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中行《禪外說禪》著語商兌

李艷琴

摘 要：張中行《禪外說禪》一書對一百五十余則公案明確表達了自己的觀點，這些觀點用禪宗的話語來說，就是“著語”。今對其著語進行商兌，分為“說偏了”“說過了”和“沒說到”三文言之。本文言其“沒說到”。

關(guān)鍵詞：張中行 《禪外說禪》 著語 禪宗 禪 商兌

（三）沒說到

禪宗公案的難讀，難在對禪師離奇古怪的言行很難構(gòu)擬成一個可以自圓其說的體系，故歷來許多參禪者和研究者都在禪師零星散亂的古怪言行下大費周章，而不能將此言行放在整個禪宗話語體系中綜合考量，也不能得出考量后堪為公允的結(jié)論。故對這些語錄進行說解時，就難免說不到語錄所反映的關(guān)鍵點上。如：

（1）（仰山慧寂）后參溈山靈，靈問他是有主沙彌還是無主沙彌，他說：“有主。”問主在哪里，他從西邊走到東邊，得到靈的印可。{1}

張氏在“從西邊走到東邊”之后加一括號，內(nèi)說“想是表示自己是主”。此著語雖不能算錯，卻也沒有說明為何“從西邊走到東邊”就表示自己是主？其中的“想是”也是一種推想之意。我們認(rèn)為這樣的著語沒有說到位。

禪宗語言行為中“從西過東”或“從東過西”均有著特殊的含義，分別代表悟道過程中兩個不同的階段。印度佛教傳入中國最主要的途徑是從西域傳入，對于漢末以來的中土人而言，佛法是從西方傳來的，這是一個普遍的常識。故相對于佛法所在之西方，中土一帶就是東方。所以禪籍中常用“東方”表示還未開悟的學(xué)人及其境界；用“西方”——佛之所在，表示已經(jīng)悟道的學(xué)人及其境界。禪籍中“從東到西”就表示學(xué)人經(jīng)過修行，從不悟自性變成悟道成佛。而禪宗的宗旨還不僅僅如此，還要求悟道成佛之人再度投身滾滾凡塵，啟發(fā)群蒙，普度眾生，這個過程就是一個從佛所在的悟道之境（西方）走向一個沒有佛存在的未悟之境（東方），這就是“從西到東”的含義。

如禪籍中《虛堂和尚語錄》卷六：“忠國師因西堂藏與馬祖馳書至，師問：‘汝師說甚么法？藏從西過東立。師云：‘只者個，別更有么？藏從東過西立。師云：‘者（這）個是馬祖底，仁者底作么生？藏云：‘早個呈似和尚了也。”文中西堂藏是馬祖的大弟子，他為馬祖送書信給忠國師，國師因問其師所示之法。西堂藏“從西過東立”，表示馬祖本是悟道之人，其作為就是普度眾生。而當(dāng)忠國師詢問“別當(dāng)有么”時，西堂則“從東過西立”，表示馬祖所接引之學(xué)人都在其接引下從不悟?qū)崿F(xiàn)了悟。當(dāng)國師認(rèn)為這只是馬祖的作為，而詢問西堂自己的作為時，西堂說他“早個呈似和尚了也”，即言自己就是馬祖所接引之學(xué)人，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從不悟到悟。

又如《五燈會元》卷三《南泉普愿禪師》：

南泉山下有一庵主，人謂曰：“近日南泉和尚出世，何不去禮見？”主曰：‘非但南泉出世，直饒千佛出興，我亦不去。師聞，乃令趙州去勘。州去，便設(shè)拜，主不顧。州從西過東，又從東過西，主亦不顧。州曰：“草賊大??！”遂拽下簾子，便歸舉似師。師曰：“我從來疑著這漢?！?/p>

文中趙州叢諗去勘驗這個庵主，他先在庵主前從西過東，又從東過西，意在詢問對方已是悟道之人，還是未悟之人。庵主皆不理會，趙州知其不悟此機鋒，后文南泉也認(rèn)為此庵主并非悟道之人。

如此，我們可知張氏著語的這則公案，其中仰山慧寂“從西邊走到東邊”，就是表示自己已是悟道之人。而禪宗的悟道之人就是悟得自性之人，亦即明心見性，悟得自我本性之人。這樣的人，當(dāng)然是自我之主人。所以仰山慧寂以此行為來回答靈之“主在哪里”的問題。張氏著語當(dāng)在其前說明“表示自己已是悟道之人”之言。

再如：

（2）（云門文偃）答人問，更常用的辦法是簡而不著邊際，如人問：“如何是云門劍？”他說：“祖。”問：“如何是正法眼？”他說：“普?！眴枺骸皻⒎饸⒆嫦蛏趺刺帒曰冢俊彼f：“露?！?/p>

這就是著名的“云門一字關(guān)”。云門禪師回答學(xué)人之問話時，往往只用一字作答，俗稱“云門一字關(guān)”。這回答的一字往往讓學(xué)人摸不著頭腦，難以參究。對這則語錄，張氏的著語也沒有說解其禪門之義，只在其后說“有時還答得更離奇，如人問：‘如何是佛法大意？他說：‘面南看北斗。這都可以表現(xiàn)，禪宗到立宗分派以后，接引方法幾乎都是用力破，這也難怪，因為立的方面‘不可說”{2}。

這最后幾句著語看似有理，但我們認(rèn)為“面南看北斗”一語是可說可解的。

北斗星，也稱北斗七星，總是出現(xiàn)在北方的天空。我國古人常常根據(jù)黃昏時北斗星斗柄所指的方向來判斷季節(jié)：斗柄指東，天下皆春；斗柄指南，天下皆夏；斗柄指西，天下皆秋；斗柄指北，天下皆冬。當(dāng)我們在夜晚抬頭尋找北斗星時，應(yīng)是在北方的天空找尋，而不是在南方的天空?！懊婺峡幢倍贰本褪敲嫦蚰戏降奶炜照覍け倍沸?，自然是南轅北轍，無法找見的。禪師在上文引此語來回答學(xué)人的提問“如何是佛法大意”，即言：學(xué)人想通過語言問答的形式來悟得佛法大意，實際就如“面南看北斗”一樣南轅北轍，因為佛法大意不是通過向外詢問就能悟得，而是要自悟自性。自性本在自心中，卻向外尋找，是為南轅北轍之事。此語在禪林中也作“北斗面南看”“望南看北斗”“背斗望南星”等，均指南轅北轍之顛倒行為。如《景德傳燈錄》卷十二《郢州芭蕉山慧清禪師》：“問：‘如何是自己？師曰：‘望南看北斗。”《建中靖國續(xù)燈錄》卷十《臺州瑞巖子鴻禪師》：“僧曰：‘離此二途，如何是學(xué)人轉(zhuǎn)身處？師云：‘背斗望南星?！币虼?，我們認(rèn)為，張氏的著語雖然說了一些，卻沒有正面地解說此則公案。

再如下一則著語：

（3）悟的實況是冷暖自知的事，馬祖不能知道石頭的，石頭不能知道馬祖的。甚至師徒之間，如南岳懷讓許馬祖為“得吾心”，馬祖說上堂是“自從胡亂后，三十年不曾少鹽醬”，究竟馬祖心的實況是什么，懷讓也只能猜猜而已。懷讓，馬祖，都是參過禪的；我們站在禪門外，自然更是只能猜猜而已。{3}

上文所談南岳懷讓與馬祖的公案，其前文是，馬祖在江西初次開法，其師懷讓派遣弟子前去試探其禪法，據(jù)《景德傳燈錄》卷五《南岳懷讓禪師》記載：“因遣一僧去，云：‘待伊上堂時，但問“作么生”，伊道底言語記將來。僧去，一如師旨。謂師曰：‘馬師云“自從胡亂后，三十年不曾闕鹽醬吃?！睅熑恢！逼渲械摹叭瓴辉I鹽醬吃”，在《聯(lián)燈會要》中也作“三十年不曾少鹽醬”。馬祖所言此語，究竟何意？張氏之著語認(rèn)為懷讓也和我們一般人一樣并不懂得馬祖心理的實際狀況，而其作為馬祖之師對馬祖的認(rèn)可也是出于猜測。這樣的說法表達了作者心理的認(rèn)識，但對禪門師徒能否悟道成佛之真實性卻語多懷疑。

禪林中能夠開堂授徒的禪師一般都是悟得佛法之人，特別是享有盛名的大禪師，其所悟得的禪法自然高遠而澄澈。其對學(xué)人的接引，也往往言簡而意深。被接引的學(xué)人悟道后，一般要作一首投機偈，來表達自己所悟之境，禪師若認(rèn)可之，則此學(xué)人就算真的悟道，也才具有到別處開堂授法的資格。當(dāng)其開堂時，其師又會暗中派人偵查其所授之法是否與自己一貫之法相符，若相符，則認(rèn)可之；若不相符，則可能斷絕師徒關(guān)系。如《天圣普燈錄》卷三《隆興府黃龍普覺慧南禪師》：“初受請日，三角遣僧來審師提唱之語。有曰：‘智海無性，因覺妄而成凡。覺妄元虛，即凡心而見佛。便爾休去，將謂同安無折合。隨汝顛倒所欲，南斗七北斗八。僧歸，舉似澄，澄不懌。俄聞開堂為慈明嗣，澄誓之，而三角徒侶棄去者過半。”即言黃龍慧南禪師初次開堂之日，其師三角澄禪師派人來審聽其開堂之語，見其并未徹悟，竟至斷絕了往來。從中可知，禪門師徒的認(rèn)可與不認(rèn)可，并非是張氏著語所說“猜猜而已”。

馬祖語錄中所說“三十年不曾少鹽醬”究竟何意？還得考察與之具有相似語境的其他語錄?！堵?lián)燈會要》卷二十九《應(yīng)化賢圣禪師》：“寒山因眾僧炙茄次，將串茄向一僧背上打一下。僧回首，山呈起茄串云：‘是甚么？僧云：‘這風(fēng)顛漢。山向傍僧云：‘你道這僧費卻我多少鹽醋！”其中“鹽醋”與馬祖之“鹽醬”語義相似?！都翁┢諢翡洝肪硎摺稄V德軍光孝初首座》：“座日示眾，舉風(fēng)幡話，至仁者心動處，乃曰：‘祖師恁么道，賺殺一船人。今時衲僧不可也恁么會。既不恁么會，畢竟作么生？良久，曰：‘六月好合醬，切忌著鹽多。”其中有“鹽”也有“醬”?！短焓V燈錄》卷二十七《棲賢澄禪師》：“上堂，良久，云：‘幸好一盤飯，不可強糝椒去。雖然如此，試咂看！珍重。”其中“椒”與“鹽醬”同屬飯食之佐料。

綜合來看，禪門是以這些佐料喻指禪師為使學(xué)人悟道而添加的言辭技巧。禪門一直認(rèn)為，學(xué)人想悟得的自性，亦即佛法，只能靠學(xué)人自悟自得，任何言辭技巧上的開示，均會妨礙學(xué)人悟得自我圓滿之性，所以學(xué)人的自性就如一盤干凈可口的飯食，禪師的言語說法就如椒一般的佐料，是不能去污染這一盤飯的。故“鹽醋”“鹽醬”“椒”等，均是喻指禪師的言辭說法，非為禪門推崇之道。

馬祖開堂說法時，一個僧人站出來問“作么生”，即言“佛法怎么樣”，馬祖回答說“自從胡亂后，三十年不曾闕鹽醬吃”。表面看來，兩人的問答風(fēng)馬牛不相及，實則馬祖表明了自己不會用言辭為之說法的態(tài)度。同時說明禪林中一直有用言辭說法的事實，學(xué)人也一直都不缺少鹽醬吃。懷讓聽見馬祖如此示法，知其沒有用言語宣示佛法，所以“然之”。如此，我們可說張氏之著語說了一些，但沒有說到位。

綜上三文，我們從“說偏了”“說過了”和“沒說到”三個方面分析了張中行在《禪外說禪》中的著語?？梢苑治錾虄墩哌€有很多，茲略作三文，以為閱讀此書之反響。不足之處，敬請方家教正。

①{2}{3} 張中行：《禪外說禪》，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199頁，

第205頁，第241頁。

參考文獻：

[1] 張中行.“禪”的禪外說[J].佛教文化，1992（7）.

[2] 鉑.張中行走過的流年碎影[J].檔案天地，2014（2）.

[3] 張昌華.張中行：“都市柴門”主[J].江淮文史，201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