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濤
白銀河是一匹馬的名字。小男孩龍雀一直想擁有一匹屬于自己的漂亮的馬兒,在草甸上奔跑的白馬白青俊美的身影讓他魂牽夢縈。一次偶然事故,白青受了重傷,被主人拋棄,垂死之際,龍雀救下了它,從此他們形影不離。龍雀的爸爸段老倌在屠宰場工作,一個偶然事件讓他對自己的職業(yè)產(chǎn)生了懷疑,他毅然辭職放下了屠刀。段老倌重拾舊業(yè)——養(yǎng)蜂。他帶著龍雀,牽著白青和自家的老馬花背,行走在香格里拉的高山與草甸上,一起經(jīng)歷路途的艱辛和生活的磨煉,譜寫了一個個驚心動魄的故事。最后,龍雀的父親因為保護神山和巖羊而摔落雪谷犧牲,少年龍雀卻在生與死的歷練中堅強成長起來。冬去春來,龍雀騎著白銀河第一次參加賽馬節(jié),高原上升起新的希望……
靠近雪山,林木疏朗。雜亂的腳印朝前延伸,顯得磕磕絆絆,可見他們走得并不順利。腳印沿著雪線平行推進了數(shù)百米,最終折向雪山的東坡。
段老倌和銀匠謹慎前行,默默懷著對神山的敬畏。猶豫再三,兩人踏著前人的腳印上了東坡。林子一路跟隨,也蔓延到東坡。出了林子,便是一塊舒緩的山坡,視野開闊起來。這里形成一片舒緩的雪原,傾斜而上直通雪山頂峰。雜亂的腳印在這里分成兩行,朝兩個方向延伸出去,再往前就模糊不清了。前面隊伍的登山路線讓人匪夷所思。
段老倌嘆息一聲,臥倒在雪地上。銀匠早就呼吸困難,大錘把他壓進雪窩,抬不起頭了。
段老倌沒有輕舉妄動,細細觀察雪原的動靜。
雪原寧靜。人的喘息顯得粗重,嘈雜。銀匠常年在高原生活,呼吸很快平息下來。段老倌怎么都忍不住。一陣紛亂的奔跑轟然而至,聲音似乎來自四面八方,肅穆寧謐的雪山為之顫抖了。段老倌環(huán)顧四周,正不知何物,卻見雪原上豎起一片移動的林子。一群褐色的藏羚在雪原上閃現(xiàn)了。它們像一群神獸,雪塵揚起,它們浮在雪塵上面,為乏味的雪原奉送一片俏麗的“林子”。
這時,一匹小馬駒沖出林子,自不量力地朝神獸狂追而去。這一次,它不能再錯過機會了。主人不反對它去“高攀”這群神獸,任由它去了。這個舉動雖然瘋狂,卻合情合理。誰讓它的主人是最寵它最懂它的龍雀呢。
這個當口龍雀發(fā)現(xiàn)了白青,它的嘴巴貼了膠布,牢牢拴在一棵冷杉下面。龍雀連滾帶爬貼近白青,發(fā)現(xiàn)有幾雙黑眼睛藏在白斗篷下面。龍雀握住韁繩還來不及解開,一個白斗篷撲過來,把他牢牢壓在雪地上。龍雀的頭扎進雪中,憋悶地喊出一聲:“爸,他們在冷杉下面!”段老倌正癡迷地望著雪原上的追逐,聽見龍雀的喊聲,扭頭朝身后看去。一個白色斗篷支撐起來,一支黑色的槍管正指向狂奔的神獸。段老倌怔住了。銀匠揮起刀子朝白斗篷甩過去。
“嘡——”槍響了,把段老倌的心臟震裂了。
槍聲響過,藏羚和小馬駒遲疑了一下。藏羚隨即開始狂奔,小馬駒卻呆立在原地。槍聲,對白銀河來說是第一次,它蒙了。
槍聲從冷杉林中響起,在整個雪山環(huán)繞,回蕩,漸漸積成一次劇烈的震顫。雪山發(fā)抖了,一個巨大的雪塊松動,脫離山體滑落下來。雪塊滾落,把更多的雪塊夾帶進來。雪山東麓發(fā)出巨大的轟鳴。怎么了,不就是想跟你們交個朋友嘛,何必弄出這么大的響聲?這算你們的魔法嗎?白銀河在雪原上立著,孤單,困惑,心里亂極了。它非常需要老馬給出一個解答。
老馬果然現(xiàn)身雪原,脖子上甩動著半截韁繩。它從龍雀和白青中間跨過去,輕快地沖出林子,朝白銀河躍去。龍雀看見了花背從前的速度。
“老馬,你來的真是時候……”白銀河感激地看著他的老友。忙來忙去,它只有這么一個忘年交,現(xiàn)在顯得格外珍貴。
“孩子,快到我的肚子下面來!暴雪來了……”花背沖到小東西跟前,固執(zhí)地橫在雪山和小東西中間。沖到這個位置時,最后一絲力氣終于耗盡了……
段老倌一縱身朝他的老馬奔去。距離老馬近在咫尺,又非常遙遠。一群蜂子在前面飛舞,為他引路。他似乎在通往天堂的路上奔跑,道路兩旁閃耀藍色的龍膽。從前的那個屠夫來了,他還債來了,收下他……
一陣巨大的轟鳴過后,雪山很快恢復了平靜。東坡的雪線向下推進很遠,出了林子,竟然鋪衍到甸子上來了。
救援隊迅速趕上來……
救援隊的挖掘細致,周到,雪下面沒有段老倌和花背的蹤影。銀匠說,盜獵的三個人去了地獄,段老倌和花背去了天堂。龍雀一點都不懷疑。
白銀河從雪下面搖搖晃晃站起來。它又出生了一次。出生的瞬間,眼前是一個新世界。它好像聽見老馬在身邊告訴他,兒子,你去吧,甸子是你的。我走了,我無處不在,林子、甸子、雪山、峽谷……
白青從白銀河身邊的雪窩躍起來,發(fā)出一陣長長的嘶鳴。嘶鳴竄上高坡,追趕遠去的花背和主人。
段老倌能確信自己來到了新的世界,猶豫一番才敢睜開眼睛。本來沒有資格選擇,他還擔心這里不是天堂。萬一是地獄怎么辦?
真幸運!段老倌敢斷言這里就是天堂。他處于懸浮的狀態(tài),天空蔚藍,身邊是幽深的峽谷,崖壁上盛開幾簇紫色的花朵。一陣風聲掃過,他開始搖擺,很是愜意。這一定就是登上天堂的感覺了。
天堂得到確定之后,段老倌才敢大著膽子環(huán)顧四周。這時,他看見了他的老馬。花背也懸浮著,就在他的另一側。段老倌心里產(chǎn)生一個懷疑,懷疑他和花背仍在平穩(wěn)地飛翔。
“嘿,老伙計?!倍卫腺膹纳ぷ永锇l(fā)出輕微的問候,生怕驚擾天堂里的諸神。
花背無力地睜開眼睛,微微甩頭,無語。難道它把肌肉萎縮癥也帶來了?還是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ū车谋憩F(xiàn)讓段老倌重新審視自己的處境。幾番否定,肯定,再否定,他不再確信這里是天堂了。這讓他有些沮喪。接下來的發(fā)現(xiàn)干脆把他推向絕望的境地,他幾乎懸置在了地獄的門口。
段老倌完全醒了,他掛在懸崖中間的梅樹上,同一棵樹上還有花背。雪崩把雪原上的雜質推出東坡,直接滑向地獄。他和花背被一棵樹擋在地獄的門口,暫時懸置起來。段老倌想,我一個屠夫本該直接墜下去,能懸在樹上一定是沾了花背的光。想到這里,段老倌心中蕩漾著感激。他俯視身下的梅樹,這棵梅樹正在開花,滿樹冠的紅花。段老倌的心情莫名地美好起來。
“花背,我還是欠你的……”段老倌望著身邊的花背。
花背氣息奄奄,沒有回應主人。
龍雀、銀匠、白銀河、白青,他們究竟去了哪里……天堂?地獄?還是地獄的門口?
段老倌突然一陣眩暈,意識混沌,他進入一個溫暖祥和的境地。
段老倌再醒來時,還在地獄的門口,花背也在。樹還是那棵梅樹,紅花卻在凋落。從花開到花落,大約過了幾天?段老倌推算自己沉睡的時間,覺得不可思議?;ū趁銖姳犻_眼睛,正瞥著段老倌。段老倌扯下幾片葉子塞到花背嘴里,花背銜起葉子,艱難地嚼著。它好像不需要食物了。段老倌還有一個重要的發(fā)現(xiàn),花背的脖子在流血,順著腿流到樹枝上,竟把梅枝染成梅花的顏色。當時,花背扯斷了韁繩,韁繩在它的脖子上撕開一道口子。
段老倌繼續(xù)有新的發(fā)現(xiàn)——他被包裹在一個袋子里。無數(shù)蜂子飛過來,一層一層落在他身上,織成一條厚厚的毛毯。它們的長項是搭建蜂巢,毛毯是新的嘗試,居然很成功。這條毛毯幫他度過了幾個寒夜。段老倌算計一下,這些蜂子幾天不采蜜,它們的蜂王也活不了幾天了。一陣山風襲來,有的的蜂子紛紛落下,它們都是被寒夜凍死的蜂子。它們終生為花奔忙,死后如花瓣兒飄落,應該無憾了。段老倌的身體縮緊,打了一個冷戰(zhàn)。又一群蜂子馬上飛過來,把脫落的缺口補上。段老倌眨眨眼,擠出幾滴干澀的眼淚。
一個世紀的混沌。段老倌再醒來時,花背傷口的血凝固了,開始結痂。這樣就好了,花背的血不會流干了。段老倌很欣慰,發(fā)出一聲長長的嘆息,朝花背豎起大拇指。這時,一撮體型巨大的野蜂從峽谷深處飛上來,它們繞著梅樹盤旋一圈,顯然對凋謝的梅花沒有興趣。段老倌知道這種野蜂的厲害,屏住呼吸默默念著,你們走吧,這里沒有你們要的東西。野蜂果然貼著他的臉飛了過去。段老倌的心剛放下來,野蜂們接下來的行徑卻讓他驚呆了。野蜂沒有飛走,呼呼啦啦落在花背的傷口上面?;ū车纳眢w抖動著,喉嚨里發(fā)出一聲痛苦的呻吟?;ū秤昧u動脖子,可是脖子紋絲未動。
段老倌揮手驅趕野蜂,野蜂散開,很快又圍上來。這是一群嗜血的野蜂!段老倌第一次發(fā)自內心地討厭這種蟲子,從豎起的黃色的絨毛,到不成比例的大眼睛,都惡心至極。
“老伙計……要我怎么做?”段老倌發(fā)出這個疑問后,意識又去了另外的世界。在另外的世界,他第一次聽懂了花背的語言。
“主人,我希望死在甸子上,現(xiàn)在希望渺茫了?!被ū车纳ひ羟辶?,不像它的容貌那么蒼老。
“我陪你死,你還覺得遺憾嗎?”段老倌歉疚地望著花背,花背居然變成年輕時的樣子,俊朗,精神。
“極好,極好。不過現(xiàn)在我活的太痛苦,不等你了,想早走一步。你幫幫我?!被ū车哪抗饫锍錆M哀求。
“別這樣……我做不到?!倍卫腺臎]有答應花背。他又朝那群丑陋的野蜂揮了揮手,這次揮動非常虛弱,野蜂根本不放在眼里。它們也不再躲閃,牢牢叮住那塊痂。痂肯定破了,一股膿血流下來。于是,又一群野蜂呼上來,無數(shù)個腦袋貪婪地戳向那塊傷口。倘若它們叮咬的是一朵鮮花,這是它們的本分,他也不會如此厭惡。他甚至一陣惡心,嘔吐了一次。嘔吐也消耗了他的體力。當又一輪惡心襲來,他已經(jīng)無力嘔吐,渾身一陣虛脫,意識也模糊了。
“你的右手握著一把刀?!被ū痴f。
“是的。我感覺到了。”段老倌的右手仍舊麻木,隱約感覺到堅硬的刀把兒。
“你是一個屠夫,知道該怎么做。”花背說出了它的想法。
“從前我是一個屠夫,現(xiàn)在不是了?!倍卫腺南胨墒秩拥舻蹲?,刀子粘在手上,甩不掉。
“再做一次屠夫吧。你現(xiàn)在殺掉我,跟從前的不一樣。你能上天堂?!被ū巢环艞墸^續(xù)勸說主人。
“我不行?!倍卫腺慕^望了,他無法把自己的屠刀捅向花背。
花背再發(fā)出長長呻吟,之后氣若游絲了。山風襲來,整棵梅樹在風中搖曳,幾乎要折斷了。這棵梅樹靠韌性堅持了3天,牢牢拖住跌向深淵的人和馬?,F(xiàn)在,它終于挺不住了。段老倌突然從梅樹的搖曳得到啟發(fā),他揮起右手,朝梅樹砍去。一下,兩下……枝干顫抖,樹葉繽紛。又一撮嗜血的蜂子沖上來時,梅樹終于發(fā)出一聲脆響,折斷了。
“花背,我倆一起出發(fā)。天堂還是地獄,無所謂了。我倆能一起死比上天堂還好呢?!倍卫腺膶χū痴f。
“主人,極好……”花背用滿意的表情告訴主人。
段老倌和花背騎著梅樹,向下面飄落。上升的氣流逆向吹來,段老倌身上的毛毯幾乎破碎,但仍舊緊緊裹住這位“老主”。山風一度掀開了毛毯,毛毯松動了,但很快自動縫合成一件絲絨品,捆縛住梅樹和梅樹上的主仆。一個巨大的蠶繭形成了。一味向上吹拂的山風拖住“蠶繭”,蠶繭飄忽,梅樹開始上升,把他和花背一直舉到雪峰上空。陽光普照群山,雪山現(xiàn)出輝煌耀眼的金頂。蠶繭懸浮片刻,朝金頂撲去。蠶繭輕觸金頂?shù)乃查g,發(fā)出砰的一聲。蠶繭碎成無數(shù)片白花,眨眼間被雪山吸收了。
馬車還是白青的。
白青的馬車載著蜂的王國,在天河兩岸追隨花期。走在馬車前面的總是年輕的白銀河和龍雀。后來,白青越走越慢,不知不覺變成一匹老馬,最終也沒能成為一匹賽馬。白銀河為母親爭得了賽馬的榮譽,在一次賽馬會上成為最快的馬。馬成功了,騎手也就成功了,龍雀成為最棒的騎手,他獲得一次免費游香港的機會。他看中的是冠軍的每次,把游香港的機會給了扎西。扎西是被白銀河甩在后面的選手,扎西輸?shù)眯膼傉\服。
白青立在賽場外,揚起頭,并費力地抬起一個蹄子。這是一匹老馬能送出的最高級別的夸贊了。白青擔心冠軍看不到它的態(tài)度,讓蹄子保持舉起的姿態(tài)??墒枪谲娺€在跑道上抖蹄子,它幾乎挺不住了。白銀河終于朝這邊跑過來,瀟灑地向觀眾亮相。人們揮手歡呼,把白青擋住。沒有誰注意到白青的存在,它那只高高亮起的蹄子也被忽略了。不過,白青堅持著,期待冠軍能看見它,看見它的動作。扎西牽著黃驃馬沮喪地擠出來時,無意中刮到白青。白青不堪一擊,撲通一聲摔倒,瞬間湮沒在激動的人群里。白銀河頓住腳步,望著白銀河倒下的位置。聽說是一匹老馬摔倒了,龍雀放心了。那么摔倒的一定不是白青了,在龍雀的心里白青不是老馬,它永遠是一匹年輕的駿馬。
白青掙扎起來,提前離開賽場。剛才的瞬間它有點失落,有點尷尬,不過榮譽感沖淡了一切。它走得不快,榮譽感沉甸甸的,邁不動蹄子了。
當天夜里,賽馬會的喧囂落下,龍雀牽著白銀河回到院子里。白銀河神氣十足,進馬廄尋找母親。馬廄空了。
龍雀騎上白銀河追到甸子上,一個又一個青稞架閃過,一片又一片黑鴉飛去落下。雪山映照甸子,月光映照群山。甸子開闊空曠,群山起伏連綿。一團白霧無故飄來,罩住了甸子和群山。一架銀飛機在金黃的青稞田里疾馳,飛往雪山。升空的氣流驅散霧氣,機場上的景物隱約呈現(xiàn)。跑道護欄這邊,兩匹馬踏著田埂緩緩走向雪山。前面的一匹,腹背花斑。后面的一匹,身披白雪。
龍雀翻身下馬,牽著白銀河,目送它們遠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