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論沈從文的精神流亡

張亞麗

【摘要】：薩依德說過，流亡是知識分子的命運。1949年新政權建立左右，意識形態(tài)全權話語與個人話語發(fā)生了沖突，沈從文不能自由地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選擇以“流亡”來堅守自己的文學理想和生命意識。他的這個抉擇是一種智慧，也是一種自救，為自己的生命在意識形態(tài)全權話語中找到的避難所。

【關鍵詞】：艱難的抉擇；精神的流亡；本心的堅守

沈從文，早年飲譽文壇，卻在建國后擱筆，轉向歷史文物的研究。對此，無數(shù)人為之可惜，把它稱為生命的消失，即所謂提前死亡。然而，金宏達提出不同的看法，認為“當世事發(fā)生天翻地覆的變遷之后，如同一道河流干涸，再無創(chuàng)作文字汨汨從他的流淌，沈從文重新出發(fā)，在另一個路口。不知道有多少人，為失去一個出色的作家惋惜，其實呢，‘洛陽親友若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盵1]沈從文退出文壇看似是個悲劇，實則“失之東隅，收之桑榆”。正如他自己在美國圣若望大學演說，選擇歷史文物，是健康的選擇，而非消極的退隱。他的這個抉擇是一種智慧，也是一種自救，為自己的生命在意識形態(tài)全權話語中找到的避難所。

一、艱難的抉擇

“寫作不是職業(yè)，確是一種事業(yè)”[2]，是“堅持到死去干的莊嚴工作”[3]，“文學是一種事業(yè)”[4]等，通過這些文字我們可以看到沈從文對待文學的態(tài)度：文學是事業(yè)，是信仰，也是宗教。在現(xiàn)代文學史上，沈從文為了維護文學的嚴肅性，多次參與了文學運動的論爭，其焦點都是反對文學與商業(yè)或政治結緣，維護文學的獨立性。沈從文在《新的文學運動與新的文學觀》分析文學運動得失時，看到文學與政治或者商業(yè)結緣，表面上文壇是活潑熱鬧一片，實則其墮落傾向早已顯現(xiàn)。他反對“作品過度商品化”和“作家純粹清客化”，堅決維護文學原有的莊嚴性。當文學的嚴肅性受到威脅，并依附于自己厭惡的政治上時，他是堅決摒棄的，這也預示著沈從文建國后的人生選擇。

建國后，沈從文必然會走上流亡之路?！霸谌嗣褚庾R形態(tài)話語進入社會存在之初，知識人面臨著一個是否放棄個體言說并認同于意識形態(tài)總體話語的自我抉擇，這也就是決斷自己是否流亡”[5]。新的政權要求文學不再是個人言說的表達，而是為政治服務。正如“新的時代要求于人的是‘忘我‘無我……而將‘我溶解于政治進程中，社會要求中。”[6]新時代將個人的文化活動引入政治，皈依政治并為其服務。沈從文面對這樣的新政權及其文藝要求時，出現(xiàn)了艱難的抉擇，是堅守自己初衷維護自己理想的文學夢，還是在意識形態(tài)全權話語中拋棄自己的個體言說與之妥協(xié)沉淪。在新政權全權專政中，他看到了意識形態(tài)全權話語對個人話語的擠壓，但讓他斷然放棄幾十年的寫作，這必然是個艱難舍棄和痛苦掙扎的漫長過程。在《父與子》的對話中，沈從文與兒子一起想象著、設計著“未來”的作家夢，還說要努力、好好地寫，創(chuàng)造20世紀新的經(jīng)典；甚至為了靠近新生政權，他主動參加了建國初期的兩次思想改造等，這都表明在全權專政起初，也受到了沈從文的擁護和獻身。

但他手里的筆變得越發(fā)沉重，重到不知哪里才能?？俊Ｖ笏乃枷氩辉偈侵暗耐该鳌⒓冋?，開始變得隱晦、晦澀，越來越轉向精神內在?！敖?jīng)過了游移、徘徊、極端興奮和過度頹廢，求生的掙扎與自殺的絕望……反復了三個星期，由沸騰到澄清，我體驗了一個‘生命的真實意義?！盵7]寥寥數(shù)語，把選擇抗爭還是沉淪時的矛盾與復雜心境呈現(xiàn)出來。原本磨刀霍霍，準備大干一番事業(yè)，寫他個一二十本，卻遭到迎頭棒喝。文學在新的全權專政下出現(xiàn)了轉折，“毛澤東的文藝思想，成為‘綱領性的指導思想；文學寫作的題材、主題、風格等，形成了應予遵循的體系性‘規(guī)范?！盵8]顯然，沈從文不能適應左翼文學對當代文學方向的預設與規(guī)范，認為“對土改，對文學從屬于政治，對文運活動的政治效果，我都感到懷疑，說過些毫不切合實際的空話?！盵9]因為不能適應或者說不愿適應這樣“一尊獨霸”的文藝背景，沈從文選擇居于主流之外抗拒進行流亡。新政府成立初期，他抱有創(chuàng)作的希望，當某種話語全權意識形態(tài)化時，他對其意識形態(tài)全權話語產(chǎn)生了懷疑，甚至有這樣的發(fā)問“丁玲他們?yōu)槭裁慈チ?，反倒沒有什么作品了呢？”[10]最終，他在自己的文學夢中哀婉凄絕?！?0年30年統(tǒng)統(tǒng)由一個“思”字出發(fā)，此時卻必須用“信”字起步，或不容易扭轉。過不多久，即未被迫擱筆，亦終得把筆擱下。這是我們一代若干人必然結果?！盵11]正是由于“思”而非“信”，沈從文選擇主動擱筆，這其實是為了維護自己的“希臘小廟”，維護自己的文學尊嚴。

二、精神的流亡

“流亡是人的存在的一個生存論現(xiàn)象?！盵12]分為可見的流亡即地域上的流亡和無形的流亡即精神上的流亡。1949年新政權建立左右，中國的知識分子不僅面臨著地域上的流亡，還面對著精神上的內在流亡。阿多諾曾把知識分子釋為永恒的流亡者。薩依德也論述了知識分子流亡的相關說法。有著嚴肅的文學觀和生命意識的沈從文，面對意識形態(tài)全權話語壓迫個人話語，必然會為了個人的自由話語作出抗爭，在全權專政中進行精神流亡。

知識分子的圈外人身份，最能以流亡的情況加以解說即永遠處于不能完全適應的狀態(tài)。1949年之后的沈從文，一直處于邊緣和圈外。面對新政權的建立，“眼前的就永遠是不屬于我的。一切存在和個人都若無關系”[13]他人都沉浸在新政權建立的歡樂氛圍中，沈從文周身卻縈繞著寂寞、孤獨、疏離。通過他這一時期的作品，可以看到他對新政權的深刻思考。他的知識分子批判意識使他對一切都存疑，不隨波逐流。新的政權建立，一切都得重新安排、調整和計劃，“人的犧牲還是萬難避免的事。出于個人問題，對現(xiàn)實或承認，或否定，總之隨處隨事都必然會有廣泛消耗與犧牲。”[14]知識分子在新的政權中如何凸顯，新政權又如何清算知識分子。他認為新政權“對知識分子莫取壓迫態(tài)度，實較賢明的措施?！盵15]而“有些人是有問題，從一個新的制度新的尺標衡量下，看得出來的。問題正逼迫著他，不能不尋求明白簡單正確的答解，死或生。”[16]新中國成立前夕，關于知識分子如何自處于意識形態(tài)全權話語的問題，沈從文尋覓的答案是死，他“用剃刀把自己頸子劃破，兩腕脈管也割傷，又喝了一些煤油?！盵17]這些舉動顯然可以看到他當時的決絕，以及徹底毀滅自我的決心。

從歷史的情形來看，流亡話語是政治迫害的結果。沈從文的自殺與其說是對新政權的膽怯，不如說是以決絕地方式來表達自己的個人話語?！斑@個世界如不改造，實在沒有人能審判誰。凡屬審判，盡管用的是公里和正義作護符，事實上都只是強權一時得勢，而用它摧殘無辜?！盵18]一旦某種話語全權意識形態(tài)化，個體性話語就不可能有容身之地。正如50年代，以延安文學作為主要構成的左翼文學，成為唯一的文學事實，開始對其他話語形式進行排擠。如郭沫若《斥反動文藝》、馮乃超的《略評沈從文的<熊公館>》、1949年初北京大學校園里打出“打倒第三條路線的沈從文”的標語，這都屬于意識形態(tài)全權話語。“某種話語類型與現(xiàn)實政治權力的結合，并導致對另一種話語類型的政治迫害，亦是話語本身的一種生存論規(guī)定?！盵19]面對所有這些，沈從文清醒地發(fā)現(xiàn)自己跟不上時代的變化，他選擇主動遠離文壇。所有人為新的政權歌功頌德時，他以“病”、“無知”來掩飾自己的精神處于異在狀態(tài)，默默地進行精神流亡。

三、本心的堅守

1949年，沈從文從創(chuàng)作轉向文物研究，看似前后沒有任何聯(lián)系，實則都是對本心的堅守。1949年之前，沈從文為了奪得個人話語權，參與幾次文學論爭，與當時“一尊獨霸”的文壇現(xiàn)象進行抗爭，希望重建自我話語的可能性。1949年之后，他由文學創(chuàng)作轉向文物研究，表面上看是其生命的消亡，甚至死亡，實質上卻是另一種生命形式的沖擊與重建，采用迂回的方式在全權專政中進行精神流亡，找到個人話語訴說的可能性。

在其精神流亡中，我們可以看到他一以貫之的生命意識。對生命的看法，使他不愿讓自己的生命受到外界的束縛，尤其是被自己視為信仰的文學。新政權要求新文學符合意識形態(tài)的要求?！拔沂莻€鄉(xiāng)下人，走到任何一處照例都帶了一把尺，一把稱，和普通社會總是不合。一切來到我命運中的事事物物，我有我自己的尺寸和分量，來證實生命的價值和意義。我用不著你們名叫‘社會為制定的那個東西，我討厭一般標準?！盵20]他否定現(xiàn)存社會的標準，選擇在社會變革中流亡。對于文學創(chuàng)作，他也曾說過“不是誰不準我寫，也不是誰規(guī)定我只能寫什么，而是自己心里有個限制?！盵21]當某種話語一尊獨霸時，必然會與其個人話語表達發(fā)生沖突，流亡從而產(chǎn)生。沈從文無法在意識形態(tài)全權話語中找到個人言說的可能，他選擇退出文壇。退出文壇并不等于放棄了文學，而是選擇用沉默的方式來守護自己的文學理想。退居到文物研究，可謂是他在作最后的搶救與堅守，極力地保留最后一塊“思想文化自由”的天地。

總之，終其一生，幾度浮沉，毀譽盡成煙云。盡管建國后的沈從文沒有什么文學創(chuàng)作，但文物研究的成果碩碩，這早已彌補了建國后無作品的缺憾。他用自己的一生在實驗著自己塑造的邊城世界即“一種優(yōu)美、健康、自然而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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