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逸駿
他的深謀遠慮其實早已在他粗野舉止的掩飾下,悄悄孕育成長。
——莎士比亞《亨利五世》
周末夜晚的上海大劇院,燈火輝煌,座無虛席。
來自英國的皇家莎士比亞劇團借著莎翁逝世400周年的風雅之勢,從中國出發(fā)開始了一場盛大的全球巡演。《亨利四世》(上、下篇)和《亨利五世》是莎士比亞的三部史詩巨作,講述英國歷史上的傳奇家族。通過一個玩世不恭的年輕人如何成王的故事,挖掘戰(zhàn)爭、友誼和責任等主題。
此次作品所帶來的新鮮來自于中國觀眾對于莎翁歷史劇的不熟悉,究竟是類似于《三國志》一樣的歷史典籍,還是趨近于《三國演義》的章回體小說,都是不曾被大部分中國人了解,也很少被專業(yè)院校拿來嘗試。在演出結束之后的座談交流中,導演在回答觀眾對于選擇劇目的問題時,也提及了中國觀眾對于莎士比亞歷史劇的陌生。然而,這種陌生也締造了一種嚴肅的觀戲氛圍。在中場休息的時候,除了對戲劇和社交已經(jīng)習以為常的外國觀眾,每一位中國觀眾的臉上或多或少地寫著對于高雅藝術的“尊重”。
莎士比亞沒有按一部戲只寫一個君王的思路,而是將君王與君王之間的交替和由貴族、政治、外交交織起來的國家憂患聯(lián)系在一起。因此,我們看到的每一任君王都有著他們面對苦難、面對親人、面對先王的不同態(tài)度和治國理念。
對于觀眾來說,《亨利五世》用一種說書人的近似旁白的方式,表達了莎士比亞對于三代皇權和榮耀的理解。因為無論對原先政治體系是顛覆還是維護,在莎士比亞的歷史劇中都能明確地聽到這兩種聲音,都占據(jù)著十分主要的地位和幾乎相當?shù)钠C慨斏勘葋喴覀冴P注權威和穩(wěn)定的時候,他必定又給我們指出這權威賴以生存的基礎并不穩(wěn)固,而穩(wěn)定也只是一個神話;每當他讓我們看到王權是多么尊貴凜然不可侵犯的同時,又讓我們發(fā)現(xiàn),原來的確有人可以對王權的合法和合理提出義正詞嚴的挑戰(zhàn)的??傊?,我們每舉出一個“顛覆”的例證,就能發(fā)現(xiàn)一邊還有一個“維護”的例證,反之亦然。
莎士比亞——至少是歷史劇中的莎士比亞——沒有偏袒。他讓觀眾同時看到兩個世界;莎士比亞是玩弄平衡的大師,他給各種“聲音”以同樣的機會來表現(xiàn)自己;莎士比亞并不表態(tài),他躲在舞臺和話語的背后,讓臺上的或文字中的人物與事件自己說話,讓觀眾和讀者自己思考。莎士比亞是聰明的:他深知歷史、現(xiàn)實和生活的復雜性,不允許任何人對其作簡單化地闡釋,更不用說以戲劇這樣一種主要靠娛樂觀眾來延續(xù)生命情感的形式;莎士比亞是明智的:吸取了前幾部戲的經(jīng)驗,他躲開了他勾畫的歷史劇世界里的許多“重大歷史問題”,把圍繞亨利四世而起的王權合法性及推翻國王的合法性問題留給了臺上的亨利五世,留給了臺下的觀眾和一代代企圖“有個說法”的學者,自己到一邊悠閑去了。
演出結束,好友從其他區(qū)域的座位中抽身與我匯合,在彼此分享觀后感前,好友狠狠吐槽了一把身后睡得意猶未盡的阿姨。在朋友的描述中,這個阿姨上半場開場幾分鐘以后就睡著了,直到中場休息才調整過來。下半場,阿姨倒是很精神,那段堪稱瓊瑤式的曖昧橋段,阿姨卻能看得津津有味。聽到這里,我倒是很想問問所有在場的觀眾,看這出戲睡著“丟人”嗎?
肯定有很多話劇藝術的愛好者會充滿嫌棄地表示:丟人!是的,的確挺沒面子的。在舞臺上表演的,好歹是響當當?shù)挠始疑勘葋唲F,一個將莎士比亞戲劇保留下來并且努力發(fā)揚光大的國際一流戲劇團隊。面對如此精良的制作,任何一種形式的困倦都會辜負了那么好的一次機會。
在這里,我也換個角度看待所謂“看不進去”的問題。之前就有人提出中國觀眾會不會因不了解英國歷史而在觀看這些作品時有理解障礙的問題,皇莎的導演道蘭回應:“我們必須明白莎士比亞不是在紀實,而是為他所處的年代寫劇本,所以他筆下的亨利五世并不是歷史上真實的亨利五世。大多數(shù)英國觀眾對這一部分的歷史也只是略知大概,但終究這些戲不是寫歷史,而是關于父子關系、權力的控制和濫用、戰(zhàn)爭正義與否等主題的探討。所以中國觀眾不必擔心不懂英格蘭的歷史無法欣賞這些作品?!庇泻芏嗳鹊膭≡u人正是看到這種論調,因而狠狠地批評了皇莎這一次看似平庸的表現(xiàn)。有的甚至認為這樣的演繹,是磨滅了莎士比亞筆下人物的風采和歷史事件的深遠意義。
在我看來,皇莎的表演代表了當下英國觀眾如何觀看本國古典文化的基本態(tài)度。皇莎舞臺上的演員們并不完全遵從斯坦尼體系及其流派,也不全然是表現(xiàn)主義的技巧支撐。他們的表演首先需要滿足的是和歷史上的莎士比亞語境無限接近,之后再是戲劇的表現(xiàn)力、人物的個性特征和劇情的跌宕起伏。我認為,戲劇舞臺上的任何一種解讀方式本身并沒有錯,值得討論的恰恰是導演選擇這個角度的初衷。皇莎或許沒有出彩的解構,但是原汁原味的呈現(xiàn)對于當下的中國觀眾已經(jīng)彌足珍貴。
看到皇莎離開上海前,去了上海昆劇團“玩”,有趣的聯(lián)系或許就在于此。對于中國觀眾來說,屬于我們文化底蘊的昆曲還沒有達到普適的欣賞,卻急匆匆地附庸風雅,對地球另一端的歷史正劇的表達評頭論足。翻開中國的戲劇史不難發(fā)現(xiàn),話劇作為舶來品,并不是東方文化歷史下的產(chǎn)物。要達到能夠好好欣賞莎士比亞歷史劇的水平,就應該先從欣賞昆曲開始。如若不然,那大家彼此都不用強求。作為觀眾,不要不滿足于準確而平實的戲劇表達;作為莎士比亞,也請您原諒座位中那一剎那情非得已的倦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