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花堂詩語

一葉知秋，轉(zhuǎn)眼又到我的生日了。

清早起來，窗外的雨一直下個不停。印象中去年的今天也是秋雨連綿。我生于秋天，注定跟秋雨有緣，秋雨會讓人產(chǎn)生無端的哀傷。

秋天的雨總是淅淅瀝瀝纏纏綿綿，一下就是好多天。如果你長時間注視過秋雨臨窗觀賞，你會發(fā)現(xiàn)秋雨就像一個充滿哀怨的女子，有流不盡的淚水，而心生憐惜，甚至產(chǎn)生一種揮之不去的抑郁，尤其是女人，書宅里的女人。女人是陰性的，雨水也是陰性的，我們居住的房屋內(nèi)也是屬陰的，這樣陰上加陰能不憂郁嗎？命中注定，憂郁將跟隨我一生。記得少女時，我好像就有點少言寡語肝氣郁結(jié)。

生日的前一天，一個不是很熟的學生（聽過我的輔導課）送來了一束鮮花?；ㄔ煤苤v究，有四枝百合和數(shù)十枝康乃馨，還有如星星般的勿忘我。頓時，一股鮮活的生命氣息撲面而來。這是我生命中第一次意外地收到鮮花，不是因為年輕和美貌，而是因為藝術(shù)的緣。

平日里，我會盡量簡化日常生活的程序，更是很少在脂粉和日?，嵤律舷臅r間，我的時間大部分都奉獻給了案頭的硯池，葬進了池海無邊的深淵。用筆墨與故紙堆對話的日子是寂靜安然的。所以，也養(yǎng)成了喜靜的心性。因此，我的生日同樣也是寂靜的。我從不過生日，我是一個只可以三分熱鬧七分寧靜的人，或許是因為不愛喧鬧，或許是因為女人過一次生日就會多一點衰老，過一次生日生命就會減少一點。我也很少給別人過生日，生之日是喜，喜之后即悲，其實死也未必就悲，有哲人認為死是一種解脫，也有人認為死是對生的痛苦的超越，生和死都是極自然的事情?？鬃诱f：“未知生，焉知死。”老子面對妻子的死鼓盆而歌。生的深奧玄秘與未知，都是令人難以琢磨的。其實，生也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所以，我更愿意把生日淡化，化為平常。這樣一淡化把日子里所有的歡喜悲傷都化得很平常了，平常得就像太陽的升起與降落，平常得就像花開花落，平常得就像吃喝拉撒。這樣也真的簡而單之了。以平常心度過生命中每一個有限的不可再來的日子。

我的生日簡單而又平常，跟所有的日子一樣。平平靜靜，沒有奢華，也沒有喧鬧。在寧靜的小屋里，讀一本心儀已久的書或者臨摹一本字帖，這樣就非常享受。我愛花和花一樣的生命，愛花的盛開也憐惜花的衰落。我曾在一首詩里寫下這樣的句子：“花飛攢似天公淚，落葉飄成地母衣?！蔽矣眯撵`恭養(yǎng)的花來裝點所有的日子，內(nèi)心有花的人，日子一定是明媚的。

大約上午十點半左右，河南大學藝術(shù)系的鋼琴老師何潔與她上海音樂學院工作的哥哥一同從開封冒雨來訪。

何潔的來訪緣于2009年我在家鄉(xiāng)開封河南大學舉辦“故鄉(xiāng)情——胡秋萍書法藝術(shù)展”，何潔女士參觀了展覽并被其中一件書寫的徐俯詩草書作品打動?！半p飛燕子幾時回？夾岸桃花蘸水開。春雨斷橋人不度，小舟撐出柳陰來?！边@是一件六尺對開的草書條幅。其字勢大氣開張，筆墨厚重生辣，章法起伏跌宕的視覺藝術(shù)效果，讓同樣生長在黃河岸邊的何潔產(chǎn)生了共鳴。當時她正在寫一篇碩士論文“書法與音樂”。后來，她寫信給我并把以這件書法作品和詩譜的曲子及書法作品的筆墨表現(xiàn)帶給一個音樂者的通感聯(lián)想的論稿寄給了我。這個研究角度令我欣喜，它不僅開拓了音樂靈感的來源，也拓寬了書法美學的研究領(lǐng)域。之后，她希望我們能夠見面，并讓我為她將要出版的《書法與音樂》一書題名。工作的忙碌使許多日子在匆匆中不知不覺地溜走了。

大約半年之后，我們終于在一個周末見面了。誰知天意這般巧合，這天正是我的生日，如同所有的日子一樣平常。何潔并不知道今天這個日子數(shù)十年前與我的生命有關(guān)。

上午十點，她冒雨來到我家。在聽花堂坐下，我為她倆沏了一壺陳年普洱，一邊品茶一邊不由得聊起了音樂與書法。她說：“看到書法的線條和墨色的黑白對比感到其中音樂般的節(jié)奏和韻律的美，非常感動?！蔽艺f：“書法的節(jié)奏來源于筆法的提按、結(jié)構(gòu)的開合布局、墨色的濃淡干濕、章法的起承轉(zhuǎn)合安排，用筆、結(jié)體、墨色的不斷變化構(gòu)成了書法的黑白世界的奇妙變化。筆墨所呈現(xiàn)的書寫性源自生命情感自然流露的韻律，生命情感的跌宕起伏，疏放控制變幻著筆墨的表達，生命的喜怒哀樂盡在其中，它是無言的詩，無聲的樂，無形的心畫。那么，你作為一個音樂者怎么會想到從書法的節(jié)奏韻律角度來觀照音樂呢？”她說：“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周文中教授早在多年前就對書法與音樂進行了研究，他借助于對書法作品的筆墨線條韻律的欣賞觀照，為小提琴、大提琴、單簧管和鋼琴而創(chuàng)作的《山濤》，備受音樂界的關(guān)注，被稱之為‘原載中國與西方：一種新音樂的誕生?！鄙虾Ｒ魳穼W院作曲系研究生張晴創(chuàng)作的《蘭亭序》交響曲是通過對《蘭亭序》書法的欣賞以及筆鋒變化的窺探而試圖領(lǐng)悟中國士族文人的精神境界，她因此創(chuàng)作的交響曲《蘭亭序》在第二屆西班牙瑪捷斯塔利亞國際女作曲家管弦樂作曲比賽中榮獲唯一的大獎，并由卡斯蒂利亞·萊昂交響樂團在當?shù)氐囊魳窂d進行了首演。張晴女士擅長從中國古典藝術(shù)中尋找創(chuàng)作靈感。

我聽了以后非常歡喜：要是有條件搞一個關(guān)于書法與音樂的論壇，同時展出書法作品和因這些書法而創(chuàng)作的音樂演奏會該是一件多么有趣的事啊！論壇可以探討書法空間結(jié)構(gòu)對比產(chǎn)生的韻律、書寫時間快慢的節(jié)奏、墨色變化的節(jié)奏、線條粗細輕重變化的節(jié)奏與情緒律動節(jié)奏的關(guān)系。我想，那一定是當代的蘭亭雅集盛會。

我把二○一○年出版的《乘物游心——胡秋萍書法》簽名贈送給她們兄妹。然后，我們來到鋼琴房，打開鋼琴蓋，請何潔女士來演奏她譜寫的《春游湖》樂曲，她把譜子放到琴架上，邊彈邊唱。然后，我也乘興唱起了《黃水謠》《松花江上》《我愛你中國》和《牧羊女》……

之后，我又為她將要出版的《書法與音樂》題寫了“墨樂華章”。

窗外的雨仍在淅淅瀝瀝地下，歌聲琴聲在滿壁字畫書籍的空間回蕩，琴聲、雨聲、歌聲、毛筆與宣紙摩擦的書寫聲混響在一起，墨汁的馨香彌漫著室內(nèi)的整個空氣，柔美著寂靜而又平凡的日子，溫潤著生命中的分分秒秒。光陰移動著腳步，我們沉浸在音樂的旋律與書法黑白交織世界的幽美中，生命的祥和與明媚光燦著、浸潤著所有簡單而平凡的日子；用心聲、琴聲、歌聲、書寫聲組成的生命旋律，滋養(yǎng)著心靈的花，繽紛著生之日以及所有的日子。

雨仍然不停，宣紙潤潤的，歌聲在濕潤的空氣里穿越，心也在墨樂里沉浸著、溫潤著……

純凈的棲息地

彩云之南的大理，是一塊人類最詩意的棲息地。單聽聽想想這名字就美好得令人飄然欲醉欲仙。若置身其中，真有點兒亦夢亦幻的感覺。

小時候常聽人講：“上有天堂，下有蘇杭?！笨啥竦奶K杭雖依然是亭臺樓閣、小橋流水，但卻多了幾分人為的做作和現(xiàn)代化的擁擠與嘈雜。雖去過幾次，始終也沒有在心里留住什么。

此行去大理，已是第二次了。記得二○○二年第一次去大理，因為身體不適，所以“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走馬觀花地匆匆而過，雖覺得它好卻沒有用心去品味它。此次大理之行，是應(yīng)大理白族自治州人大副主任陸璐先生的邀請，我與另外兩位書友去參加關(guān)于保護洱海自然環(huán)境的一個書法展覽評選。短短兩天的輕松之旅，讓我對大理難以釋懷。然而哪里沒有好山好水？哪里沒有奇花異草？哪里沒有寺院的香火縈繞？哪里沒有動人的傳說？哪里沒有好客的主人？那么究竟是什么讓我對大理難以釋懷？

大理的陽光毫無雜質(zhì)，像用縝密的篩子篩過一樣，純凈、通透、溫潤，放眼望去好像是用了放大鏡的感覺，特別清晰逼真，以往在內(nèi)地霧蒙蒙的感覺終于不見了，讓人懷疑這美好的真實性。人在污染侵蝕的環(huán)境中待久了，突然來到純凈的環(huán)境中就有點兒懷疑它的真實性。這便是假作真來真亦假的可怕之處！在大理你不想錯過機會，只想張開嘴巴、敞開心扉盡情地呼吸，希望能把以往堆積在身體里的濁氣統(tǒng)統(tǒng)排出去。

夕陽西下，秋風拂面。漫步在湛藍的洱海岸邊的草坪上，看清澈的湖水悠然地隨著微風泛著漣漪，仿佛在告訴人們緩慢也是一種大氣優(yōu)雅的美。優(yōu)雅里含著一種雍容和平靜，大氣里透著一種博大和悲憫。置身于這樣的情景，心中會隨著舒緩的漣漪升騰起一股安然的幸福感，你會不由得驚嘆世界竟還有如此純凈的地方！尤其是當三聚氰胺、蘇丹紅等闖入食品侵害我們的生活，使本來就在污染的空氣里浸染著的人們又增添了對生活的恐懼。百姓的憤怒、無奈、憂慮可想而知。但是人總要生存下去，面對體制監(jiān)管系統(tǒng)的故障，弱小的百姓無能為力，只能小心翼翼、好自為之?？释儍?、和諧、安全的生態(tài)環(huán)境就成了都市人難圓的夢。

在大理你不知道什么是堵車，幽靜的街市總是走著不慌不忙的人們，四季如春使你不知道什么是三九嚴寒的難耐。陽光下透明如鏡的空氣使大理的人從不知什么是霧靄朦朧。明凈的陽光給予了他們樂觀的品格，樂觀向上的品格使得他們喜歡載歌載舞，歡樂的歌舞深深地滋養(yǎng)了白族人簡單樸素的物質(zhì)生活和善良的心靈。悠閑的人們在這塊充滿詩意的地方詩意地生活著。假若外鄉(xiāng)人來到大理，你可以游山玩水，也可以什么都不做。在洱海旁邊的草地上，在崇圣寺的青石上，在依山而建的大理學院幽靜的小道上，在路邊優(yōu)雅的茶館里，稍稍駐足，面朝洱海，在溫暖的陽光照耀下放眼望去，白色涂料粉刷的墻壁勾勒出的清晰黑色線條顯得那么分明。偶爾，金花銀花鮮艷的服飾在遠處閃爍，這一切在洱海的對映下，色彩是那樣的鮮活分明而又熱烈……哦！我終于知道了，為什么高山、草原、海邊或者廣袤的戈壁上的少數(shù)民族的衣服顏色總是那樣鮮艷，因為他們空曠的地域有足夠的空間來展示艷麗色彩的張力，空氣有足夠的純凈來還原色彩本真的明艷，淳樸的白族人內(nèi)心里也裝滿了如色彩濃艷的熱情和浪漫的詩意。金燦燦的陽光、濕潤潤的空氣、綠油油的草地、藍藍的湖水、高高的藍天和會跑的祥云與這如此艷麗的色彩和透過色彩放射出的豪情構(gòu)成人類詩意的物質(zhì)與精神的生態(tài)環(huán)境。

然而，純凈并不意味著大理的單薄。大理曾是“亞洲文化十字路口的古都”，有被世界公認最早的對外交往的“南方絲綢之路”（蜀身毒道）和溝通川、滇、藏三省區(qū)的“茶馬古道”。它悠久的歷史可推至新石器時代，幾千年來，白族、彝族等少數(shù)民族就在這里繁衍生息。大理是云南歷史文化最早發(fā)祥地之一。唐宋時期，以洱海為中心的南詔國和大理國曾是云南政治、經(jīng)濟、文化的中心，這里還是著名的佛教圣地。唐開元二年佛教傳入此地，在南詔王的支持下，日漸興隆，號稱“佛國”。大理稱“妙香國”。李成眉、壽海、十了等高僧輩出，使佛教成了這一地區(qū)百姓的重要精神信仰。后來在王室的推崇下，修建了皇家寺院“崇圣寺”。據(jù)說當時的國王繼位后，過一把皇上癮，幾年后無一不相繼出家在“崇圣寺”。這讓我很驚訝！為什么這里的國王能夠主動放棄江山和美色隱居于寂靜的寺院？當然中原的皇上順治也有出家，可那是被政治斗爭逼迫無奈，與這自覺出家有本質(zhì)的區(qū)別。也許是豪華落盡見真淳？也許是人對利益和世態(tài)的取舍不同，也許是追求內(nèi)心的純凈才是他們生命中至關(guān)重要的事情，也許“崇圣寺”是這些天子心靈的棲息地。

真是令人難以置信。只見過世界上為了王位的爭奪，父子、兄弟、朋友相互殘殺的劣跡，哪有拱手相讓皇權(quán)利益而甘愿過平常淡然寂靜的生活呢？他們出家后的生活狀態(tài)究竟怎樣？是什么能夠讓他們超然于物質(zhì)和現(xiàn)實之上，對生命做出這樣的選擇呢？人活著必須賴于物質(zhì)的基礎(chǔ)，但人活著畢竟還有思想、情感的需求。從屈原的天問到高更的“人是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的吶喊，到翻遍所有的哲學與宗教經(jīng)典都在企圖解釋人類及宇宙的真相，但都無一不是在向著真理苦苦求索?？墒牵胬碇挥幸粋€，真正的“神”也只有一個，但是通往尋求真理的道路卻是多元的，人們心中擎著的“神”也是不一樣的，人們仰視“神”的角度也是不同的。解決肉身的物質(zhì)需求是簡單的，而心靈的欲望是無窮的，無窮的欲望強加在肉身上，就變成肉身無止境的物質(zhì)需求，以致造成無度的罪惡，要想消滅罪惡，必須消解欲望，若要消解欲望，就得讓我們這顆不安分的心洞達世相歸于平實和純凈。也許就是那些貴為天子的修行者遁入“崇圣寺”的動機吧！

向往美好，尋找純凈的棲息地，是人類亙古以來的追求。從黃河文明到巴比倫、亞細亞文明，哪一種文明的起源離開過河流？人們循河而居，河水滋養(yǎng)了干涸的生命，河水也洗刷了生命釀造的污濁，世世代代，綿延不斷……萬物有始就有終，幾千年來，物質(zhì)文明對于生態(tài)文明的侵犯，使得黃河的河床在變窄，尼羅河的水質(zhì)也在變異，冰山的蒸發(fā)與消溶使河水不再那么充沛清冽。水資源的缺失和污染已經(jīng)向人類發(fā)出了危險信號，空氣的不斷被嚴重污染也在向人們敲響警鐘，這不僅是環(huán)保工作者的事情，也是全人類的事情，更是需要全人類共同關(guān)注維護的事情。我們賴以生存的任何資源都是極為有限的，水、空氣、陽光，雖然它們的體積大得無法丈量，但卻是有限的，需要人類來把它們捧在手心里認真地呵護，因為它們也很脆弱，會被污染、損壞，會不知不覺地消失……這是不爭的事實，也是每個有良知者心里沉重的憂患。我們曾在被污染的環(huán)境中生活，應(yīng)該更稀罕珍重這份純凈、詩意的棲息地。然而環(huán)境的棲息地已引起人類的重視還能夠有跡可尋可護，那么，心靈的棲息地又在何方？

漫步在大理古城，秋雨絲絲飄落，夾雜著遠古的幽趣。不知疲倦的游人繼續(xù)在古舊房屋之間的青石路上游走著閑逛著，眼睛里閃爍著好奇的目光，在悠然地穿梭著、尋找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