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明勇
神秘的足跡鑒定
挑戰(zhàn)權威的專家鑒定結論,對于一個外行來說無疑是癡人說夢。但是我知道如果這份足跡鑒定結論不能推翻,那么這起公安部督辦的案子,現(xiàn)在又是檢察院抗訴,二審結果難以預料。時間緊迫,我馬上投入巨大的精力從足跡鑒定技術的理論和實踐開始研究。這期間,我檢索了大量的中外文資料,還針對本案足跡鑒定專家的學術成果進行了全盤的研究,收集到有關他的所有媒體報道和學術資料。通過技術分析后,最終我發(fā)現(xiàn),本案的足跡鑒定結論存在重大漏洞,我確信,我能推翻,至少我有說服法官、有使其產生懷疑的把握。
本案足跡鑒定專家王某,曾經是周口市公安機關的工作人員,之前被聘為公安部刑科二所高級工程師。據報道,他協(xié)助各地公安機關偵破了一系列的大案要案,中央電視臺還曾播出過以其為原型的電視連續(xù)劇。據傳,他看一眼腳印就能判斷出這個人的身高體重、生活習性等特征,在業(yè)界頗具影響力。
那么,這樣的一位“神人”,他的足跡鑒定技術到底依賴的是哪些基礎科學?他的核心技術到底是什么?圍繞這些問題,我開始尋找他的研究路徑。我發(fā)現(xiàn),他的足跡鑒定技術是跟內蒙古的一位叫馬玉林的“大師”學的。馬玉林是中國足跡鑒定的鼻祖,老先生根本就沒有上過學,那么他是怎么成為國家級足跡鑒定技術鼻祖的呢?這里面還有一個傳奇的故事:新中國成立前,他是內蒙古一個放羊的小孩,因為放羊的時候羊老丟,羊丟了就要挨打,所以他后來就練就了在雪地里憑肉眼看足跡就知道羊往哪個方向跑了的能力。新中國成立后,由于這項特殊能力,他被吸收進公安隊伍,并開始研究足跡技術。據說他收集了十萬雙鞋子做研究,經驗非常豐富,但因為沒有讀過書,他的經驗沒法寫出來,所以只好在內蒙古言傳身授。這種技術完全憑借經驗積累,很難用現(xiàn)代科學的方法表述出來,有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意思。公安部為了推廣他的技術,就在內蒙古舉辦了幾期培訓班。全國很多公安人員去學習,本案的足跡鑒定專家就是從他那個培訓班學出來的。
那么,這種足跡鑒定技術是否可靠呢?似乎從來沒有人懷疑過。于是我就又開始檢索足跡鑒定技術有沒有出現(xiàn)錯誤或者不被法院采信的案例。后來發(fā)現(xiàn),足跡鑒定技術并不屬于一種絕對的科學鑒定,其帶有鑒定者很強的主觀判斷,這種主觀判斷往往跟鑒定者的經驗以及樣本和現(xiàn)場檢材的收集有很大關系。
接著,我又發(fā)現(xiàn)從內蒙古公安足跡鑒定培訓班出來的還有一位與本案鑒定人王某同樣有名的足跡鑒定專家,他在江蘇省公安廳刑偵局任職,也是公安部特聘足跡鑒定專家。比起本案中的幾位專家,他無論在行政級別上還是專業(yè)層次上或者社會公信度上都要高出很多。然而,有意思的是,不久前這位江蘇專家在一起案件中作出的鑒定意見也未被法院采信。在全國媒體上廣為報道的被南京市中級人民法院宣告無罪并被江蘇省高級人民法院駁回抗訴維持原判的王連伢強奸殺人案中,王連伢在現(xiàn)場留下的赤足足跡鑒定正是出自這位專家之手,但這一意見并未被法院所采信。在那個案件中,他也曾信誓旦旦地對江蘇省高級人民法院的法官說:我的鑒定百分之百正確!但遺憾的是,在后來公安部物證鑒定中心和最高人民法院司法鑒定中心的復檢中,公安部物證鑒定中心的結論是鑒定不出來,而最高人民法院的結論為:在現(xiàn)有條件下,不能認定現(xiàn)場足跡與王連伢的樣本足跡同一。
做好這些準備,我信心滿滿,就等著二審開庭。此時案子在河南省高級人民法院已經放了一年多,經過一輪又一輪的舉報、反映、控告,終于,河南省高級人民法院決定二審于2004年12月29日再度開庭。
對于這次開庭,我實際上也準備了一年多時間,這期間多次會見馬廷新,尋找證人,查閱各種技術資料,向各級機關反映案件中存在的刑訊逼供和超期羈押問題,但是這一切從來都投有得到回應。
蹊蹺的“自首書”
這期間,在我反復研究了馬廷新的“自首書”時,又有了一個驚人發(fā)現(xiàn):
我了解到馬廷新文化程度不高,初中都沒有畢業(yè),我曾經到他家里收集到他的一本日記,在這本日記中我發(fā)現(xiàn)他錯別字連篇,突出的一點是他根本就分不清“的”“地”的用法,但是看這份自首書,卻寫得語言通順,文字熟練,特別是對一些字詞的用法非常準確。而且我在會見馬廷新時,曾針對自首書中的語言習慣叫他寫了幾句話,我發(fā)現(xiàn)與他在自首書中“的”“地”運用自如、文字規(guī)范不同的是他根本分不清“的”“地”的用法。
于是我就追問馬廷新自首書是怎么寫出來的。這一說不要緊,馬廷新打開話匣子開始講述一個神奇人物:袁連芳。這個袁連芳就是在2013年浙江省高級人民法院宣告無罪釋放的張氏叔侄案中的“獄偵耳目”。歲月的安排自有它的深意,這個神秘的人物竟然又在十年之后濃墨重彩地出現(xiàn)在我的另一個案件中,再度引發(fā)世人關注。
馬廷新講,他被關進看守所后,突然有一天又被關進了一個特殊的號房,13名在押犯全部被調走,專門安排了另外三個人與他一起住在這個特殊的號房里。在這個號房里,他一進去就被告知誰是老大、誰是老二,當時那個號房里就有一個叫袁連芳的被安排為老大,馬廷新的一切行動都要聽他指揮。而這個袁連芳的情況也比較特殊,作為一個杭州來的外地人,在這里經常抽煙,同號犯人都不得使用帶把的牙刷,但是他可以用。更為不可思議的是,每次馬廷新被提審說了什么,他也知道。后來他干脆逼迫馬廷新按照他說的招供,如不從就會招致一頓毒打。這個袁連芳一方面逼迫馬廷新認罪;另一方面又用一種特殊的方法誘使馬廷新認罪。他說:現(xiàn)在案子冤也就冤了,但是作為一個男子漢,你總不能把父親、老婆、孩子都搭進去吧。冤死自己也不能讓老婆孩子跟著受罪,這年頭冤死的人多著呢。
不僅袁連芳這么說,公安機關的做法似乎也印證了他的判斷。有一天,袁連芳說今天提審你再不招,明天就要抓你父親了。第二天,馬廷新就被帶到淇縣看守所門口看到其父親被抓的場景(就是前面所講到的情況)。有一天,袁連芳說今天不招明天就要抓你老婆了,果然第二天警察就拿著馬廷新妻子在看守所門前的照片來了。還有一次,袁連芳說你還不招明天就要抓你兒子了。馬廷新不信,他知道兒子才16歲,還是一個正在學校上學的未成年人。怎么可能抓他?但是第二天馬廷新就被帶到公安局樓上,一個警察讓他往下看,正好看到他的兒子被一幫警察押著送進了那個給他“上墻”“騎馬”的地下室。那一刻,他徹底崩潰了?;氐奖O(jiān)室,袁連芳不失時機地前來安慰:我說的不錯吧,趕緊招了算了,不然你家里的人全部要被連累。此時的馬廷新萬念俱灰,只好放棄抗爭,只求一死,以求換得家人的平安。
但是不是他做的案,招也不知道怎么招啊。他都幾年沒有去過死者家里,編也編不出現(xiàn)場的狀態(tài)啊。
正在這時,袁連芳的主意來了,說:我跟公安的關系好,我能知道現(xiàn)場的狀態(tài),這樣,我?guī)湍惝媯€圖紙,你記下來,下回公安提審你就按照我給你畫的圖紙來招供。包括人死在哪里、腳印在哪里、哪里是床、哪里是桌子、哪里是沙發(fā)等案件細節(jié),甚至教他怎么招供殺人的具體情節(jié)、兇器處理的細節(jié)等各種問題。
在做完這一切后,馬廷新又被袁連芳開導說,光認罪還不行,還得有個態(tài)度,我再幫你寫個“自首書”,你抄一遍。就是在這樣的一種心理恐懼和肉體折磨下,馬廷新終于按照袁連芳所寫的“自首書”抄了一份。這份自首書抄好后又被袁連芳收回去,由他交給警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