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禾
1.
喜歡的城市很多,尤其偏愛它們的夜色。像晝伏夜出的動物,去打量著那些曾存在于想象與欣羨中的城市,看夜色里裝著的酒精、音樂與曖昧,看每個孤獨行走的人,看車水馬龍的街道與不真實的轟鳴,看自己路燈下的身影,以及在這世俗人間的存在感。
如今的我,有足夠的自由,足夠的信仰,足夠的成熟與美好,抵達(dá)很多座不眠不休的城市,寫隨性帥氣的字,講述微不足道但極盡長情的故事……我終于成為了曾經(jīng)自己希望的樣子,每一天看起來都飽滿欲滴。
是啊,除了身邊沒有你,我年少時的夢想,似乎全都實現(xiàn)了。
2.
我們相識在高三,是的,馬上畢業(yè)的高三,相識。
那天的“百日誓師”大會和高中三年開過的每一次會一樣,程式化、冗長、無聊。終于把最熱烈的掌聲送給校長的總結(jié)性發(fā)言,我正興致沖沖地和閨蜜探討著接下來的晚飯,你徑直走到我面前:“能不能給我你的手機(jī)號?!?/p>
明明是問句,你卻用了陳述語氣。倒沒有什么霸道總裁的氣場,不過也沒有“不懷好意”的神態(tài),身材挺拔的你一臉波瀾不驚地站在我面前,我逆著陽光看向你,要微微抬起頭。
大概是你的那句話像極了“借我一支鉛筆”的隨意,或許是那天的陽光實在太蠱惑,我竟鬼使神差地報出了那串?dāng)?shù)字,然后丟下你,走開了。
那時,閨蜜一直一言不發(fā)地站在我身旁,我以為她見慣了男生這樣的故作深沉,許久后她才沖我擠眉弄眼:“打死我也想不到,他會主動要一個姑娘的手機(jī)號?!?/p>
我這才后知后覺地臉一熱——剛剛的你,算是,搭訕?
“他是誰啊?還蠻帥的?!蔽已陲棸愕貑枴?/p>
在小城的一中,誰會不知道你呢。不是青春文學(xué)中的籃球王子,也不是影視作品里的富二代,那時的你,光憑遙遙領(lǐng)先的成績,即便一聲不吭,你的名字也足以被很多人記在心里。
你要走我的手機(jī)號后好幾天才打過來:“我們可不可以認(rèn)識一下?!币琅f是溫潤平和的聲音,我卻慌亂地擦了擦手機(jī)屏幕,然后點開擴(kuò)音:“沒聽清。”
3.
彼此熟悉后才知道,一向都是“學(xué)生標(biāo)兵”的你,比我想象的還要沉默、內(nèi)斂、溫和而懂事,我甚至一度覺得,那天向我走來的你,只住在我的幻覺中。過去,現(xiàn)在,以及未來。
你在實驗班,每天按部就班地聽課、復(fù)習(xí);我在普通班,自顧自地讀書、寫字。沒有人能想到我們竟在高考逼近的日子里冒天下之大不韙地走到了一起,我卻覺得順理成章。
沒有告白,只有一本刊登了我的文章的校刊。你在空白處用紅筆謄了一句不知哪看來的話:貓在人的世界里生活,貓在貓的世界里思索。然后又一筆一劃地補(bǔ)充一句:我知道在真實世界里閑云野鶴的她,在自己的世界里有多么一絲不茍。
你知道么,看到它們的時候,你筆下的“她”,一剎那感動得手足無措。
動蕩的高中歲月,彌漫的荷爾蒙,也有男孩子走到我身邊,說著莫名其妙的話,但言語間閃爍的,也無非是對我的天真爛漫、對我的古靈精怪、對我的傻笑乃至嬰兒肥的傾心,只有你看過我散落在各個地方的文字,看到了我對我的世界近乎偏執(zhí)的堅守,然后告訴我說:最好的姑娘,配得上最殫見洽聞的才華。
你知道嗎,在認(rèn)識你之前,我有太多太多的野心呢。當(dāng)然了,不是做拯救世界的英雄,也不是追求紙醉金迷的浮夸,而是當(dāng)個四海為家的浪子,看各種各樣的風(fēng)景,寫各種各樣的文字,像個行吟詩人,且歌且行。那時候文青給人的第一感覺還不是矯情,詩歌也還不是像人氣偶像一樣被忽冷忽熱地追捧,詩和遠(yuǎn)方,曾那么堅定不移地住在我心里,沒有給你留任何駐足的余地。
我那么多仗劍天涯的白日夢和煮字療饑的夢話,可是,當(dāng)有一天你忽然走進(jìn)我的世界里,我便失控似的在想,要是可以和你共有一只帥貓和一座紅房子,多好啊。
4.
就像我至今說不出我們究竟是怎樣在一起的,我也不知道我們怎么就一步一步走到了后來的樣子。我們會因為莫名其妙的小差池爭執(zhí),雖然,更多的是我的討伐,你的沉默。
那是高三啊。
你知道的,雖然成績一門比一門差,但我是多聰明的姑娘。我可以猜到你的心思,更懂得如何激怒你。我把對學(xué)生會的偏見轉(zhuǎn)嫁到作為學(xué)生會副主席的你身上,我直言不諱地表達(dá)你把學(xué)生干部工作當(dāng)事業(yè)的小題大作和幼稚,我嘲笑你沒有必要存在的精神壓力而不懂得安慰你,我把你的刻苦努力當(dāng)作不知變通……
我們的感情在高考前的老師家長雙方夾擊中勉強(qiáng)求生,卻在高考后最閑暇的歲月里走到了盡頭。那個黃昏殘留著燥熱,但你依舊溫潤如玉,你說:“我喜歡鋒芒,但前提是它不會把我刺傷?!蔽毅对谀抢?,做了一個至今都醒不過來的長夢。
可是,你知不知道,那時候的我,與其說是任性與無理取鬧,更多的其實是沒有太多的安全感啊,我需要用世界上最幼稚的方式去打探你的生活,來自私地試探你愛我的底線。
但當(dāng)時我并不知道這樣有什么不妥,只在你留下背影的那個黃昏,一次次問:為何朝我走來的是你,最先離開的也是你呢?為什么歷史課本上的契約精神,在愛情的世界里不存在呢?
5.
很久很久以后,不經(jīng)意讀到法國社會學(xué)家勒諾瓦的書。他說,幸福與否,端賴人如何認(rèn)識、定位和捕捉那給予我們益處和饋贈的“美好時刻”。但事實上,那段與你有關(guān)的青蔥歲月,殘留在我記憶中的,不是肥肥大大但散發(fā)著清香的校服,不是你為我送早點時漫進(jìn)教室的陽光,而是你離開的背影,越走越遠(yuǎn),卻永遠(yuǎn)不肯在我的記憶里淡去。
記住美好的人更容易幸福,但或許,讓我們耿耿于懷的,永遠(yuǎn)是真實地刺在心底的那寸生生的痛吧。
我想,勒諾瓦后來的話更有道理些:按照進(jìn)化論心理學(xué),為了生存,比起記住快樂的時光,記住危險更為重要。
是啊,危險。比起幸福,我似乎更多地在防患于未然。因而畫地為牢,不愿意輕易地愛與被愛,害怕離開,拒絕開始。
你知道嗎,在你離開后,當(dāng)有人以與你相同或不同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在我的生命中,我有多難過。我不懂得“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的道理,只知曉,再沒有人,可以在一瞬間,可以輕易拿走我的手機(jī)號,以及年少的心動了。
6.
如今的我,已然可以被人冠以“睿氣”“知性”等等美好的詞匯。我依舊有引以為豪的小聰明,但卻少了胡亂揮舞碰傷別人的幼稚和不自知。我想,若是當(dāng)初理智如此,你,或許不會離開的吧。
可是,誰又知道,普天之下的“若”,都去了哪里呢?
不知道。
就像,我不知道你愛我,曾有多么深切,又多么疼。
就像,你不知道,以上的全部字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