從高處落下來，發(fā)出一聲驚人的脆響。那只貓失敗了。鳥落在一根電線上，電線搖搖欲墜，像是在嘲笑那只貓。貓兒準(zhǔn)備放棄，從高處跳下來，再也不去看那只鳥。鳥叫著，有點(diǎn)叫囂的意思。貓兒在地板上來回逡巡，似乎是不甘心，可又無計(jì)可施，伸了個懶腰，看來打算睡上一覺。

他有些說不出話來了。腮幫子劇烈地抖。手上隨便抓了東西，向那只貓投擲過去。貓兒被砸個正著，隨便叫了兩聲，起身離開，打算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

“不爭氣的東西。你這只豬一樣的貓。”他終于說出了話。

他非要置那只鳥于死地了。掛在電線上的鳥似乎不是從前那只鳥了。他對著它說過那么多好聽的話。他將燈熄了。黑鉆進(jìn)房間任何一個角落。這樣下去，無疑對貓兒是有利的。鳥仍在叫，近乎于哀鳴了。后來它就在這團(tuán)黑里，不明就里地飛。

他似乎看到了那只貓一躍而起的身影。黑暗中一閃，一切都結(jié)束了。就這樣戛然而止。他又點(diǎn)亮了那盞白熾燈。貓兒不見了，鳥兒也不見了。幾片羽毛散落在地板上。

他開始想念那只嘰嘰喳喳的鳥了。

過了許久，貓兒出現(xiàn)了，在地板上慢悠悠地走，直走到他身邊，在他小腿一側(cè)蹭來蹭去。他把貓兒攬?jiān)趹牙铮瑩崦募贡?。手法輕柔又老練，像對一個女人。白熾燈的光愈發(fā)慘白。

他站起來了，也像貓兒似的悠悠地走。

那只貓還在他懷里，享受著一只大手的恩寵。

衛(wèi)生間的燈被他點(diǎn)亮了。有些冷，衛(wèi)生間不知什么時候變得這般冷。一進(jìn)來就忍不住雙臂夾緊，腦袋向胸腔里縮。他打開馬桶蓋。這只馬桶也飽經(jīng)風(fēng)霜了。他要撒尿了，每一次撒尿總是會濺到外面。貓兒探出頭來看。他蓄意了很久，終究沒尿出一滴。

他俯身下來，端詳起那只馬桶來了。馬桶底部有個拳頭大的洞。他攥起了拳，在貓兒腦袋上比劃。拳頭攥起來仍顯得孔武有力，貓兒如臨大敵似的，慌忙躲開。

“怕嗎？”他回頭看了一眼，像看了一眼身后的人似的。

除了一扇半開半閉的門，哪里有什么人。

“別怕，寶貝兒。別像她似的瞪著我，最煩有人這樣瞪著我。跟捉迷藏似的，明明看見了我，還假裝看不見我，簡直是一種折磨?！?/p>

他將那只貓扔進(jìn)了馬桶里，啪嗒一聲蓋上了蓋子，轉(zhuǎn)身坐了上去。動作一氣呵成，哪像個垂垂的老人。他開始沖水了。水先呼啦呼啦叫，接著咕嚕咕嚕，后來就鴉雀無聲了，他的嘴角才顯出一絲笑意。似乎還不滿意，又一次摁了沖水的按鈕。他想象貓的小腦袋順?biāo)拢裰霍~似的。

“老天爺保佑?！彼鹕泶蜷_馬桶蓋。

貓兒還在，水淋淋的，兩只小眼睛楚楚地看他。這樣的眼神又讓他想起什么來。一切都讓他感到厭倦，一屁股蹲了下來，一只手扶住馬桶的沿兒，貓兒和他距離更近了，有了點(diǎn)惺惺相惜的意思。

那只大手又伸了過去，一把握住了貓兒的脖子。他的腦門頂住了馬桶沿兒，幾乎要拼勁全身力氣。貓爪子噗嗒噗嗒敲打著馬桶的沿兒，有點(diǎn)像豆大的雨落下來，落到他頭上，肩膀上，就要濕透了。他跑呀跑呀，除了跑沒什么好辦法。四周都是荒野，連個避雨的地方也沒有。他睜開眼，衛(wèi)生間寂靜得奇怪?？茨侵回?，兩只眼睛暴凸出來，逼視著他。

他醒過來了，天光大亮。頭頂上的白熾燈兀自亮著，沒一點(diǎn)神采，看上去有幾分可笑。他搖搖晃晃站起來，關(guān)掉了那只燈。他開始洗漱，將嘩啦啦的流水向臉上扔。他回頭看那只馬桶，無辜的像塊石頭。

走出衛(wèi)生間，腦袋轉(zhuǎn)向那只鳥籠。沒有了鳥，鳥籠了無生氣。他走過去，憑窗而立，樓下的花店開門了。莎莎正忙著，間隙處還抬頭看了看初升的太陽。太陽真好，他也望了望。

他繼續(xù)俯視莎莎。叫莎莎的女孩在垂首剪花，偶爾抹一下垂落下來的頭發(fā)。這個動作很像她。莎莎的笑也是有些像她的。他哼起了小曲，這樣的早晨是該哼著小曲的。

他又回到衛(wèi)生間，掀開馬桶蓋。馬桶底部除了一洼清水什么也沒有。他開始撒尿，站了許久總算有一點(diǎn)收獲，那洼清水被迅速染黃了。他提上褲子，走出衛(wèi)生間，又出了房門，下樓去了。

他吃了頓正經(jīng)早餐，一根油條加一碗豆?jié){。他坐在人群里，一聲不響，跟其他老頭沒什么兩樣。只是偶爾向花店張望。起身之前他看了看城市西側(cè)的青山。

他走得很慢，終于走到了花店門口。他跟莎

莎四目相對了。莎莎向后看，以為他沒在看她?！按鬆斈缪?！”莎莎說?！澳憬猩瘑?？他們都喊你莎莎?！薄笆堑模医猩?，大爺您找我嗎？”莎莎

說?！拔蚁敫懔牧摹！薄拔腋醾€凳子吧?！鄙D(zhuǎn)身去了店里

面。他癡癡望著。“有什么事您說吧。”莎莎等老頭坐下來，

說道。“我無兒無女。”“您需要我做什么?！鄙瘑?。“你能陪我爬爬山嗎？”“去爬山？”莎莎笑了?！笆堑?，我已經(jīng)很久沒爬那座山了。我也沒

多少天可活了，今天天這么好，很想去爬爬山。也許是這輩子最后一次了?！?/p>

“可我還有很多事要做。真是不好意思，我可能去不了?！笨磥砩苌倬芙^別人，樣子窘急了。

“你要不陪我去，我就一直在這站著，反正也沒幾天好活了。莎莎，你是個好人。你知道我就住在這個樓上，你們花店的主人還是我的老鄰居呢?！?/p>

“我?guī)湍阏覀€人來陪您爬山吧?！鄙f?！安唬抑灰?。孩子，你不會后悔的。我說過，我無兒無女?！鄙瘺]辦法，只好和人打電話，找人來頂花

店的班。莎莎答應(yīng)了，老頭像個開心的孩子，在太陽底下傻笑。莎莎換了雙鞋，就一跛一跛地出了店門。他們倆走在一起多像父女呀。

他們坐上出租車直奔青山腳下。老頭很安靜，沒說什么話，腦袋扭向窗外，偶爾回頭跟莎莎對視一眼，笑。

“為什么非得讓我來陪您爬山呢？”“我喜歡你呀?！薄按鬆敚鏁_玩笑。”“我像開玩笑嘛，一起床，我就看見你在剪

花。我想起一個人，想起從前。”“大爺，真會開玩笑?！薄皩?，就像個玩笑。這個世界喜歡和我們開

玩笑?！?/p>

出租車很快到了青山腳下。莎莎攙扶著他下了車，又直奔纜車而去。纜車緩緩向山頂爬去，一點(diǎn)點(diǎn)升高，漫山遍野就在腳下了。

“像不像飛呀?！薄拔覐臎]坐過纜車，生怕它會掉下去，命懸

一線?！薄懊鼞乙痪€，反倒更安全?！薄按鬆?，您說話真奇怪。我不敢往下看?！薄八彩沁@樣的?！薄八钦l?！薄拔宜廊サ睦掀牛俏野阉λ赖?。”“別這么說，一看您就很在乎她，她是幸福

的。”“就像你說的，是個玩笑。”“大爺，我可不是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

你在和我開玩笑。”“我是和你開玩笑呢。”他們笑起來了。到了山頂，三三兩兩的人四

處轉(zhuǎn)悠照相。他有個好去處，莎莎攙著他慢悠悠

地走?！澳愕耐仍趺戳?？”“小時候得過小兒麻痹癥，有人說可以做手

術(shù)，可我沒那么多錢。”“你有男朋友嗎？”“誰會看上我呢。像我這樣一個瘸子。”“要是我年輕幾十歲，我就會看上你，你這

么好看。”“您別逗我開心了，我是啥命我知道。大

爺，你相信愛情嗎？”“相信。”“我也相信，他們都說我傻。我喜歡過一個

小學(xué)老師。這么說，我真是不知羞。可見了您，我就什么都想說了。他戴著眼鏡，每天都從花店路過，他的自行車舊舊的，我想替他擦一擦?！?/p>

“他也許沒你想象的那么好，他會讓你失望的。”

“好多人都這么說，可我管不住自己，只要他騎車過來，我就特別緊張。有一次，他對我笑，說要買束花，我開心極了，后來我想他應(yīng)該是買花給別人的，我又沮喪了半天。我沒那種命。他怎么會喜歡上一個瘸子。”

“后來怎么了？”“后來他又把花給我了，花已經(jīng)蔫了大半了。他也很沮喪。”

他們倆到了山頂?shù)碾U(xiǎn)要處，面前就是懸崖。山腳下的城市可以一覽無余了。他找了地方坐下來，莎莎有些膽小，一直站著。

“我也當(dāng)過小學(xué)老師。”

“您又在開玩笑?！?/p>

“騙你是小狗?！?/p>

這句話把他們倆都逗樂了。來了一陣風(fēng)，把

她的裙子吹得呼啦響?！澳悴桓彝驴磫幔俊薄安桓??！薄皝?，試試看，完全是心理作用?！薄安?，不。”他站起來，過來拉她。她一點(diǎn)點(diǎn)向懸崖邊走

去。后來就緊緊抓住那條鐵鎖鏈?！澳憧梢栽囍砷_那條鐵鎖鏈?！薄安桓?。”莎莎的聲音有些顫抖了。他一直站在身后，兩只手有些微微顫抖，似

乎在醞釀著什么?！斑€是不敢?！薄皝?，一點(diǎn)點(diǎn)來，等你突破這一關(guān)，就再也

不害怕了?！彼プド氖?。莎莎把手交給了他。倆人搖搖晃晃。

“大爺，她做到了嗎？”

他一愣，臉扭過去，看向天空。天很藍(lán)很藍(lán)，像個巨大的漩渦?？催@樣的天，總是讓他想到死。

“她，她做到了?！?/p>

“您也是這樣鼓勵她。您真是好丈夫?！?/p>

“你也會遇到個好丈夫。”

“會嗎？”

“一定會的。”

另一只手已做好了準(zhǔn)備。那只鳥，那只貓，還有眼前的人，都會在前面等他。

“大爺，您松開手，我不害怕了，沒什么可怕的。我懂了您的話，命懸一線也許更安全。您放開手吧?！?/p>

他把她的手緩慢地放開了。莎莎張開手臂，風(fēng)吹過來，將一頭亂發(fā)吹得更亂了。她大聲喊。他沒聽清她喊什么。

“大爺，這兒真美，我都想跳下去了。我從沒想過要跳下去，可是現(xiàn)在，就是現(xiàn)在，我想跳下去了。像我這樣的人，也算死有余辜，活著也是受罪，連個真正的女人也做不成。”

他一下子抓住莎莎的手。他們倆相視一笑。他拉著她向后退，并分別找了塊石頭坐了下來。他有些氣喘吁吁。莎莎笑著看他，等他說點(diǎn)什么。

“莎莎，昨天晚上我殺死了一只貓，你知道嗎？我把貓兒的脖子扭斷了，就用這只手。”他揚(yáng)起右手，那只大手在陽光下近乎透明了。

“是那只肚子上有斑馬紋的貓嗎？”

“沒錯，就是那只貓?！?/p>

“我不相信，您又在開玩笑，像您這樣的人，連只螞蟻都不會踩死的。”

“我騙了你，莎莎。有句話說的好，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想說點(diǎn)實(shí)話，上山來，我就沒打算下去?！?/p>

“剛才？”

“是的，就在剛才，你差點(diǎn)和那只貓一樣。本來我要和你一起跳下去的。我有罪，你不是那只貓?！?/p>

“您真殺死了那只貓，還扭斷了它的脖

子。”莎莎有些驚恐，眼睛瞪大了?！澳阆胍婺侵回垐?bào)仇嗎？”他站了起來，走向懸崖邊，兩只腳跨過繩

索。

“過來推我一把。我在等你，莎莎。還有，你有筆嗎？我要寫遺囑，只要你推我下去，我那棟房子就是你的了。對了，我有筆，你等我。”

他就站在懸崖邊，風(fēng)把他的兩條褲管吹得很緊，腿細(xì)得出奇，風(fēng)一吹就倒似的。他把一張紙遞了過來。莎莎接了過來，她看了一眼，又想遞還給他。

“你喜歡那只貓是嗎？好多人都喜歡。多可愛呀。你知道嗎？我把它扔進(jìn)了抽水馬桶里，都說貓有九條命，看來所言不虛，它還活著，用小眼睛楚楚地看我，那個可憐勁兒，真讓人心疼。可我這樣的人哪有什么憐憫心，我用力攥住它的脖子，我能聽到骨頭碎裂的聲音?！?/p>

“你這個混蛋，不要再說了。”莎莎說。“快過來推我一把?！薄盀槭裁床蛔约禾?，我不想殺人?！鄙?/p>

說。“我也很怕，怕高，怕死，我的勇氣也是假

的，假裝出來的，瞧，我連眼睛都不敢睜?！薄拔覀兿律桨??！鄙f。“不，山下的一切讓我感到厭倦。今天我必

須死，頭頂上有藍(lán)汪汪的天，多好的天呀，遲早要死的，不如就在今天。對了，我沒幾天好活了。像我這樣的人，活著還不如死去。我要是下了山，會在那間房子里臭掉的?！?/p>

“這是謀殺?！鄙f。“不是謀殺，是拯救。莎莎，是拯救，你在

拯救我。”“不，我要下山了?！鄙f?！扒竽阍倥阄乙粫海贿@樣吧，你在那

里喊1—2—3?！薄盀槭裁春?—2—3?！鄙f?！澳阒还芎啊！薄?—2—3?！鄙f。鐵鎖鏈搖了搖，也是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