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縈龐桶江

劉宗林

先人命名遣詞的形象和精準令人驚詫！老家那條繞村而過的小溪流竟然被稱之為龐桶江。

龐桶，是農村用來裝米盛谷的器具，以之冠名，比喻整條溪的水一個龐桶都能裝下，可見溪流小到什么程度。用“江”取代“溪”不是鄉(xiāng)里人的夸張，而是表達生活在崇山峻嶺中的山民們對“江”的渴望，就像九寨溝將所有大大小小的水面都稱為“?！币粯?。

少小離家，職場打拼，謀生的地方離家鄉(xiāng)愈來愈遠，濃濃的鄉(xiāng)思被無情的時空稀釋的清淡清淡，唯有那條九曲十八彎，仿若玉帶式的龐桶江卻清晰的儲存在記憶深處，抹不去，趕不走。它如同網絡上的“百度”、“搜狗”，童年的趣事、先人的傳說，遠古的軼聞，通過對它的點擊都能迅速的彈出頁面。

我的老家地處雪峰山脈的深處，周邊群山環(huán)抱，綠樹掩映，山的偉岸、樹的婀娜將侗家山寨裝扮的分外妖嬈。尤其是那滿眼的翠綠在柔風的吹拂下上下搖曳，綠蔭包裹著的農舍在蒼翠的搖曳中時隱時現，堪比蓬萊仙閣。一年四季，時因景變，景隨時移，好不令人神往！若止于此，顯然是美的缺失。好在造物主給了那方土地以完美，在山抱翠擁的村落前制造了一條小溪——龐桶江，那條小溪如彩練般從山澗飄然而出，繞村而過蜿蜒流向遠方。及至溪邊，那番景象更是令人驚嘆：溪水晶瑩剔透，像油樣柔軟光滑，溪底的貝殼、沙礫清晰可數，雖然沒有大江大湖“沙鷗點濺秋波，錦鱗躍騰水面”的壯觀景象。然而，溪中魚蝦互逐，嬉戲逗鬧，平添了溪流生命的動感，清澈的溪水在河石的碰撞下翻騰出一朵朵千姿百態(tài)的浪花，更是玲瓏剔透、別樣精美，如同含羞少女般楚楚動人。一群群麻鴨、白鵝悠閑的漂浮在溪面，時而將身體倒懸于水中，敏捷地捕獵食物，時而引頸向天，“嘎嘎”的呼喚空中游戲的鳥類。更有那勤勞的村婦，三三兩兩相邀，就著清澈的溪水，一邊用棒槌“嗙、嗙、嗙”捶打漿洗的衣物，仿佛要將生活中的不如意捶進溪里，用純凈的溪水漂洗得干干凈凈；一邊用哈哈的笑聲掀開那羞澀的面紗，盡情宣泄男人們聽了也臉紅的粗話，或嘀嘀咕咕嘮叨那些永遠也嘮不完的張長李短。那份恬靜、怡然的農家生活原生態(tài)，是任何丹青妙手都無法臨摹的！

龐桶江，是侗家男女打情罵俏的山歌，是風雨橋上熱戀情人的悄悄話。龐桶江對于我那偏僻閉塞的故鄉(xiāng)，猶如湘江之于長沙、西湖之于杭州、黃埔之于上海，缺了它就缺了靈性，少了它就少了秀美。

長江、黃河是國人的母親河，湘江是湘人的母親河。作為個體存在的我，嚴格意義上的母親河當屬那條其貌不揚的龐桶江。因為，從呱呱墜地那一刻算起，那條溪水哺育了我十八年，青少年時期的所有歡樂、所有艱辛都化成了涓涓細流，盛進了那只“龐桶”。

山里的孩子好水如同水邊的孩子愛山一樣。童年的記憶里，最大的誘惑是那汪日夜嘩嘩流淌、閃著粼粼波光的溪水。初夏來臨，風里還裹挾著一絲涼意，我們這些頑童就迫不及待地過上了一半岸上一半水中的生活，我的狗刨式游泳，啟蒙老師就是那條龐桶江。那時最喜歡幫家里做的事是牧牛和放鴨，因為放鴨可以和鴨一起在水里漂浮，牧?？梢耘c牛一起在氹中翻滾。牛在水里洗浴降溫的時候，牧童們就在溪里打開了水仗，你推我一掌，我按你一頭，直折騰得一個個眼睛紅盼盼的，一些調皮的牛會趁我們玩得入迷之時，竄上岸，對著肥嫩的禾苗飽餐一頓，其結果輕則被母親嘮叨一番，重則還要受到來自父親的皮肉之苦。對受損農家的賠償也是理所當然的。及至深秋，滿山的樹葉由深綠變成了淡黃，成人們都穿上了夾衣，我們還光著腳丫子在溪水里撲騰，直弄得衣褲濕透，腳手指頭像泡壯了的胡蘿卜方才罷休。

在我們身體長成、智力發(fā)育的歲月，物質極度匱乏，至今我還將身高不達標歸結于那個年代的貧困。隨著孩提時代的結束，我慢慢意識到，龐桶江不應該只是一處玩樂的場所，不應該只是一處風景的點綴，應該賦予它生活的內涵，為饑腸轆轆的鄉(xiāng)親們提供一些物質享受。于是，我們便打起了溪中魚蝦的主意，開始是從山上砍來毛竹做釣竿，用母親縫衣的針加熱彎曲制成釣鉤，便在溪邊當起了姜太公，運氣好時，也能瞎貓碰上死耗子釣上個三五條，更多的時候是白費時間空手而回。我們幾個靈泛一點的孩子就合計，采取圍堤排水的辦法，即在小水凼的上游和一則筑一條“7”字形的堤，將溪水導向水凼外，然后將水凼里的水淘干，魚蝦蟹蚌悉數捕捉，這種方法雖然費力，但效益很高，多則可捕十幾斤，少則也有三兩斤，隔三岔五的圍捕一個水凼，也就基本保證一年四季魚蝦不斷，維持了我們身體成長、智力發(fā)育的基本營養(yǎng)需求。等到上了中學，接觸到“竭澤而漁”的成語，我早就有了實踐層面的理解。待我走上領導崗位，有次到建設中的電站工地檢查，工程技術人員向我講解“圍堰導流”，我脫口而出“類似的事我上學以前就做過”，弄得講解人員云里霧里，不知領導是張狂還是詼諧。

將龐桶江稱之為母親河，從更高層面上來說，是那方土地上的祖祖輩輩因之恩澤而得以繁衍生息。

龐桶江發(fā)源于雪峰山脈的密林深處，沿岸都是茂密的叢林古木，天上的雨水經過枝葉、根莖的過濾后吸收進山體，再從山體里、石縫間汨汨滲出，匯合成溪。由于源頭及兩岸植被保護得很好，這條江也就一年四季保持著均衡的水量。除了驟降暴雨而偶發(fā)洪水外，春不泛濫，秋不干枯，沿岸村民得以享受年復一年的安瀾，過著水旱無憂的日子?！耙环缴剿B(yǎng)一方人”。祖先墾荒造田大都以灌溉為先決條件，因而我們村的農田都以龐桶江為軸心向兩邊展開，不同的農事季節(jié)，從山巔俯瞰沿江梯次疊嶂的田園，就是一幅幅色彩不同、風格各異、極富動感的圖畫。其他地方的水利建設要修水庫、筑山塘、挖渠道，一年下來，握鋤的雙手脫掉了幾層繭。上天卻對我們村里的百姓特別眷顧，所謂的水利建設只要在落差較大的龐桶江上用鋤頭掏出若干條橫埂，稍微抬高一點水面，然后將抬高了水位的水引入兩岸的稻田，上坵流到下坵，層層澆灌，要多省事有多省事。而且，再大的旱災，龐桶江也流量不減，以清冽的溪水灌溉兩岸農田。不論是旱年還是澇年，都不會影響收成，即便是在新中國成立前的年代，其他地方的老百姓過著食不果腹的日子，我的父老鄉(xiāng)親雖然談不上“豐衣”，但基本上能夠“足食”。歷朝歷代，我們那里不僅沒有外出逃荒要飯的，還從口中勻食救濟苦難蒼生，以博大的胸懷接納了很多逃荒者，形成了今天人丁興旺、姓氏繁多的大團大寨。

與湘江、長江這些大動脈相比，龐桶江充其量不過是很不起眼的毛細血管，但這根毛細血管卻不間斷輸送充沛的血液潤澤著那方青山綠水，哺育著那些黎民百姓！

龐桶江，我心中的江，我夢縈的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