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根發(fā)
日本安保法制的光與影
文/陳根發(fā)
日本憲法的理念是恒久的和平主義,這是戰(zhàn)后日本對戰(zhàn)前以自衛(wèi)為名侵略、傷害亞洲各國并給日本國民帶來難以忍受的痛苦進行深刻反省的結果。但是在日本安保體制下,只要有必要,就能借行使集體自衛(wèi)權之名行使武力,實際上推翻了憲法第9條的規(guī)定和理念。安保法制實際上并不能給日本帶來真正的安全保障,反而是增加了日本本國及周邊國家的不安全因素。
日本安全保障法制的淵源可追溯到1951年的日美舊安保條約和1960年1月日美兩國在美國華盛頓簽署的新安保條約。新安保條約的簽訂,結束了美國對日本的半占領狀態(tài),使日本獲得了真正獨立,大大提高了日本的國際地位。
隨著日本經濟實力和國際地位的提高,條約的意義也發(fā)生了變化,雙方更加強調同盟關系。1996年4月,美國總統(tǒng)克林頓和日本首相橋本龍?zhí)砂l(fā)表《日美安全保障聯(lián)合宣言》,對新安保條約進行了修訂。條約第1條明確規(guī)定:“締約國按照聯(lián)合國憲章的規(guī)定,用和平方法并以不至于危及國際和平、安全和正義的方式解決可能涉及兩國的任何國際爭端,而且在兩國的國際關系方面,對任何國家的領土完整或政治獨立,都避免以武力相威脅或者使用武力,或者采取任何同聯(lián)合國宗旨不符的其他方式?!?/p>
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結束后,日本奉行專守防衛(wèi)國策,在其“和平憲法”中強調只能行使“必要最小限度”的武力。1972年,日本政府曾就“集體自衛(wèi)權和憲法的關系”發(fā)表憲法解釋,明確集體自衛(wèi)權僭越“和平憲法”第9條。在“和平憲法”的約束下,日本始終封禁集體自衛(wèi)權,其防務法律體系的防御性特征明顯,對海外派兵設置了多重“安全鎖”。
但是,2012年安倍晉三出任首相后,其政府圖謀改變專守防衛(wèi)政策,解禁集體自衛(wèi)權,使日本成為所謂“正常國家”。安倍政府2013年年初成立專家會議,討論解禁集體自衛(wèi)權,重構防務法律體系。根據專家會議的建議,安倍政府2014年7月以內閣決議形式解禁集體自衛(wèi)權,推翻了1972年以來歷代內閣的立場。由于日本現(xiàn)行防務法律體系封禁集體自衛(wèi)權,實踐中行使集體自衛(wèi)權、向海外派兵面臨諸多法律和法理掣肘,于是安倍政府依據內閣決議,對防務法律體系進行篩查,找出“絆腳石”,制定了一系列法律修正案和新立法,并于2015年5月將之打包提交國會審議。這些法案統(tǒng)稱為安保法案。
2015年5月15日,安倍政府向國會提出《和平安全法制整備法案》。該法案由兩大部分組成。一部分是新立法《國際和平支援法案》,根據這一法案,日本可以隨時根據需要向海外派兵并向其他國家軍隊提供支援,這一立法相當于自衛(wèi)隊海外派遣永久法。另一部分由《武力攻擊事態(tài)法修正案》《重要影響事態(tài)法案》《自衛(wèi)隊法修正案》《PKO協(xié)力法修正案》《船舶檢查法修正案》《美軍等行動通暢化法案》《海上運輸規(guī)制法修正案》《俘虜對待法修正案》《特定公共設施利用法修正案》《國家安全保障會議(NSC)設置法修正案》等10個法案組成。其中除《國際和平支援法案》進行個別議論外,其他10個法律修正案是被一并審議的。一并審議不僅可以縮短審議時間,但也同時剝奪了國會充分討論的機會和輿論對法案的理解機會。
安保法案涉及日本防務法律體系的各個方面,雖然內容零碎散雜,但其實質高度一致,就是要從法律層面解禁集體自衛(wèi)權,掃除法律體系中限制海外派兵的條款,為日本未來出兵海外鋪平道路。比如,《武力攻擊事態(tài)法修正案》新增了所謂“存立危機事態(tài)”概念,即在滿足一定條件后,日本即使未受直接攻擊,也可向海外派兵動武。毫無疑問,安倍政權的意圖就是要徹底改變假想日本防衛(wèi)和遠東有事的日美安保條約的本質。本來,按照日本憲法第61條的規(guī)定,條約的變更是需要國會承認的,但是安倍政權這次對新安保條約卻視而不見、不予議論,直接根據日美為加強軍事同盟而達成的新指針,向國會提出了安保關聯(lián)法案。2015年7月16日,日本眾議院強行通過了這一系列安全保障關聯(lián)法案,同年9月19日該法案又在參議院以148票贊成、90票反對的結果“闖關”通過。
圖表:日本安保法制中的法案
安倍政府是從加強集體自衛(wèi)權的角度來考慮和設置安保法制的政策目標。綜合安保法案通過前后安倍晉三、政府內閣成員和自民黨干部的發(fā)言及有關資料來看,安倍政府設想的安保法制目標是這樣的:允許行使集體自衛(wèi)權,使日美同盟合作更加緊密;強化了日美同盟,展示出強大軍事行動能力,可以提升對東亞各國及世界有關國家武力攻擊日本的抑制力;提高了抑制力,就能保障日本的和平和安全。
有的日本學者認為,安保法制及其政策目標之間并不存在必然關系。首先,目前沒有一項研究能夠驗證行使集體自衛(wèi)權與加強日美同盟之間的因果關系。由于允許行使集體自衛(wèi)權,日本在日美同盟內部會分擔更多的任務,這樣美國反而可能降低對同盟的支持。假設通過集體自衛(wèi)權強化日美同盟,那也不一定就能提升抑制力,這一點已為許多實證研究所驗證。再說,抑制力的提高,有時反而會使安全保障環(huán)境惡化。自民黨將安保法案稱為“和平安全法案”,掩蓋了法案隱藏的危險性?,F(xiàn)在日本并沒有受到攻擊,如果為了協(xié)助美國的軍事行動,自衛(wèi)隊就可能在世界上行使武力并參加戰(zhàn)爭,那么走向戰(zhàn)爭的自衛(wèi)隊隊員的危險無疑是加大了,海外日本人和日本本身成為恐怖襲擊目標的可能性也加大了。將這些法案稱為“和平安全法案”是不正確的,這些法案實質上是“戰(zhàn)爭法案”。
強行通過安保法案遭到日本多數學者和主流民意的強烈反對。95%以上的憲法學者認為,安保法案違憲或有違憲之嫌。2015年7月中旬《朝日新聞》進行的一項民調顯示,近六成日本民眾反對安保法案,贊成者只有26%;半數民眾認為安保法案違反憲法,八成民眾表示不能理解安保法案,認為沒有必要在本屆國會倉促表決通過。2015年6月4日,早稻田大學教授長谷部恭男、日本慶應義塾大學名譽教授小林節(jié)、早稻田大學教授笹田榮司三位憲法專家在日本眾議院憲法審查會上表示,新安保法案違反憲法。其中,長谷部是自民黨選定的法學專家,其原意是使之為安保法案的合憲性背書。
日本安保法案的憲法問題和爭議主要涉及以下三個方面:第一,允許行使集體自衛(wèi)權。即使日本未受到武力攻擊,但是在有密切關系的他國受到攻擊、日本生存受到威脅的明顯危險(存立危機事態(tài))時,在沒有其他手段可用的條件下,有必要在最小范圍內在海外行使武力。第二,擴大了自衛(wèi)隊的活動范圍。允許自衛(wèi)隊向以往禁止的戰(zhàn)斗地域派兵,允許運輸彈藥和給準備進攻的戰(zhàn)斗機加油。第三,允許使用超出保存自身的武器應戰(zhàn)。
但正如一些日本學者指出的那樣,上述三個方面都是違反日本憲法第9條的。
第一,在日本未受到攻擊即可行使武力的規(guī)定是違憲的。另外,“存立危機事態(tài)”指代不明,政府可以作出任意解釋和判斷?!按媪⑽C事態(tài)”這一概念早在1972年的政府見解中就出現(xiàn)了。1972年的政府見解把日本的存立危機定義為日本受到武力攻擊的事態(tài)。但這一次修改,把對他國的武力攻擊視作同時著手武力攻擊日本的情況,進而成為對日本進行武力攻擊的事態(tài)。在安保法案審議過程中,安倍政府內閣成員認為石油價格上升、乘坐美國艦船的日本人面臨危險、日美關系搖擺等都可能成為“存立危機事態(tài)”,而對“日本的存立”這一詞語沒有給出明確定義。因此,今后日本政府以“存立危機事態(tài)”為由行使武力時,國會和國民都將無法確定政府的判斷到底是合法的還是非法的。這是違反法律的明確性要求和憲法第9條規(guī)定的。第二,在戰(zhàn)斗現(xiàn)場的附近,直接支援運送彈藥等戰(zhàn)斗行動,即使是后方支援,也屬于參加他國軍隊的武力行使,因此是違憲的。第三,武器使用的擴大,發(fā)展成武力行使的危險性是很高的??傊脖7ò赋姓J自衛(wèi)隊可以一直到“地球的背面”去行使武力,因而是違反憲法第9條規(guī)定的。
按照日本憲法第9條的規(guī)定,不只是正規(guī)戰(zhàn)爭,而且包括武力行使和威脅在內的一切軍事措施都將被放棄。此外,日本不保持戰(zhàn)爭力量,不承認國家的交戰(zhàn)權??梢哉f,日本憲法的理念是恒久的和平主義,這是戰(zhàn)后日本對戰(zhàn)前以自衛(wèi)為名侵略、傷害亞洲各國并給日本國民帶來難以忍受的痛苦進行深刻反省的結果。
但是,在日本安保體制下,只要有必要,就能借行使集體自衛(wèi)權之名行使武力,實際上推翻了憲法第9條的規(guī)定和理念。被媒體稱為“安全保障關聯(lián)法案”的安保法案,自民黨稱為“和平安全法案”、“和平安全法制”,這是一種虛偽的說法?!鞍踩U稀币辉~是指能夠消除各種威脅的意思,安倍晉三等認為這些法律通過后就能提高對武力攻擊的抑制力。與“危險減少”正好相反,自衛(wèi)隊員和日本公民的危險不降反升。安保法制實際上并不能給日本帶來真正的安全保障,反而是增加了日本本國及周邊國家的不安全因素。
(作者系中國社會科學院法學研究所、國際法研究所戰(zhàn)略研究部秘書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