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一一
每次看見昂山素季,她都穩(wěn)定在一種標準的模樣一一身材嬌小、白皮膚、長發(fā)劉海、穿著緬甸傳統(tǒng)服裝紗籠,頭發(fā)每天都用鮮花裝飾。她舉止優(yōu)雅,但表情嚴肅。
但你可以感受的到她身上那硬骨頭。
一個人關在家一個禮拜都難過,而她被軟禁了超過二十年。她是可以拋棄理想,選擇自由,但她選擇堅持理想;她本可以放棄斗爭,選擇回歸美好幸福的家庭,世外桃源般的生活,但她選擇放棄生活。
血管里奔流的血液使得她在偶然遭遇緬甸政治之后即就此堅守二十二年,沒有退縮,更沒有離開。就是這樣的一個硬骨頭。
一個看上去柔軟的卻無比堅硬的硬骨頭。
起初全然不是這樣。
十八歲的時候,她被送到英國牛津大學。在那里她遇到了一個研究藏語的小伙子邁克·阿里斯。那時候,她素袍,男式手套,站在不丹的雪山上,她騎著騾子行走在不丹的山間小路上。
她笑靨如花,她楚楚動人。
她嫁給那個小伙子阿里斯之后,有一段非常平靜美好的時光。她當家庭主婦,在牛津照顧家庭,生養(yǎng)孩子,她給老公燙襪子,給孩子準備派對,讓丈夫專心學術研究,她靜靜地過日子,避免跟流亡的緬甸異見人士接觸。她甚至回避對奈溫的譴責,不展示任何直接卷入緬甸政治的跡象。這樣的生活持續(xù)了十五年。
可是,命運有時候是詭異的,一個人的生活不可能一成不變。命運不會讓你平凡_下去,因為你本不是平凡之人。
逃不脫的是命運。
是命運讓她回到緬甸照看病重的母親,也讓她作為女兒開始延續(xù)父親使命。
母親住到了仰光綜合醫(yī)院,也是同一家醫(yī)院,病人昂山遇見了他未來的妻子都慶枝護士。四十七年后同樣在這家醫(yī)院,都慶枝因中風成了病人,由昂山素季照顧,在這里目睹了—九八八年軍政府對示威人群的那場鎮(zhèn)壓。軍政府實行獨裁高壓的恐怖統(tǒng)治,一切國有化,上層分配特權,下層分配貧困。當時居民都不相信銀行,把現(xiàn)金換成大面額鈔票,保存在家里。為了抑制通貨膨脹,軍政府突然宣布停止大面額鈔票的流通。這無疑給底層貧困的生活雪上加霜,人們紛紛走上街頭抗議,軍政府的鎮(zhèn)壓使幾千人死傷。在醫(yī)院照顧母親的昂山素季親眼目睹了這一血腥現(xiàn)實。
“我不能對祖國所發(fā)生的一切熟視無睹?!卑嗽露眨龉饨偃f群眾在瑞德貢大金塔西門外廣場集會,她第一次面對這么多的民眾發(fā)表演說。她一身雪白的長裙,宛如一只從仙境飛來的白天鵝。她那慷慨激昂的神態(tài)、鏗鏘有力的聲調(diào)、擲地有聲的言詞令所有在場的民眾印象深刻。
緬甸人民發(fā)現(xiàn),他們盼望已久的領袖誕生了。從那一刻起,昂山素季不再是一名旁觀者。昂山家族的血液奔流,大家要求她帶領干革命。她不能推脫。
受到美國民權領袖馬丁路德金以及印度國父甘地的啟發(fā),她倡導非暴力反抗,她全國行走,號召群眾,要求緬甸當局進行民主改革,舉行大選,不過她的和平反抗,卻遭到當局鎮(zhèn)壓。
內(nèi)心深處,其實她并不喜歡政治,她更想當作家,“但是,我參加了,就不能半途而廢?!?/p>
她被軟禁起來。非常糟糕,她一時之間跌入了深淵。同黨、朋友、孩子、丈夫紛紛被迫離她而去,沒有訪客,沒有電話。她過著與世人隔絕的生活,但她仿佛并不孤單,因為有高貴思想與她做伴。
為了完全控制她,軍方截斷了她的資金源,如有需要,軍方會給她購買食物及生活用品,但她毅然拒絕軍方的施舍。她開始靠《免于恐懼的自由》的版稅為生,還變賣了許多家具,她賣掉了浴缸,賣掉了空調(diào)。
有一年圣誕節(jié),緬甸政府允許丈夫阿里斯回仰光看望她,這時的她已經(jīng)養(yǎng)成了規(guī)律的生活,每天四點半起床,以一小時內(nèi)觀冥想開始。
丈夫阿里斯后來回憶:“那些天是我婚姻生活中最快樂的回憶,日子好平靜,昂山素季已經(jīng)養(yǎng)成運動、閱讀、彈鋼琴的規(guī)律作息。我每天拿出一樣帶來的圣誕禮物,持續(xù)好幾天。我不懷疑這是我們最后一次相聚?!?/p>
假期結束,阿里斯必須離開,他無法再申請到新的簽證,兩個兒子的緬甸國籍也被吊銷。阿里斯說:“緬甸政府打算把她和孩子硬生生分開而擊垮她的意志,希望她會接受永久流亡?!钡荷剿丶竞芮宄灰x開緬甸,就不可能再回來,而她的黨和被關押的黨員們很可能遭受更悲慘的厄運,于是她決定留在緬甸獨自生活。軟禁期間她的宅邸外士兵無數(shù),屋內(nèi)也有十五名士兵看守,陪同她的人除了管家、管家女兒和女傭外別無他人。
這樣的一個硬骨頭,人生有更大的使命,但她的家庭從此不再完整。丈夫想念她,在家里展示她當年接到那個召喚她去緬甸的電話時正在讀的書,用她所有獲獎證書裝飾墻壁,同時也把1991年的諾貝爾和平獎貼在墻上。
她的兒子們對于母親的選擇無可奈何。有人問她兒子怎么看,兒子淡淡回答:“她只是在做她應該做的事”。
而她也不愿意多談自己選擇的個人和情感代價,而這些抉擇對孩子的負面影響更是很少提及?!胺艞墐鹤觽兊臓奚艽螅鳛橐粋€母親來說是最大的遺憾?!彼f。由于沒錢,她叫衛(wèi)兵把家具搬出去變賣,以換取食物。她后來接受采訪時說:“我有時沒錢吃飯,因為營養(yǎng)不良而掉頭發(fā),我的體重后來降到了41公斤。我擔心死于心臟衰竭而不是饑餓,后來眼睛出了問題,脊椎也退化了?!?/p>
—九九九年,丈夫阿里斯得了癌癥,希望到緬甸見她最后一面,但他的申請被拒。丈夫后來堅持申請了三十多次,連教皇和克林頓都出面講情。
她想辦法給丈夫打了電話,丈夫說你想也別想回來的事。當她最后意識到自己這輩子再也見不到阿里斯時,她穿上最美的衣服、在頭上插了朵玫瑰、錄了一段視頻告白,說是他的愛支撐她到了現(xiàn)在。這段視頻被偷偷運到英國,可惜阿里斯已經(jīng)去世兩天。
而這超過二十年的軟禁生涯里,她成為世界上最有名的女政治家之一。出版了《緬甸來鴻》、《免于恐懼的自由》等書籍,她獲得過多個國際社會的獎項,包括諾貝爾和平獎。
今年十一月九日,由她領導的緬甸全國民主聯(lián)盟對外宣布:在本次大選中,該黨贏得了全國70%左右的選票,獲得了選舉的勝利。在緬甸的14個州,該黨贏得了50%到80%的選票。
她失去了家庭,卻成為全世界的“民主女神”。
當一個國家需要她,她不得不挺身而出。她說必須走過苦難人生道路,要設法從磨難中尋找力量,從憂患中獲得智慧。
她個人需要這樣,她所在的國家也需要這樣。
要心懷慈悲的全面民主,關愛和同情應該是政治的一部分。
在東南亞南亞的大地上,女性黨魁、女性總理、女性反對領袖等前后相望,婦女扮演著全球其他國家都不曾有的角色。弱質(zhì)的婦女,酷而悍的政治,這是一種奇特怪誕的配對,但也就在這奇特怪誕中,反而更襯托出這些國家道路的坎坷,以及她們和國家民族以及自身命運之間搏斗的艱辛。
她們每個人都是一首史詩,緬甸的昂山素季,她更是史詩中的史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