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東坡肉吃上一百遍

湯小小

他拉著母親的手，忽然明白了那一百次東坡肉的緣由。

午飯時，餐桌上赫然擺著一盤東坡肉。

他拿起筷子，一陣風(fēng)卷殘云，那金黃的肉塊便全部到了肚子里。肉是母親做的，那味道真好。

他喜歡吃東坡肉，特別是母親做的東坡肉。這是道極麻煩的菜，五花肉切成大塊，先用清水焯去腥氣，然后整齊地碼放在砂鍋里，用小火慢燉四五個小時，再放在鍋里蒸上兩三個小時。

直到肉糯得像果凍一樣才算大功告成，這時往舌尖上一放，便輕輕地化開，滿口生香。

因為費(fèi)時費(fèi)力，所以母親極少做這道菜，只有節(jié)假日，才會耐心做上那么一兩次。

他也曾在飯店里專門點過這道菜，然而吃在嘴里，卻總是寡淡無味，根本無法和母親做的相提并論。

因此，能吃上母親做的東坡肉，對他來說，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

母親笑吟吟地看著他把肉吃完了，一邊收拾碗筷，一邊說：“明天還給你做，看把你饞的?！?/p>

這讓他很意外，母親從來不會連著做這道菜。曾經(jīng)很多次，他對母親撒嬌：“哪天如果吃不到你做的東坡肉，我肯定會想念的?！?/p>

可母親總是說：“就是要留點念想，這樣你才不會忘了媽。”而現(xiàn)在，母親忽然對做東坡肉上了癮。

第二天，餐桌上果然又?jǐn)[著一盤東坡肉。他和上次一樣，一口氣吃了個底朝天，味道還是那么好，真是百吃不厭啊。

第三天，第四天，桌子上雷打不動地擺著東坡肉。雖然味道還是很好，但吃多了總是會膩，他只是吃上幾塊，就去夾別的菜吃。

一周后，他終于忍不住對母親說：“媽，別天天做東坡肉了，麻煩?！?/p>

“只要你喜歡吃，媽不怕麻煩?！蹦赣H好脾氣地笑著，然后，東坡肉照樣天天往桌上端。

母親費(fèi)了那么多力氣做的，他不忍拂她的好意，總是會夾上一兩塊，不過，卻總感覺似乎沒有往日那么香了。

—個月后，他終于吃膩了這道美味，看著桌子上的東坡肉，不自覺地皺眉。而母親卻樂此不疲，一天一天，從不間斷。

他覺得母親有點不對勁，小聲說：“媽，以后別做了，我不想吃了?！?/p>

母親的手似乎輕輕抖了一下，卻沒有接話，以后，照樣天天往桌上端東坡肉。

兩個月后，他就徹底不動那盤肉了。而母親卻對自己的廚藝很自信，不停地往他碗里夾肉。

當(dāng)著母親的面，他把肉塞進(jìn)嘴里，轉(zhuǎn)身到洗手間，又全部吐出來。

三個月后，他終于忍不住對母親咆哮：“你能不能別再做了？你到底怎么了？”總覺得哪里不對勁，卻怎么也想不明白。

一向強(qiáng)勢的母親，卻沒有發(fā)火，也沒有生氣，只是靜靜地看著他，臉上帶著笑，可一轉(zhuǎn)臉，淚就紛紛而落。

他發(fā)現(xiàn)母親的臉色越來越蒼白，身體越來越消瘦，不忍心再說什么，任由母親繼續(xù)每天待在廚房里，花上一天時間，做一盤東坡肉。只是，那肉，他是再也吃不下了，想起來就覺得惡心。

那天，母親把未動的東坡肉端起來，說：“這是第一百次了，以后，我再也不會給你做了?！?/p>

一百次了？不知不覺，母親已經(jīng)做了一百次東坡肉。次數(shù)真多啊，以前那么多年合在一起，也沒有一百次啊。

可是，他不明白，母親為什么要固執(zhí)地做上一百次。以前母親做得少，就是怕他吃厭，可是為什么，現(xiàn)在母親似乎故意要讓自己吃厭呢？

那天晚上，他終于知道了答案。

母親住進(jìn)了醫(yī)院，醫(yī)生說，她的生命只有—個月了，而這一個月，她只能在病床上度過。

母親已經(jīng)昏迷不醒，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了。他拉著母親的手，忽然明白了那一百次東坡肉的緣由。

母親怕她去世后，他會想念東坡肉，索性讓他一次吃個夠，以后再也不想念。這樣，他就沒有遺憾了，沒有遺憾的人就會開開心心的。

他把臉埋在母親的手掌間，淚水洶涌而下。從今以后，他是再也不會想念東坡肉了，卻會想念那個把東坡肉做上一百遍的人。

許震宏摘自《小說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