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好人

萬里秋風++段明

盛夏清晨，在張老師家門前，放著一個小竹筐，里面一床薄被裹著一個嬰兒，這是誰造的孽呢？

張老師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動手解開了被子，被子里面是個女嬰，看起來沒什么毛病，還在熟睡，一折騰就哭了起來。被子里和筐子里沒有任何紙條或是信物。

村民們被哭聲吸引，過來議論紛紛，這肯定是哪家生了女娃不想要，才干出這種事的。至于為什么放在張老師家，倒是很簡單，因為張老師是整個鄉(xiāng)里遠近聞名的老好人。他是遺腹子，母親活著的時候總嘆氣：“我要是哪天走了，你可咋活呀？”盡管萬般不放心，在他10歲那年，母親還是因病去世了。

村長號召大家湊錢養(yǎng)活他，一直供他念書到高中畢業(yè)。剛好那時村里唯一的老教師去世了，他便自愿回老家教書報答鄉(xiāng)親們。這一教就是10年，如今已經(jīng)27了，連媳婦都沒有。因為沒有正式編制，縣里發(fā)的工資很少，自然富裕不了。

但張老師的成績有目共睹，全村的孩子都保證了小學畢業(yè)，升入初中的孩子們成績在全縣也是位于中游的。而且，張老師最早的一撥學生中，已經(jīng)有讀高三的了，很可能成為全村第一個大學生！

現(xiàn)在，扔孩子這事一看就是知根知底的人干的，因為大家都知道，孩子扔別人家門口，很可能沒人管，但扔在張老師家門口，他肯定會管，誰讓他老實善良呢？

果然，張老師把孩子抱回了屋，從那天起，他除了教書外，就是帶著孩子去村里有娃的家里蹭奶。村里的奶媽不多，有時自家孩子吃完就沒了，他只好跑到城里買奶粉，接濟下孩子的口糧。本來就不富裕，多了這個累贅后，就更沒人敢給他介紹對象了。

轉(zhuǎn)眼一個月過去了，一天晚上，一個身影來到張老師家門口，敲了敲門，張老師打開房門，那身影就進去了。這一幕正好被趕夜路的“大喇叭”張嬸看見了。

第二天，張嬸對大家廣播：“昨天，我離得雖然遠，但我看清了，那絕對是二丫！”二丫是村里女孩的反面教材，今年20歲，也是張老師教過的學生。兩年前和村里女孩一起出去打工，結(jié)果回來時大變模樣，不但穿著時髦，而且戴著金首飾。

其他女孩偷偷告訴家里人，說二丫在夜總會上班。二丫脾氣大，父母也管不了，不過她對張老師一直十分尊敬。每次過年過節(jié)一回來，二丫就去看他。不過人們并沒多想，畢竟是師生一場。

不過二丫這次不年不節(jié)地跑回來，還深更半夜地跑進張老師家里，再笨的人也明白是咋回事了！這孩子肯定是二丫和張老師的！

村民們對張老師的態(tài)度發(fā)生了變化，張老師也心知肚明，再不敢?guī)Ш⒆映鋈ゲ淠塘?，只能一袋袋地買奶粉。這不是他的工資能承受得起的，看來是二丫給他留錢了。

二丫的父母打電話向二丫質(zhì)問這到底是怎么回事。二丫沉默不語，父母也沒辦法，于是轉(zhuǎn)而去找張老師，張老師也是啥都不肯說。

最后，二丫的父親把話挑明了：“張老師，我知道我孩子名聲不好。如果這事是真的，我也不說啥了，你倆結(jié)婚吧?！睆埨蠋煄状斡杂种?，最后氣得二丫的父親拂袖而去：“你真不是個男人。”

兩天后，村里的大喇叭忽然響了，廣播員說：“各位村民，這是二丫臨走時留下的信，她囑托我一定要告訴村里的每一個人。”

“大家誤會張老師了，他跟孩子沒有任何關(guān)系。那孩子確實是我的，是我和城里一個男人生的。他失蹤了，沒辦法，我只能把孩子帶回來。我給張老師下跪，求他收養(yǎng)孩子，他答應了。但我心里惦記著孩子，于是半夜回來看孩子，卻被張嬸看見了。我拖累了張老師的名譽，我不能因為自私而毀了張老師。孩子是無辜的，希望大家不要因此看不起孩子。我父母都是正派人，但他們管不了我，請大家也不要因此看不起他們。”

這封信讓大家又恨又悔，他們對張老師的態(tài)度再次發(fā)生了改變。他們用自己最樸實的方式表達歉意，給張老師送吃的、用的，還有給孩子的用品。沒事的婦女們輪流幫張老師帶孩子。張老師的生活總算又回到了正軌，他教書更勤奮了，學生們的學習也越來越好，這一年，進入初中的孩子們，成績在全縣都排在了前面，驚動了縣教育局，還特意給張老師發(fā)了獎狀。

而且是雙喜臨門，張老師教出來的學生中，終于出了第一個大學生！讀高中的三個學生，兩個考上了大專，一個考上了大學本科！這讓人震撼的成績，讓全村又一次沸騰了。兩個考上大專的男孩家里都張燈結(jié)彩地慶祝，更別說考上本科的女孩家了，熱鬧得跟趕集似的。張老師自然是座上賓，這家請完那家叫，天天都喝得大醉而歸。

然而，也就在這一年的秋天，縣教委正式分配的老師終于到了村里，一下子就來了兩個人，把學校正式分成六個年級?？h教委鼓勵張老師報考正式教師，村民們也都鼓勵他，但不知道為什么，張老師拒絕了。他說：“當老師當了10年，知足了。我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p>

村民們竭力挽留，張老師執(zhí)意要走。這時，在眾人的慫恿下，二丫的父母出面了，他們說：“你不能走。你走了，孩子咋辦？”

張老師說：“孩子我?guī)ё摺！?/p>

二丫的父母說：“那不行，這是我家的骨肉，你不能帶走?！?/p>

張老師愣住了，他帶了一年的孩子，感情很深。村民們就是拿準了這一條，才用的這招。張老師張口結(jié)舌了半天，最后沒走成，但他也不肯去學校了。

就在村民們手足無措的時候，一份從省城來的信讓張家村再一次沸騰了。這信是那個考上大學的女孩寄給家里的。第二天，她的母親滿面羞愧地拿著信來到了廣播站。

大喇叭又一次響了起來：“叔叔、阿姨們，大家好。我是小月。我不知道父母會不會同意把這封信廣播出去，但我想，既然當初二丫姐能做到，我也應該能做到，我相信父母也能做到。

“跟著張老師念書時，二丫姐就是我最好的姐妹，我們上學晚，小學畢業(yè)時，我就15歲了，我們都喜歡張老師。但張老師批評了我們，讓我們好好學習。后來在我高二那年，我戀愛了，不久后，我驚慌地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沒想到，那個平時很有男子氣概的男人，卻無聲無息地跑了。我驚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好打電話給二丫姐。她狠狠地罵了我一頓，然后讓我打胎?？舍t(yī)院說胎兒大了，打胎會很危險。二丫姐又給我在學校附近租了房子，讓我跟學校請病假。她經(jīng)常過來照顧我，還回村找張老師來照顧我。大概只有這兩個人才會這樣幫我吧。在他們的照顧之下，我的學習沒有落下，而且孩子也生下來了。二丫姐出的主意，請張老師幫我?guī)Ш⒆?，假裝是撿來的。沒想到，二丫姐被人發(fā)現(xiàn)了，引起了誤會。我當時正在沖刺備考，為了我，二丫姐把臟水潑在了自己身上。我知道后抱著她大哭，她說沒關(guān)系，反正她名聲也不好?？晌抑?，她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現(xiàn)在我終于鼓起勇氣說出真相，希望大家能原諒我。我今年21了，等我暑假回家時，我想嫁給張老師，希望大家能祝福我?！?/p>

大家這才知道，一直以來都冤枉了二丫?？赡芏镜墓ぷ鞑⒉惑w面，但她確實是個好人。人們對小月沒有鄙視，更多的是同情，因為和二丫不同，小月一直都是村里人教育孩子的楷模。這么優(yōu)秀的孩子即使犯了錯誤，人們也是可以原諒的。想到張老師辛苦10年，能收獲這樣的一份愛情，雖有缺憾，也算是苦盡甘來。小月父母就更沒什么可說的了，張老師除了窮一點，幾乎是最好的人，自己姑娘出了這種事，人家都不嫌棄，自己還能說什么？

于是，那一年的暑假，又一次雙喜臨門，張老師在大家的鼓勵下，報考了正式教師考試，并且一舉通過，成了一名真正的人民教師。拿到教師證的那天，小月回來了，和張老師舉行了婚禮，二丫也回來了，抱著那個已經(jīng)蹣跚學步的孩子，站在一對新人旁邊，人們看著二丫的目光中沒有了鄙視，更多了幾分敬佩和柔情。

新婚之夜，張老師喝醉了，他哭了，反復地對小月說：“我不是人，對不起你，也對不起二丫，讓你們?yōu)槲沂芰诉@么多的苦，背了這么多的黑鍋。都是因為我太軟弱，怕受別人的鄙視，一直像個縮頭烏龜一樣讓別人幫我擋著?！?/p>

小月柔聲說：“本來就是我的錯。我失戀后，尋死覓活的，二丫姐又不在身邊，她只能求你來看我。是我逼你陪我喝酒的，也是我把你灌醉的，我是真心愛你的，你沒有錯，是我的錯。如果沒有你，我可能真的變成壞女人了，我都想過退學去找二丫姐了。是你的鼓勵讓我重新想上大學，想好好生活，做個好人。所以你是好人，永遠都是好人?！?/p>

夜深人靜，張老師醒了過來，看著熟睡的小月和孩子，他想了很久，最后坐在書桌前，寫道：大家好。我知道大家會非常震驚，但我想是說出真相的時候了。為了小月，也為了我的孩子今后不被人在背后指指點點，我今天必須站出來。以前我是個公認的好人，以后我也要繼續(xù)當個好人，但在那之前，我必須承認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