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家弘
蘇哈托倒臺后,印尼政治改革的浪潮削弱了擁護蘇哈托的勢力。
如今,印尼右翼力量在政治高層的勢力大不如前,但是在社會基層的勢力
則依然存在,反共排華勢力也從政府層面更多地轉移到基層社會
2016年4月25日,印尼總統(tǒng)佐科·維多多命令政治、法律及安全統(tǒng)籌部長魯胡特找尋1965年“9·30事件”受害者的萬人塚。此前一周,印尼政府于4月18至19日舉辦了《國家研討會——以歷史途徑剖析1965年悲劇》活動。該研討會邀請了印尼多方人士,包括政府代表、歷史學家、人權團體、媒體、1965年慘案受害者及其家屬等。出席該研討會官銜最高的正是魯胡特,被視為佐科親信的他在會上明確表示,政府將不會為51年前的悲劇道歉。研討會舉行當天,一些抗議團體在酒店的會場外集結。
佐科政府的這一系列舉動,或許可以被理解為佐科本人有意為當年的慘案尋求全國性和解的途徑,但是從當天出現(xiàn)的抗議聲音以及印尼華人的集體沉默來看,印尼要厘清1965年悲劇的真相并進行全國性和解仍難以實現(xiàn)。印尼華人對此事的反應也引起中國一些學者和媒體的疑問。
1965年,印尼發(fā)生了對印尼乃至世界冷戰(zhàn)格局產生重大影響的“9·30事件”。
是年9月30日晚間到10月1日凌晨,印尼總統(tǒng)衛(wèi)隊隊長翁棟中校率領的來自總統(tǒng)衛(wèi)隊、中爪哇和東爪哇士兵組成的小分隊,兵分七路,前往雅加達七名將領的住所,對他們進行逮捕或者直接殺害。七名將領當中,兩名軍銜最高的將領分別為雅尼和納蘇蒂安。軍事行動逮捕并且殺害了六名將領,而納蘇蒂安成功逃脫。
10月1日早晨7點,翁棟透過印尼廣播電臺宣布他所執(zhí)行的“9·30運動”是由陸軍內部組織,其目的是為了保護時任印尼總統(tǒng)蘇加諾。被逮捕和殺害的將領被認為是美國中央情報局(CIA)支持的“將領委員會”成員,企圖于印度尼西亞10月5日建軍日當天對蘇加諾發(fā)動政變。翁棟在廣播中還稱,他所采取的先發(fā)制人的軍事行動是為了阻止這批將領可能發(fā)動的政變,而行動部隊也已經占領總統(tǒng)府和獨立紀念碑廣場周圍一些地區(qū)。
這則消息通過廣播發(fā)布的同時,由蘇哈托中將率領并且駐扎在獨立紀念碑廣場東邊的戰(zhàn)略后備部隊開始驅散翁棟所率領的部隊。該行動不到一天就宣告結束,蘇哈托迅速控制局面。
接下來數(shù)天,蘇哈托宣稱在雅加達郊外一個叫做“鱷魚洞”的地方發(fā)現(xiàn)了被殺害的數(shù)名將領尸體。他還通過他控制的媒體渲染鱷魚洞是印尼共產黨的行動指揮中心,并指控印尼共產黨發(fā)動政變。蘇哈托鼓動各地區(qū)的穆斯林拿起武器血洗印尼共產黨及其隸屬組織。從1965年10月開始,此后大約半年的時間里,反共排華大屠殺估計導致了至少50萬名被懷疑是共產黨員或者左派的人士被殺害。美國中央情報局(以下簡稱“中情局”),對此的描述是“20世紀最慘的大屠殺之一”。
關于“9·30事件”的真相,迄今為止仍是個謎。在廣為流傳的諸多關于事件真相的版本中,蘇哈托所推廣的“9·30印尼共產黨政變”只是其中之一。這一版本的主要依據(jù)是被殺害的將領尸體都被發(fā)現(xiàn)在離印尼共產黨所屬土地附近的鱷魚洞。蘇哈托還資助了一部根據(jù)他所推廣的版本而拍攝的名為《9·30印共政變》的影片,并且規(guī)定印尼學生都需要觀該影片。在不掌握實質證據(jù)的情況下,蘇哈托還指控中國也牽涉其中。
在蘇加諾政府里擔任過總理及印尼情報局局長的蘇班特里約的講述則與蘇哈托版本內容完全相左,在他看來,蘇哈托才是“9·30事件”的主謀。
據(jù)《雅加達環(huán)球報》的報道,蘇班特里約的著作《我的證詞》曾被蘇哈托禁止發(fā)售,其本人也被蘇哈托關押長達數(shù)十年。
美國康奈爾大學印尼問題權威專家安德森則提供了關于“9·30事件”的又一個版本。他認為,該事件是由印尼陸軍內部沖突所導致,而蘇哈托是該事件最主要的嫌疑人,軍事行動的兩名靈魂人物翁棟和拉蒂夫中校則是蘇哈托擔任中爪哇軍區(qū)司令期間的舊部。安德森懷疑蘇哈托早就知道該行動會發(fā)生卻并未采取任何措施保護其上司雅尼和納蘇蒂安。而兩名上司被“掃清”之后,蘇哈托成為實際掌握軍權的人,成功奪權。因為與蘇哈托唱反調,安德森曾被蘇哈托列入黑名單,數(shù)十年里被禁止訪問印尼。同樣,由于與蘇哈托版本內容不一,加拿大歷史學家羅莎的著作《大屠殺的借口與蘇哈托的政變》一書也曾被印尼當局列為禁書。
關于“9·30事件”的其他版本還有很多,如美國中情局參與其中、英國軍情六處的心理戰(zhàn)所導致以及印尼共產黨內部的嚴重不協(xié)調所引發(fā)等等。美國《芝加哥論壇報》曾刊發(fā)題為“揭發(fā)美國在印尼的書籍被禁止”的文章。文中提到,美國國務院曾經于2001年出版了一本關于美國當年支持蘇哈托的書,但該書還沒有上架前就被中情局阻止發(fā)售,并以此推論美國仍試圖掩蓋“9·30事件”的真相。加拿大歷史學家羅莎也指出,一些作者如美國前中情局分析師以及歐洲右翼記者試圖把中國跟“9·30事件”牽連在一起,是很可恥并且不負責任的行為。這些都足以說明,該事件不僅面臨難以厘清的困境,而且迄今為止仍然有人試圖誤導大眾。
關于“9·30事件”的各種版本都沒有呈現(xiàn)出足夠翔實和有絕對說服力的真相,再加上大部分當事人都已經去世,這使得此案至今仍是個懸案。目前,國際學術界和歷史學家的共識是把該事件稱之為“9·30事件”或者“9·30運動”,但不完全采信蘇哈托的版本,因為蘇哈托是該懸案的嫌疑人之一。但是,在“9·30事件”之后發(fā)生的事則是確定的。
“9·30事件”發(fā)生之后,蘇哈托步步為營,實施奪權行為,直至其正式掌權成為印尼總統(tǒng)。
如今已公開的事實是,在1965年10月1日蘇加諾獲知軍隊高層已被殺害之后,他決定委任普拉諾托中將擔任陸軍代理部長兼司令,但是蘇哈托阻止普拉諾托直接面見蘇加諾接受命令,企圖削弱蘇加諾對軍隊的控制。此外,蘇哈托在沒有實質證據(jù)證明印尼共產黨發(fā)動政變以及還沒有得到蘇加諾的命令的情況下,對印尼左派和華人展開大屠殺,重創(chuàng)蘇加諾執(zhí)政的群眾基礎。
1966年3月11日,蘇哈托使用武力逼迫蘇加諾簽署已經備好的“3·11總統(tǒng)令”,其內容是蘇加諾命令蘇哈托采取一切手段恢復社會秩序,而實際上,這個總統(tǒng)令是一種權力移交的文件。在正式掌權之后,蘇哈托對蘇加諾實施軟禁,直到蘇加諾病死。
上述事實足以說明,蘇哈托公然違抗上級命令以及對蘇加諾進行架空和威脅,并實施暴力奪權。不論誰是“9·30事件”的真正主謀,在事件后獲得印尼最高權力的蘇哈托無疑是該事件發(fā)生之后最直接的受益人和最大贏家。
蘇哈托上臺后,開始實行軍政一體“雙重職能”的政治信條。軍人(尤以陸軍為首)的職責除了保衛(wèi)國家安全外,也積極參與政治和社會的角色。而在政治上,軍人在中央和地方各階層政府擔任要職,并在議會里擁有一定數(shù)量的代表議席配額,確保軍人在行政和立法上的絕對優(yōu)勢。社會上,陸軍自1965年鼓動穆斯林組織和流氓團體追殺左派分子后,繼續(xù)與各地區(qū)的右翼穆斯林和流氓組織保持隸屬關系。陸軍在蘇哈托時期成為印尼最重要的政治勢力并牢牢掌握印尼內部的政治與社會資源。
蘇哈托執(zhí)政的30多年時間里,實施了全世界最嚴厲的反共及排華政策。共產主義與中華文化這兩個原本完全不同的概念,卻被蘇哈托混為一談。他還質疑印尼華人對中國的向心力勝于對印尼的向心力,進而指控中華文化和中文是傳播共產主義的語言。蘇哈托禁止一切共產主義教育和宣傳,并禁止任何中華文化象征出現(xiàn)在公眾場合,關閉華文學校和華文媒體以及解散華人社團等。
在蘇哈托執(zhí)政后的數(shù)十年時間里,印尼各地發(fā)生了規(guī)模不等的血腥排華騷亂,甚至發(fā)生了針對華人婦女的集體奸殺案等滅絕人性的案件。據(jù)《雅加達郵報》報道,蘇哈托還在印尼情報部門里設立專門監(jiān)控華人動向的專屬部門“Badan Koordinasi Masalah Cina”(“支那事務協(xié)調局”),數(shù)十萬人被懷疑是印尼共產黨黨員及其隸屬組織成員被殺害,或者被流放到偏遠島嶼,獲得釋放的人在身份證上印有“前政治犯”記號,其子孫迄今也不能成為公務員或參軍等。蘇哈托還宣傳如“百分之三的印尼華人控制了印尼百分之七十的財富”等謊言,這種宣傳的目的被看作是為了讓印尼國內民眾將對蘇哈托的不滿情緒轉向相對富足的華人群體。
1998年5月蘇哈托下臺后,改革派政治人物如開明穆斯林領袖、全世界最大溫和穆斯林組織Nahdlatul Ulama(伊斯蘭教士聯(lián)合會)前任主席瓦希德和印尼開國英雄蘇加諾的女兒梅加瓦蒂相繼擔任印尼總統(tǒng),他們逐步解除諸多蘇哈托時期制定的反共排華法令。
瓦希德曾經公開表示,他的祖先曾跟隨明朝大航海家鄭和第四次“下西洋”,而后在印尼落地生根。瓦希德的這種表態(tài)在很大程度上緩和了印尼國內的排華情緒。梅加瓦蒂則是從父親蘇加諾時期開始同中國高層保持密切的私人家族關系,數(shù)十年不斷。因此,印尼大部分華人擁護和支持這兩位改革派領袖的政黨或組織,而印尼目前的政治主流意識是包容各族人民和接納不同宗教信仰自由發(fā)展。
蘇哈托倒臺后,印尼政治改革的浪潮削弱了擁護蘇哈托的勢力。如今,印尼右翼力量在政治高層的勢力大不如前,但是在社會基層的勢力則依然存在,反共排華勢力也從政府層面更多地轉移到基層社會 。
1998年11月,印尼人民協(xié)商會議舉行特別會議,接替蘇哈托成為印尼總統(tǒng)的哈比比則面臨民眾的質疑。他原本是蘇哈托的副手搭檔,被認為不是致力于改革的人物,引發(fā)群眾的不滿。為了對付可能影響哈比比地位的群眾,時任三軍總司令維蘭托在蘇哈托下臺后選擇支持哈比比,充分扮演了“軍隊的社會角色”,積極籌備成立一個以三萬名流氓、失業(yè)青年和印尼傳統(tǒng)武士組成的團體“人民自立保安隊”。
維蘭托的這個所謂“人民自立保安隊”,部分成員和領導層與印尼臭名昭著的團體FPI Front Pembela Islam(捍衛(wèi)伊斯蘭陣線)重疊。當時,尋求改革的群眾遇到了與之匹敵的“流氓群眾”。平日里,“捍衛(wèi)伊斯蘭陣線”借“捍衛(wèi)伊斯蘭教義”的名義對販賣酒的商店、酒吧或迪廳進行暴力掃蕩,但那些愿意繳納“保護費”的場所則能幸免。這個流氓團體的成員也出現(xiàn)在今年4月舉行的研討會場外,進行抗議并威脅與會者。而對華人,“捍衛(wèi)伊斯蘭陣線”在其官方網站上發(fā)表“如果阿學再次成為省長”的文章,引用印尼大學學者的話反對現(xiàn)任華裔雅加達特區(qū)省長鐘萬學,聲稱鐘萬學將從雅加達驅逐原住民,讓雅加達被華人占領。
另外,描述印尼1965年大屠殺并贏得諸多國際獎項的紀錄片《殺戮演繹》(The Act of Killing,中文另一譯名為:我是殺人王)里,印尼歷史更悠久的“半官方”流氓團體Pemuda Pancasila(潘查希拉青年)的成員接受采訪,介紹如何屠殺當時在蘇門答臘島的左派人士和華人。該流氓團體是1959年由當時最資深的陸軍將領納蘇蒂安(后來在“9·30事件”中躲過一劫)組建的,標榜世俗民族主義,聲稱維護“潘查希拉”(印尼建國五原則),并抵制共產主義。
“潘查希拉青年”現(xiàn)任團長是于1981年開始擔任的雅培托·蘇洛蘇馬諾。在紀錄片《殺戮演繹》里有雅培托的訓話:“所有‘潘查希拉青年’成員都是英雄,鏟除共產分子不僅是軍隊和警察的責任,我們‘潘查希拉青年’也要承擔起這個使命……有人說我們是流氓,如果是流氓的話,那我就是你們的流氓頭子?!?/p>
美國康奈爾大學教授洛倫·萊特(Loren Ryter)研究該流氓團體后發(fā)現(xiàn),雅培托與蘇哈托家族關系密切,曾擔任蘇哈托家族的保鏢,而“潘查希拉青年”成員在印尼各個地區(qū)成為軍隊的幫手,該團體則是陸軍在社會上成功動員群眾的象征?!稓⒙狙堇[》里還拍攝了該團體迄今仍然勒索和恐嚇當?shù)厝A人的內容,并記錄了印尼現(xiàn)任副總統(tǒng)卡拉于2009年參加該團體全國會議時的講話,卡拉稱“國家需要流氓去做官員不方便做的事”。后來,卡拉還成為該團體的榮譽成員。
據(jù)悉,“潘查希拉青年”獲得維持日常開支的經費的主要辦法,是在各地收取保護費、為開發(fā)商霸占土地和驅趕住戶、收取停車費以及在電影院倒賣影票等。在沒有遇到特別事件或者參與政治活動的時候,“捍衛(wèi)伊斯蘭陣線”和“潘查希拉青年”兩個團體的大部分成員會各自回到“老本行”,在各個地區(qū)扮演地痞流氓。而他們的存在和肆意行為也受到印尼廣大民眾的非議和批評。
2006年5月26日,伊斯蘭教士聯(lián)合會的信眾質問印尼東爪哇省任抹縣“捍衛(wèi)伊斯蘭陣線”的地方領導,為何于三天前侮辱了該聯(lián)合會的前主席瓦希德,而后雙方發(fā)生暴力沖突,“捍衛(wèi)伊斯蘭陣線”領導人被迫簽署道歉信。2012年3月15日,西加里曼丹省的當?shù)夭柯溥_雅族大約一千名人員手持刀劍抵制“捍衛(wèi)伊斯蘭陣線”在該省設立分會的計劃。達雅族讓右翼伊斯蘭勢力感到恐慌,是因為該部落于2001年對來自印尼馬都拉島的移民展開血腥大屠殺,而達雅族與當?shù)厝A人的關系良好。
關于“潘查希拉青年”,現(xiàn)任政治、法律及安全統(tǒng)籌部長魯胡特于2016年2月26日表示,稍早前與“潘查希拉青年”有關的暴力沖突讓政府考慮解散該團體。
以上是民眾和部分政府官員反對和想要取締兩個團體的一些典型案例,但來自印尼民間的批評和反對并沒有威脅到兩個流氓團體的繼續(xù)存在,結果都是后來不了了之。印尼地方執(zhí)法機關都清楚該團體背后的人物以及所代表的勢力,這不單單是因為印尼的法治不彰,更因為政治因素。
“捍衛(wèi)伊斯蘭陣線”和“潘查希拉青年”各自表示,它們分別擁有700萬和300萬成員的龐大的組織網絡,穿著軍事化制服進行訓練。兩個團體的創(chuàng)始人和最主要的“靠山”分別是維蘭托和納蘇蒂安,兩者都是印尼陸軍不同時代的領軍人物。兩個團體分別聲稱代表激進伊斯蘭教義和右翼世俗民族主義,這兩個意識形態(tài)原本是處于對立的,但是他們的行動和“假想敵”卻與印尼右翼陸軍的信條保持一致。兩個團體的反共立場鮮明,在諸多歷史事件和公開場合中毫不掩飾其反對華人的立場。
可以看出,兩個團體的“日常”角色是地痞流氓,但是政治上的角色是右翼勢力的打手和走卒,而共同目標是阻止印尼左傾政治勢力的復蘇。事實上,這兩個團體只是印尼多到難以計數(shù)的流氓團體當中的兩個。這些獲得“半官方”支持的流氓團體的存在不會隨著蘇哈托的下臺而告終,反而繼續(xù)在社會上活動,成為特定政治勢力在政府層面以外的社會力量。
2014年,佐科·維多多在大選中擊敗了涉嫌于1998年策劃排華騷亂的普拉博沃。佐科·維多多是印尼斗爭民主黨成員,該黨主席梅加瓦蒂是印尼首任總統(tǒng)蘇加諾的女兒,長期奉行同中國以及華人友好的政策。而加入佐科執(zhí)政聯(lián)盟的民族復興黨則由印尼前任總統(tǒng)瓦希德所創(chuàng)辦,也是致力于民族和解及保護印尼少數(shù)族裔。
權威印尼民調機構于2012年7月發(fā)布的一項調查結果顯示,在當時競選雅加達省長的過程中,佐科和搭檔、現(xiàn)雅加達特區(qū)省長鐘萬學獲得了華人市民百分之百的投票支持。從佐科所屬斗爭民主黨一貫獲得大部分華人的信任以及佐科的反對者都具有排華傾向等,華人選擇支持佐科是合情合理的。
因此,在佐科當政后,印尼政府對華人的態(tài)度是比較包容的。不過,政治現(xiàn)實卻是殘酷的。印尼斗爭民主黨和民族復興黨必須同其他黨派進行妥協(xié)和交易,才能組成政治上的多數(shù)聯(lián)盟。副總統(tǒng)卡拉就是專業(yè)集團黨的資深黨員,該黨是蘇哈托在任時期的重要支持力量。同在佐科執(zhí)政聯(lián)盟中的印尼人民良心黨主席維蘭托,也是在擔任三軍總司令期間涉嫌支持成立“捍衛(wèi)伊斯蘭陣線”的人物。佐科的各項施政理念和政策遭受他政府內閣里其他成員的掣肘。
比如,佐科所重用的印尼國企部長莉妮直接掌管和控制印尼最有價值的國有企業(yè)資產并選擇采用中國的高鐵系統(tǒng),排除日本系統(tǒng)。這個舉動很大程度上損害了日本及印尼右翼勢力的利益。副總統(tǒng)卡拉的首席顧問林綿坤(Sofjan Wanandi)甚至在佐科政府確定采用中國高鐵系統(tǒng)之后,主張印尼應該邀請德國與法國參與競標印尼高鐵建設,讓中國參與建設印尼高鐵變得復雜化。
1965年,當時還是大學生的林綿坤于“9·30事件”爆發(fā)之后指控中國干涉印尼內政,并率領右翼大學生和暴徒圍攻和火燒當時的中國駐印尼大使館,而林綿坤的右翼和排華傾向得到了日本方面的賞識,并獲得了日本政府對外國人的最高榮譽獎章“旭日勛章”。另外,佐科的外交政策顧問利扎爾·蘇克馬(Rizal Sukma)也被認為曾經影響佐科,讓佐科于2015年3月訪問日本前夕對日本媒體聲稱,中國對南海的主權主張缺乏國際法依據(jù),而印尼外交部隨后連忙澄清。這顯示,佐科的表態(tài)很可能未經過同外交部商量而誤信利扎爾。利扎爾還是印尼戰(zhàn)略與國際事務研究中心執(zhí)行主任,而根據(jù)印尼官方通訊社安塔拉的報道,日本政府曾經向印尼戰(zhàn)略與國際事務研究中心表達了“深深感激”。
由此可見,佐科的各項政策以及對中國或華人的友好的理念,不但受到來自于他的內閣成員的曲解和干擾,甚至可能已經受到日本等國外力量的影響。各項干擾和“否決”佐科的行動都顯示佐科執(zhí)政聯(lián)盟的同床異夢。
佐科上臺兩年后,也曾致力于整頓內閣并試圖擴大自己的施政能力。他先是提出要建設印尼成為“世界海洋軸心”,這與中國的“21世紀海上絲綢之路”倡議具有高度互補性。中國在基礎設施建設的豐富經驗以及印尼在基礎設施建設方面的缺口成為兩國發(fā)展經貿關系的巨大引擎。如果中國和印尼在這方面可以實現(xiàn)雙贏合作,兩國間的關系將提升到新的高度,印尼國內華人的處境也應該進一步改善。但是這個局面并不符合印尼國內的反共排華勢力的利益,也直接損害日本在印尼乃至整個東南亞的利益。日本為了應對這個走勢,也已經積極部署,試圖再次擴大其在印尼的影響力并持續(xù)牽制中國在印尼的各項動作。日本一所大學甚至已經展開研究,探索印尼華人在中國企業(yè)中標印尼高鐵項目當中的角色。
所以印尼政府即使有誠意研究、檢討并對1965年的悲劇進行全國和解,路途仍遙遠。蘇哈托雖然已于1998年下臺并已經去世,但是他的殘余勢力還有能力牽制印尼政局走向,而蘇哈托在印尼左派人士和印尼華人中所留下的恐懼和心理陰影仍然揮之不去。這些恐懼來自于印尼國內蘇哈托殘余勢力、陸軍右翼勢力以及激進伊斯蘭勢力等在政治層面和社會層面還擁有相當“威懾力”的緣故。再加上日本對印尼的傳統(tǒng)影響力,讓印尼政局走向更顯復雜化。
2016年2月28日,印尼副總統(tǒng)卡拉在出席華社舉辦的慶祝元宵節(jié)活動致辭時表示,印尼華人不應該再提及他們在中國的祖先,因為現(xiàn)在已經都是印尼華人。2012年4月20日,北京市僑辦主任李印澤在印尼出席一場活動時主張“提升中華民族的凝聚力”,而后引起爭議,印尼最權威時事雜志《時代周刊》讀者來信稱,印尼政府應該防止“華人社團”成為中國的“第五縱隊”而立即解散華人團體。印尼激進伊斯蘭團體在2014年還甚至把人氣高漲的雅加達特區(qū)省長鐘萬學的領導稱為“共產黨的方式”。
盡管經常遭到輿論和激進團體的指責和攻擊,但事實上印尼大部分華人已經歸化為印尼國籍,從法律和國籍上來看,已經完全是印尼人,同“在海外的中國人”或者“華僑”已經有了明確的區(qū)分。
不過,一個不可能抹去的客觀現(xiàn)實是,印尼華人在文化和血緣上和中國有割不斷的關系。但就是這樣的客觀現(xiàn)實,屢屢被印尼國內特定政治勢力持續(xù)拿來做文章。確實,選擇落實同中國友好的印尼領導人如蘇加諾、瓦希德和梅加瓦蒂也會自然而然地對印尼國內的華人采取包容和友好的政策,而在印尼國內非議和攻擊中國的政治勢力,也幾乎同時對印尼國內的華人持反對和排斥的態(tài)度。
上述事實也說明了一個問題,海外華人的忠誠和向心力依然是敏感話題,這種質疑和非議容易被別有用心的人士所利用和煽動,有可能演變成更棘手的政治難題或者社會矛盾。而當右翼政治人物或者“臺面上”的人不方便出面指責華人時,他們會選擇用“臺面下”的方式繼續(xù)威脅華人。
(作者系東南亞問題觀察人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