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家暴，別成為那片叢林

九月+烏耕

2016年3月1日，《中華人民共和國反家庭暴力法》正式實施，意義重大。在人類探索火星、發(fā)現(xiàn)引力波的同時，家庭暴力這一原始的罪惡，依然籠罩在我們生活的上空。家，本該是溫暖的港灣，而有一些家，卻成了弱肉強食的叢林，沒有親密，沒有溫暖，只有冰窟般的寒冷和死寂的黑暗。

在家暴中長大的人，自卑、內(nèi)向沉默、交際恐懼、沒有安全感、不敢去愛、怕受傷害、恐懼婚姻、覺得自己不配擁有美好……更可怕的是，某些被損害與被侮辱的人，只有靠去傷害身邊的弱者才能體會到一點存在感，他們或許不幸，但他們更大的不幸，是向自己的情緒黑洞投降。

《反家暴法》的頒布與實施，是社會的一大進(jìn)步，從此以后，飽受家暴傷害的人——不管是肉體的還是精神的——都有了護(hù)身盾牌?！斗醇冶┓ā纷畲蟮囊饬x在于，鼓勵人們過上有尊嚴(yán)、平等、優(yōu)雅的家庭生活。但同時，我們也要學(xué)著自救，學(xué)會愛，使用愛，傳遞愛，哪怕曾經(jīng)傷痕累累，也要自帶光芒，照亮自己的同時，溫暖身邊人。

打孩子，是母親泄憤的方式

2016年3月1日，《中華人民共和國反家庭暴力法》正式實施。劉曉靜興奮地想把這個消息告訴母親，剛拿起手機，耳邊就響起母親多年前說過的話：“我就熬著他，終有一天，他會老得再也打不動了?！?/p>

今年32歲的劉曉靜出生在魯西南一個貧窮的小村莊。村子不大，一共三百多口人。劉曉靜的父親劉大民木訥寡言，但內(nèi)心好強，拼命做農(nóng)活，農(nóng)閑時努力做一個優(yōu)秀的泥瓦匠，日子仍然捉襟見肘。母親黃慧經(jīng)常跟鄰居一起織棉布、做豆腐，貼補家用。劉曉靜和比她大兩歲的哥哥每天放學(xué)后，就去田里割草，喂家里飼養(yǎng)的兔子、羊、牛等。父親不打母親的時候，劉曉靜覺得，生活也很幸福。上學(xué)的路上，鋪滿陽光，兜里裝著悄悄買的幾顆泡泡糖，蹦蹦跳跳地去上學(xué)，田里的麥子綠油油的，隨風(fēng)蕩漾，像一圈圈波浪。這些美好，能讓劉曉靜暫時忘記身上的傷。

但父母打架卻是生活的主旋律。父親在家常年沉默，母親愛叨叨。常常母親哪句話讓父親不舒服了，父親便操起手邊的凳子、木棍等一切觸手可及的東西，扔向母親。母親一邊哭一邊跑，大聲指責(zé)父親。小小的村莊，經(jīng)常被母親的哭嚎填滿。

父親打完人走了，母親癱坐在院子里，一把鼻涕一把淚數(shù)落父親的不是。無非是“你這個不知好歹的東西，如果不是為了孩子，我早死八百回了。哪天我真死了，有你后悔的……”鄰居七嘴八舌地勸母親，劉曉靜和哥哥站在遠(yuǎn)處，默默地看。

母親哭夠了，便開始折磨劉曉靜和哥哥。碗沒刷干凈，院子里都是水，“大人說話竟然敢頂嘴”……這些都是劉曉靜和哥哥挨打的理由。哥哥一看要挨打，就逃出去了，劉曉靜就慘了。她每次都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看著母親像瘋子一樣，把笤帚往她身上掄。曾經(jīng)她也哭，哭得撕心裂肺，就像母親每次挨打坐在地上大哭一樣。后來，她覺得，她不要成為母親那樣的女人，太難看了。于是無論多疼，眼淚爬滿了臉，她也不吱聲?？膳畠壕髲姷臉幼?，只會讓母親更生氣，打得更狠。

無數(shù)個夜晚，劉曉靜縮在被窩里，身上挨打的地方碰著被子就疼。她偷偷地哭，在心里一遍遍祈禱自己能一夜長大，可以盡快離開這個家。

被母親追著，打成腦震蕩

劉曉靜不恨母親，盡管母親打起她來像瘋子。但更多的時候，母親在家，家才是家的樣子。每天早晨，母親做好了飯，催她和哥哥快點吃飯，每天中午放學(xué)回來，母親也早早做好了飯。有時候母親挨打之后過分傷心，不吃不喝躺一整天。劉曉靜就趴在母親床前，默不作聲，也不吃飯。母親催她去吃飯，她的眼淚就噼里啪啦地往下掉。母親便嘆息著起床，叨叨著：“如果不是因為你倆，我早死了，一天也跟他過不下去……”

相比于母親在床上不吃不喝躺一整天，劉曉靜更希望母親打她。每次母親說“如果不是因為你倆，我早死了”，劉曉靜心里就咯噔一下。她很害怕母親真的會死。那時候，隔一兩年，村里就會有女人自殺，有的上吊，有的喝農(nóng)藥。這是農(nóng)村女性自殺最常用的方式。于是，每當(dāng)母親提到“死”時，劉曉靜便偷偷將家里的農(nóng)藥、繩索藏在自己被窩里，心驚膽戰(zhàn)地過一夜。相反，每次母親打了她，都能很快地恢復(fù)正常，與鄰居七嘴八舌地話家常。看到母親展開笑顏，聽到廚房里又響起風(fēng)箱聲，劉曉靜那顆誠惶誠恐的心，才能徹底安放。

劉曉靜挨打最嚴(yán)重的一次，是她10歲那年的夏天。晚飯時，因為口舌之爭，父親端起盛湯的盆，連盆帶湯潑了出去。母親氣急了，開始罵父親。父親拿起盤子就扔向母親……一瞬間，屋里亂作一團(tuán)。哥哥躲在角落里雙手高舉護(hù)著頭，劉曉靜拉著母親的衣角往外扯。父親踢了母親兩腳，在母親的哭嚎聲中揚長而去。

很晚了，母親坐在地上一邊罵父親一邊哭，陳訴這些年來，她為這個家的付出和所受的苦。劉曉靜勸不住母親，不知所措的她便和哥哥躲在廚房旁邊放農(nóng)具的雜物間里。黑暗中，兩人蹲在墻角，雙手抱著膝蓋，等著戰(zhàn)爭的平息。聽到母親止住了哭聲，他們躡手躡腳地出來了。卻不料，母親看到他倆，氣憤不已，隨手拿起農(nóng)具就朝他倆劈頭蓋臉地砸過來。哥哥把劉曉靜拽回雜物間，關(guān)了門。母親一腳把門踹開，追著兩個孩子打。

黑暗里，劉曉靜和哥哥跑著、躲著。哥哥跑了出去，劉曉靜先是覺得腳好像碰到了某個農(nóng)具上的鉤子，鉆心地疼，接著又感覺頭被鐵鍬拍了……一開始，她痛得還在叫，后來就痛得沒有力氣叫了。母親打累出去了，劉曉靜躺在地上，無法動彈。她蜷縮成一團(tuán)，覺得身上、頭上都黏糊糊的，在廚房透過來的若隱若現(xiàn)的光亮里，她睡著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迷迷糊糊中，劉曉靜聽到鄰居王嬸對母親說：“打兩下解解氣就行了，哪能這么狠呢?！眲造o睜開眼，看到母親在擦眼淚。那次，劉曉靜整整一周都在發(fā)燒，她頻繁做夢，夢到自己逃跑，她一直跑一直跑，卻怎么都跑不到天亮；她夢到母親死了，她放學(xué)回來，家里冷清清的，打開鍋蓋，沒有飯，她想生火做飯，卻怎么都點不著火柴……父親帶劉曉靜去醫(yī)院做檢查，診斷結(jié)果是腦震蕩。

王嬸對劉曉靜說：“以后你媽再打你，你就跑。跑得越遠(yuǎn)越好?！笨蓜造o想，能跑到哪里去呢？父母一吵架，哥哥就丟下她跑了。哥哥沉默寡言，獨來獨往，性格懦弱，從來不帶她玩。兄妹倆的關(guān)系冷淡得如同陌生人，有同學(xué)欺負(fù)哥哥，劉曉靜還會走上前跟對方理論。但當(dāng)劉曉靜需要幫助時，哥哥從來都是旁若無人地走過去。

離開了家，卻發(fā)現(xiàn)心里也是傷

稍大一些，膽子大了，再遇到父母打架，劉曉靜也試著躲出去。有一年初夏，父母再次爆發(fā)激戰(zhàn)，劉曉靜在村外的麥地里躲了一夜。最初她嚇得蹲在地上，氣都不敢喘，各種恐怖畫面在腦海里浮現(xiàn)，后來想想，再多的害怕都不及母親的鐵鍬掄在頭上疼。她便開始數(shù)星星，數(shù)著數(shù)著就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天已經(jīng)蒙蒙亮了。劉曉靜擔(dān)心母親的安危，急匆匆往家里走。路過村口的麥場時，劉曉靜看到哥哥在一個麥垛里，蜷縮成一團(tuán)睡得正香。哥哥把麥垛掏了個窩，鋪成了床。劉曉靜想把哥哥叫醒，但伸出去的手又縮了回來，哥哥睡得正熟，臉上是少見的笑容，她不忍打擾。

站在家所在的胡同口，看到廚房里的煙囪冒著煙，劉曉靜那顆懸著的心才落了下來。只要炊煙起，風(fēng)箱響，日子就還在照常繼續(xù)。

村子里很多家庭都跟劉曉靜家一樣。住在另一個胡同里的劉大媽，丈夫患了肝癌，什么活都干不了，還常常發(fā)脾氣，時不時揪著妻子的頭發(fā)就打。四個兒子大的讀初中，最小的才5歲。劉大媽一個人忙農(nóng)活，瘦骨嶙峋。前街的閆姨，不能生育，抱養(yǎng)了一個女兒，婆婆動不動就罵她“養(yǎng)只雞還下蛋呢”，丈夫更是對她拳打腳踢。生之艱難，家成了泄憤的主戰(zhàn)場。

在心驚膽戰(zhàn)中長大的劉曉靜，沉默寡言，說話的聲音小得像蒼蠅，別人跟她講話，她要半天才能反應(yīng)過來。成績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初中沒讀完，她就和哥哥雙雙輟學(xué)。哥哥去了外地打工，她到縣城的一家藥廠上班。

終于逃離了家，劉曉靜還沒來得及歡喜，就被更大的煩惱困擾。因為性格內(nèi)向，不善言辭，又缺乏自信，她在公司很孤立，不知該如何跟人相處。走在大街上，看到有些女孩挽著母親的胳膊有說有笑，她都不敢相信那是現(xiàn)實。室友的媽媽隔三差五就給女兒送吃的喝的用的，母女倆坐在床邊相互喂食，劉曉靜覺得不可思議。在她的記憶里，父母從來都沒有抱過她、喂過她，她一度認(rèn)為，打罵、呵斥才是每個家庭的相處之道。

劉曉靜渴望那樣的親密，同時又排斥。孤獨的她更加沉溺于自己的世界。直到遇見段宏宇。

劉曉靜和段宏宇是相親認(rèn)識的，兩人同在一個藥廠工作。段宏宇性格內(nèi)向，溫文爾雅，劉曉靜覺得他是和父親不一樣的人?！八@么清秀文靜，不會動不動就打人吧。”劉曉靜跟表姐說。

兩人訂親以后，劉曉靜才知道，段宏宇的成長經(jīng)歷并不比她好多少。段宏宇的父親曾是政府官員，段宏宇還有兩個姐姐一個弟弟。上世紀(jì)80年代，計劃生育政策正緊。父親為了保住官位，逃避計劃生育的懲罰，就把小姐姐和段宏宇從小就寄養(yǎng)在奶奶家。奶奶很強勢，說一不二，而且家里還有大姑、小姑、叔叔家的孩子。一大幫孩子生活在一起，讓段宏宇過早地學(xué)會了察言觀色。為了不惹奶奶生氣，做奶奶口中的“乖”孩子，他從小就非常懂事，小心翼翼，謹(jǐn)小慎微。

爺爺奶奶很疼愛段宏宇，但這種疼愛建立在“聽話”的基礎(chǔ)上。稍有不聽話，他們便把愛轉(zhuǎn)移到別的小孩身上。這讓段宏宇始終有種寄人籬下的感覺，當(dāng)別的同齡孩子吵著要這個玩具那個玩具的時候，當(dāng)別的孩子在父母面前撒嬌的時候，他骨子里已經(jīng)成了一個大人。

那時候，父母每隔半個月就帶著大姐姐和弟弟來看爺爺奶奶。大姐姐很漂亮，穿的吃的都是最好的，一身的大小姐脾氣，每次去奶奶家，都贏得全家人的注目。弟弟更是嬌慣得很，都五六歲了，母親還追著他喂飯，把他抱在懷里哄睡。而段宏宇和小姐姐，整頓飯都在忙著收拾餐桌、拿碗筷。父母連他們的手都沒牽過，更從來沒有彎下腰聽他們說話。最難受的是，每次父母回去時，大姐姐花枝招展地跑上車，母親和小弟弟也上了車，父親站在車前，對著段宏宇和小姐姐喊：“你們要聽爺爺奶奶的話?！?/p>

無數(shù)次，段宏宇期待著父母對他說：“走，我們回家?！睙o數(shù)次，他期待著也可以像弟弟一樣爬上父親的車。但這些應(yīng)該跟他最親密的家人，卻都像過客。

兩個受傷的靈魂，在擁抱中看到了光

在段宏宇讀大專的那一年，小姐姐在市醫(yī)院實習(xí)時，與一個患者戀愛。對方比她大八歲，已婚，有兩個孩子，經(jīng)營一個小雜貨店。對方很愛她，為她離了婚，但全家人都反對，就連從來不關(guān)心這個女兒的父親，也跳了出來，指著她的鼻子罵。奶奶把小姐姐軟禁起來，揚言如果她選擇那個男人，就要與她斷絕關(guān)系。小姐姐很執(zhí)拗，偷偷跑出家門，住到了對方家里。奶奶召開家庭會議，命令全家人都不要再跟她有任何聯(lián)系，就當(dāng)家里從來沒有過這個人。

段宏宇偷偷去看過小姐姐。對方家庭條件很差，小姐姐背著丈夫和前妻所生的孩子，在店鋪門口卸貨，身上的衣服還是幾年前的，已經(jīng)褪色至發(fā)白。段宏宇問小姐姐為何如此執(zhí)拗，她完全可以有更好的選擇。小姐姐說：“從小到大，只有他每天給我打電話問我吃飯了沒有，只有他關(guān)心我。他給了我家的感覺。跟他在一起，我就覺得自己是這個世界的主角，終于被人捧在掌心，抱在懷里。”小姐姐說完就哭了，段宏宇也哭了。他也想要擁抱，想做某個人世界的主角。而劉曉靜，讓他看到了自己的巍峨。

初見劉曉靜，她坐在茶餐廳的角落里，整頓飯都在搓手。他不知道說什么，她也是。兩人羞澀地笑笑，再迅速低下頭。那天，兩人呆坐了很久，也沒有覺得尷尬。第二次見面，劉曉靜跟他說：“我說話慢，反應(yīng)慢，小時候挨打的后遺癥?！闭f這句話的時候，劉曉靜望著窗外，笑著笑著眼里就泛起了淚花。那一刻，段宏宇覺得，他要保護(hù)她，他們有著同樣不愉快的成長經(jīng)歷。

結(jié)婚前，因為婚禮的事攪得心煩，段宏宇對劉曉靜說話聲音大了點。劉曉靜驚恐地看著他說：“你不要跟我大聲說話，我害怕。”段宏宇轉(zhuǎn)過身去，濕了眼眶。

結(jié)婚后的段宏宇，依然沒有得到父母的青睞。逢年過節(jié)，他都帶著妻子回奶奶家過節(jié)。父母的家，依然像小時候他看著父親的車一溜煙遠(yuǎn)去一樣的遙遠(yuǎn)，遙遠(yuǎn)得他沒有力氣，也不再有勇氣抵達(dá)。

父母為弟弟買了汽車、裝修了新房。段宏宇雖然心里有埋怨，但更多的時候，又安慰自己是“沒有父母的人”。為了省錢，他和妻子一點點裝修房子，把水泥一袋袋往樓上扛。累極了，兩人就躺在新房的水泥地上暢想未來。

兩個曾經(jīng)以為被生活拋棄了的人，終于嘗到了擁抱的甜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