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緣
這城市是瘋狂的,但瘋狂跟他無干。他看起來本分、善良、木訥,近似城里人說的蠢笨,因為城里人看人一個最重要的標(biāo)準(zhǔn)是機敏。誰吃虧上當(dāng),就是笨,誰反應(yīng)慢,就是蠢。
他在那個連通了地鐵站的美食街買盒飯。這里的盒飯不便宜,但是每周一次,他一定來買個盒飯,美美吃上一頓。錢是要花的,花在真正想要的事物上,不是用來存在銀行,為著未來的一些目標(biāo)。在中學(xué)教書的爸爸說,你會這么想,不過是因為你年輕,少壯不努力掙錢,老大徒傷悲沒錢。炸排骨飯,一塊大排骨配三道素菜,他猶豫是點炒面筋還是芹菜干絲,花了大概十秒鐘決定,然后要了免洗餐具又改變主意,因為想起剛看過的一個環(huán)保宣傳片。這時打菜阿姨的臉已經(jīng)拉下來了,嘴角下撇。他懂得阿姨的不耐煩,她卻不懂得他的慢節(jié)奏。連點菜都像打仗,幾秒鐘就耽誤了誰,有必要嗎?把生活的齒輪擰得那么緊轉(zhuǎn)得那么快,快到眼花繚亂分秒必爭,不瘋狂嗎?
他的小名叫石頭,人也像石頭一樣不驚、不動。每次回家,媽媽總在耳邊叨念:石頭,你怎么一點上進心都沒有?他理解媽媽說的上進心,不就是掙更多錢買房子談對象嗎?不就是擁有大城里的人擁有的東西嗎?讀書時,他不想爭第一,雖然各科學(xué)習(xí)都還不錯,工作后,也不跟同事結(jié)黨營私,因為沒有想知道公司內(nèi)幕,同事八卦,爭得更多的獎金,拿到更好的項目。不合時宜的他,無可避免地落單了,被排擠被蔑視被遺忘。
生活平淡,簡單,所以當(dāng)他在美食街買到這款阿薩姆紅茶時,他感到這真是幸運的一天。二兩碎葉紅茶,裝在雙層密封錫盒里,紅邊黑字的包裝,有種異國情調(diào)。他記得它的味道,不像一般紅茶常有的苦澀和直截了當(dāng),而是溫潤有奶香,甜甜的余味,喝的時候不用加奶糖。有一年多的時間,白燕離開后,他再也沒喝過這款茶了。中學(xué)的哥兒們曾關(guān)心他一個人過得好不好?他說好,沒有人相信。沒有到大城市來的他們,很快就相親結(jié)婚生子,一家吵吵鬧鬧,日子過得安穩(wěn)。他們憐憫他,一個老實巴交的人,在一座太過復(fù)雜的城里。他沒有為自己分辯。能說雖然孤身一人,但他擁有戀愛的回憶,苦中帶甜?他們只會更同情他了??墒强纯催@紅茶,要不是白燕,他怎么知道它的滋味,怎么會留戀和尋覓?而當(dāng)它突然在面前出現(xiàn)時,那種幸福感是如此熱烈而飽滿。印度的茶葉,從斯里蘭卡進口,哥兒們根本就沒喝過這種紅茶吧,恐怕聽都沒聽過,一般喝的就是龍井,玻璃杯里黃綠的茶湯,自家茶園產(chǎn)的。這種進口紅茶,還有各種新奇物事,只有大城市里才有。
下了班,他手上提著盒飯,隨著人群走下地鐵口。地鐵站里空間密閉,人多得不得了,推推攘攘,每個人臉上都是熬受了一天之后的疲憊,皺著眉頭或花了妝,大家都急著要回家,不管回家后還有多少事要料理:做飯、陪孩子做功課、照顧生病的老人,或聽家人的嘮叨和埋怨。他小心把背包背在胸前,里頭有手機、錢包和剛買得的紅茶,任何一樣他都不想丟。他站在兩截車廂之間,腳下聯(lián)結(jié)的鐵皮晃動得很厲害,但貼靠著車廂,不抓拉環(huán)也能保持平衡,而且這里最多就站四個人,一邊兩個,不像車廂里屏住呼吸人貼人,一不小心就蹭到了誰。有些城里人特別厲害,一眼就看出他是外地來的,對這個鄉(xiāng)巴佬的一切便更覺得事出有因,更不耐煩了。耐煩是一種尊重,而這點在陌生人之間是稀缺的寶物。你們并不知道我來的地方,他想,雖然是個小鎮(zhèn),那里的生活質(zhì)量比這里好呢!那你怎么不回去?他們會用這句話堵他。到站,他下車隨著人潮去倒另一班地鐵,順利的話,再四十五分鐘就可以到家。
這個城市跟世界其他的大城市一樣,在快速發(fā)展中向四周不斷繁殖增生,過去的農(nóng)田蓋起公寓大樓,條條塊塊類似的小區(qū)和商店。離心臟區(qū)越遠,血液的流動就越迂緩稀薄,沒有老城區(qū)的輝煌歷史和精致光華,甚至沒有那些光華后的陰影,那些曲折的巷弄,條條拉滿電線掛滿衣裳臘肉,于是,只能是無色無味,只能是灰撲撲的山寨,但是租金相對老城區(qū)便宜許多,吸引了很多工薪階級。他住的小區(qū)離地鐵口不遠,地鐵站出來是賣新疆馕餅和烤紅薯的小攤,沿著馬路是連綿的小店:美發(fā)屋、小吃店、水果行,雜亂的市街走個十分鐘,就到了小區(qū)的大門。大門有警衛(wèi)看守,對著一個小水塘,據(jù)說本來是要建噴水池的。水塘呈半月形,鋪著藍藍紅紅的石子,小孩子喜歡跑進去玩,大人們聚在這里閑聊,還有一些人來遛狗。
抹著石灰泥外墻的公寓樓高六層,沒電梯。他租的是最便宜的頂樓,跟一個大學(xué)生合住,一人一房,其他共享。都是單身,也沒有女朋友,大學(xué)生比他還宅,白天黑夜總是關(guān)在房間里打游戲,三餐叫外賣,一放寒假就回老家去了。
回到家后,他把盒飯放進微波爐里加熱,拿出他的紅茶,好整以暇研究著錫盒包裝上的英文解說,從柜子里摸出白燕留下的陶壺,小心舀了兩匙茶葉到瀝網(wǎng)里,緩緩注入熱水。你喝喝看,好香!白燕嬌俏的語聲在耳邊響起。紅茶出味快,一會兒茶湯就是赭紅色了。房間里冷,他取了保溫杯來,把茶湯傾入,剛好滿杯,不上蓋,一股熱氣裊裊上升。他就著這杯熱茶,在手機里看一部老電影,老電影的節(jié)奏慢,合他的脾性。一杯喝盡,正想再續(xù),有人撳門鈴。
大學(xué)生不在,根本沒有人會來,那門鈴像石破天驚。
“誰?”
“快遞!”
他打開門來還不及問,懷里就被塞進一個沉甸甸的紙箱,送快遞的小伙子三步并兩步下樓去了。紙箱上印著奇奇寵物店。大學(xué)生在房間里養(yǎng)了什么寵物呢?他把紙箱放在大學(xué)生的房門口,推一推房門,轉(zhuǎn)動冰冷的喇叭鎖,不出所料是鎖上了。這時他突然想起忘在微波爐里的盒飯。
門鈴又響,他疑惑地開了門,門口是一個嬌小的女生,頭發(fā)扎在腦后,素白著一張臉,穿件明顯大一號小熊圖案的搖粒絨睡衣褲?!拔业目爝f在你這兒?”
“快遞?哦!”敢情是送錯了。他把紙箱交給女孩,女孩卻不接。
“你能幫我拿下去嗎?”女孩看準(zhǔn)了他一定會幫忙似的,一邊說著就轉(zhuǎn)身下樓,他連忙跟上。
女孩住五樓,剛才那快遞員趕著送貨,多上了一層。他看了一眼送貨單,上面寫著吳倩。
吳倩一到門口,里頭就傳來汪汪狗吠,門一開,一只漂亮的小狗沖出來,十來斤的小型狗,黑耳黃臉,鼻子到嘴部有一帶白條,身體是煤黑色,四只腳卻雪白,尾巴特別逗人,一條黑棍筆直上去,末梢一截白毛,杠上開花。它跳著叫著,吳倩連忙蹲下去抱起,嘴里親熱地叫著“史努比小寶貝”,往屋里去了,他不由自主就跟了進去,把狗糧靠墻邊放下。
屋里暖氣開得十足,亮晃晃點著許多燈,有很多聲音,各種氣味。一只黃毛大狗過來嚴(yán)肅地聞聞嗅嗅,見多識廣一聲不吭,沙發(fā)上踞坐一只黑白相間的大貓,太極圖的臉半邊黑半邊白,桌上有水族箱,里頭怪石水草和各色金魚,近乎透明的小蝦,水泡咕嚕咕嚕往上冒。除了這些,屋里還有各種綠色植物:萬年青從白盆垂下油綠的枝葉,常春藤在茶幾上蔓延,向南的窗臺上一溜各色多肉植物,仙人掌和屁股花;最醒目的就是那盆巨大的豬籠草,吊著一個個綠褐色的長瓶,分泌著暗香誘惑小蟲。吳倩進房后一直不出來,他把這雜亂無章住滿各種生物的大廳看了又看,最后確定主人忘了他,就像他忘了他的晚餐,于是悄悄走出去帶上門。
回到自己的住處,他突然感到客廳無比空曠,除了必須的桌椅和電視機,一無長物。這不正是這城市給他的感覺嗎?熱鬧都是屬于別人的。他給晚餐重新加熱,給茶壺里注入熱水,屋子里很冷,今天要早點進被窩。
自從見過吳倩后,他更常聽到狗吠聲了,清晨黑夜突然爆發(fā)的一陣急吠,示威或抗議,或只是跟著鞭炮的合唱??爝^年了。家里一直都養(yǎng)狗的,從朋友家抱來的土狗。小土狗特別可愛直憨,沒有各種講究,吃的就是剩菜剩飯,吃完滿意地舔舔鼻嘴,用信賴的眼神看著主人。養(yǎng)了幾年,狗病了死了,找有新生小狗的人家再要一只。有時,他對兩點一線平淡生活感到寂寥,那寂寥不是因為沒有人可以說話,單位里,還有微信朋友圈,交談是隨時隨地的,他想念的是一雙純真信賴的眼睛。然而,他不可能在這時養(yǎng)一只狗,或貓或魚,或是其他任何寵物,那代表擔(dān)負起對另一個生命的責(zé)任,代表失去隨時可以離開的自由。那個吳倩年紀(jì)輕輕的,竟然能擔(dān)起這么大的責(zé)仼。
幾天之后,當(dāng)他在公寓大門口看到吳倩的狗時,他打從心里開心?!昂伲放?,你怎么自己在這里?”史努比似乎記得他,或者它可以嗅出養(yǎng)狗人的氣味,一點也不怕生地靠過來,嗅嗅他的鞋和褲腳,興奮地在腳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他彎下腰來拍拍它的頭,“你的媽媽呢?”史努比開心地汪汪叫了兩聲,湊近他的背包,那里頭有三個大肉包,是他今天的晚餐。他陪史努比玩了一會兒,一直不見吳倩人影。難道小狗是自己溜出來的嗎?有別的住客開門進去,史努比一閃身跟進,身手矯健往樓上爬,他也跟在后頭。到了五樓,史努比停步了,在家門前嗚嗚哭了幾聲,仿佛在抱怨為什么媽媽還不來開門。他上前撳鈴,沒人。
天黑了,吳倩不在,小狗被關(guān)在門外,他覺得有點奇怪。“好了,我要回家了,你在這里乖乖等吧?!彼鶚巧喜抛吡藘杉?,史努比就跟上來了,大概被肉包子引誘了。“別跟了啊,等一下你媽媽找不到你?!笔放葘λ膭窀嬷弥焕恚恢备M了門。
史努比一進來就興奮地到處嗅聞,他警告,“喂,別亂撒尿哦!”家里有了這么一個活蹦亂跳的小動物,突然有了勃勃的生氣。他顧不上泡茶,剝了塊包子皮給它,那沾了肉香的包子皮,比狗糧香多了,它嚼都沒嚼就吞下去,睜著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搖著杠上開花的尾巴,急切地索要更多。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史努比身上有些污泥,四只白腳變灰,有的毛都結(jié)塊了。
分享了三個肉包后,樓下人聲雜沓,看來吳倩回來了,他連忙一手抄起小狗下樓去。
吳倩家大門虛掩,傳出一陣陣笑聲,史努比在他懷里使勁掙扎,一下地馬上用鼻子拱開一條縫溜進去了。屋子里突然安靜下來,一個男的說: “哎喲,這狗回來了!”
開門的應(yīng)該是吳倩吧?他不確定,因為眼前這個女孩眼睛變得好大,粗黑的上眼線往眼角夸張地飛去,一條墨黑的下眼線,眼白雪白,瞳孔卻像貓眼般大得驚人,中心是黑的,越往外圍越顯褐黃,眉毛描得粗而平,顯出幾分驕蠻,笑著的紅唇白牙卻又似乎很高興見到他。
“是你啊?進來進來!”
“啊,不用了,我只是把史努比送回來,它大概是走丟了?!?/p>
“那你更要進來坐,吃個蛋糕,今天我生日!”
屋子里已經(jīng)有兩男兩女,這間他第二次踏進的屋子顯得更擁擠熱鬧了,吳倩把大貓從沙發(fā)上趕下來,示意他坐那里。他局促地落座,緊貼著旁邊一個穿皮裙、金頭發(fā)的女孩。他跟她點頭,女孩只是打量他,然后扯開沙啞的喉嚨問吳倩: “你哥哥?”大家都笑了,吳倩笑得最大聲。他不懂這笑點,更手足無措了。
茶幾上擺了一個吃了一半的奶油蛋糕,一層奶油一層鮮果,甜香誘人,糕面上插著生日快樂的英文字,旁邊一堆捏扁的空啤酒罐和可樂罐。吳倩切了塊蛋糕盛在免洗餐盤上,插上一只白色塑料叉遞給他,“喝點什么?”
“不用了?!彼M量不動聲色往沙發(fā)另一頭移動,免得挨著皮裙女孩。女孩感覺到了,立刻轉(zhuǎn)過臉來看他,帶著調(diào)侃的笑,把一只手搭到他大腿上,問他叫什么名字,是做什么的。
“我只是樓上鄰居,來還狗的?!?/p>
不知為何,眾人又是一陣笑。他猜大家都喝了不少,又或者,他們的火眼金睛早看出他不屬于他們。那女孩的手還搭在他腿上,四指涂了銀白色的蒄丹,食指金色,肉嘟嘟亮閃閃。
大家笑過了,吳倩說: “一直忘了介紹,我叫倩倩,他們是來幫我慶生的,下午就來了,剛才我們出去吃飯。你叫什么?”
他說了自己叫什么,大家亂哄哄各自報了名字,他一個也沒記住。他一口一口吃著蛋糕,怕一吃完沒事干,就得跟他們其中的一個說話。皮裙女孩問: “好吃吧?專程去韓國蛋糕店買的,沒辦法,我們倩倩小姐指定的!”吳倩領(lǐng)情地笑了。她今天穿了一條珊瑚紅緊身及膝羊毛衫,黑色打底褲,勒出身上起伏的線條,胸前垂一個吊飾,是一只紅嘴綠鸚鵡,兩粒亮晶晶的眼睛。她捧起鸚鵡在自己臉頰上啄了一口,捏細了嗓子說:“要最好的,你值得擁有! ”
皮裙女孩走開了,吳倩過來,一坐下,史努比就跳上來。她抱著狗,一遍遍撫著它的毛,臉上若有所思,從側(cè)面看去,兩排假睫毛像鋼絲般黑而硬,突然間一顆淚珠落下,掉在狗身上,連個濕印子都沒有。他一驚,轉(zhuǎn)開臉去,四周人依舊談笑,吳倩開口時,聲音也無異樣。
他起身告辭,吳倩沒留他,抱著史努比送到門口。“史努比有沒有謝謝這個好心的帥哥???”她懶洋洋倚著門,拿她那雙加大的瞳孔盯住他,像要對他施以催眠術(shù),“有時我聽到樓上有人走來走去。你一個人住嗎?”他點頭又搖頭,慌慌張張上樓去了。
第二天早上他把垃圾帶下來扔,看到桶子旁邊一個大蛋糕盒。這么快就吃完了?他掀開盒蓋,里頭剩下的半個蛋糕像覆滿白雪的高原,紅嘴綠鸚鵡半身沒進雪里,一只眼睛上的假鉆掉了。
樓下有時死般沉靜,仿佛那里所有的生命都消失了,像老電影里的斷片,沙沙閃著不可解的黑白訊號,跟之前之后的繽紛都無關(guān)。有時卻又聽到大門砰地甩上,兩只狗在樓梯口一路汪汪叫著下去,熱鬧非凡。有時聽到吳倩說話,哭或笑,他不確定,也許只是想象。她說能聽到他的腳步聲,他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看電影或刷手機累了,總是起來在屋里走。他現(xiàn)在一進屋就開暖氣,感覺這個冬天比往常都來得冷。
周末他不宅在家里,而是乘地鐵到市中心走,東看西瞧,不買什么。他的世界跟櫥窗里的展示相隔遙遠。在鬧市里走一天后,肚子感覺特別空、特別虛,他總是去吃熱騰騰的小籠包或是老鴨粉絲湯,安撫腸胃并熨帖發(fā)皺的心。過去一年,他逛的路徑總是那幾條,吃的也是那么幾樣,這些是白燕跟他的共同記憶,他重復(fù)著這些路、這些味道,心里升起一種苦澀的甜美。
他游逛回來,九點多,經(jīng)過吳倩家,聽到里頭吳倩在數(shù)落:再不聽話,不要你了……他腳下不停,快快回到自己的窩,這是周末,他剛溫習(xí)了跟白燕的溫暖回憶,不想被干擾。但是才換下外出服,舒服地在沙發(fā)上躺倒時,門鈴就響了。他知道是誰,只是不知道為什么?吳倩的事似乎也不是他能猜得到的。
吳倩手里提了個袋子,微笑著進來了,還有跟在身后搖尾巴的史努比。
“聽到你回來了?!眳琴粡拇镆粯訕尤〕鲽啿弊印Ⅷ喅?、帶殼花生,還有蜜李?!澳阌泻鹊膯幔俊?/p>
“哦,只有……茶?!?/p>
吳倩挑起眉毛,“好吧,那就茶?!?/p>
他不動,“你,還過生日?”
“哦,不是的,因為天氣很冷。”好像這句話便足以解釋她的深夜來訪,吳倩輕松地倚在餐桌旁對他微笑。她眉清目秀,看起來很順眼,就不知為何要戴美瞳、畫眼線瞎折騰。今天穿的還是上回那套小熊睡衣,只是把袖口挽起,露出白皙的手腕,十指纖長,嬌柔的粉色蒄丹。她穿著睡衣就來敲男人的門,估計是知道穿這樣有種天真的誘惑吧,他不禁這樣胡思亂想起來。
他泡了一壸紅茶,拿來兩個杯,兩個盤子兩雙筷子,兩人對坐。
吳倩把鴨翅膀的包裝袋一把扯開,直接用手拿起就啃,好像在自家般自在?;蛟S她就是這種女孩,不設(shè)防。她到底來干什么?難道把他當(dāng)朋友?他想到她那票朋友,跟他完全不同類,記得其中有個瘦小的男人,臉上還化了妝,戴耳釘。
“昨天我夢見躺在沙灘上日光浴,海風(fēng)吹來暖洋洋超爽,突然想到,我靠,忘了涂防曬油了,睜開眼,原來暖氣的風(fēng)口正朝著我的臉吹呢!”她說完自己哈哈大笑。笑完,臉色一正,“其實我心情不好,一到冬天就心情不好,我是屬于夏天的女孩,陽光、沙灘、棕櫚樹!所以,我就想到你了。”
“我?”
“對呀,我想到我們可以一起吃個火鍋什么的,有伴就不會心情不好了?!彼嶂^瞧他,“你也是一個人?”
“我有室友的,他,他出去了?!?/p>
“是嗎?”她丟下吃了一半的鴨翅,站起來到處看,一邊舔著幾根油膩的指頭。他感到不安,不敢想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他覺得吳倩正玩弄他于指掌之間。
“我在想,你需要什么呢?”她問。
“我什么都不需要?!彼恼Z氣似乎太軟弱。
吳倩靠近他,她身上有種剛洗過澡的清香,頭發(fā)還有濕意,隨便地扎在腦后,就像個居家的少婦。他們的眼睛對視,他試圖讀懂眼前這雙明媚眼睛里的意思,但它們實在太亮了,閃閃爍爍,他想到那只瞎了一只眼的鸚鵡。吳倩笑了,“你很特別,跟別的男人不一樣?!?/p>
“我只是笨?!彼蝗粦嵟?。就在吳倩剛剛貼近時,他不能不看見那過于寬大的睡衣里,嫩白如筍的胸乳隨著呼吸波濤起伏。她沒穿文胸。
吳倩退回去,退回餐桌,拿起剛才那根鴨翅,“我只是想知道,我能賣給你什么?!?/p>
吳倩說她以前做的是平面模特兒,她的身高不夠,但是五官精致特別上相,鵝蛋臉,立體的頭型,適合展示帽子、圍巾、耳環(huán)項鏈等,還有文胸。她好像根本不在意這最后一項會令他尷尬,只是就事論事地說,文胸更容易呢,不用化妝,不需要作表情,吸氣挺胸就行。不過這些都賺不了什么錢,所以過去一年來,她開始作網(wǎng)上直播?!皻g迎哥哥們到我房間來,紅包不要吝嗇哦!”她嗲聲嗲氣地說,大概做節(jié)目時就是這股聲氣。
她說著這些事情,態(tài)度非常自然,于是他覺得這也沒什么吧,每個人都要生存,不偷不搶靠自己……掙錢,又有什么。史努比枕在他的腳背上,安心地打起呼嚕,那種純?nèi)涣⒓吹男湃?,也能發(fā)生在兩個人之間嗎?
“加我微信吧,我們是朋友了?!眳琴荒槠鹨活w蜜李,瞇起眼睛媚態(tài)十足,然后對他提出了一個要求,他無法拒絕。
連續(xù)五天,他都提早四十五分鐘起床。匆匆漱洗,穿戴整齊,喝一杯溫水,咽下幾塊面包或什么都不吃,背起背包鎖上門,三步并兩步到樓下,拿鑰匙開門,迎來一室污濁的氣味,還有等待他已久的動物們。放下背包,他關(guān)掉前一天晚上打開的暖氣,給史努比和黃狗艾美上鏈,下樓去遛一圈。連著幾天氣溫都在冰點上下徘徊,寒風(fēng)一吹,感覺真像進了凍箱。兩只狗有習(xí)慣的路徑,東拉西跑,最后總要到水塘附近拉一泡才滿意。幾天前一場大雨,水塘積水,現(xiàn)在結(jié)了一層薄冰,有頑皮的孩子朝里頭扔石子、樹枝,一個個都落在灰白的薄冰上,他們想試冰有多厚,更想砸出個大窟窿。
回來后,給狗盆里倒?jié)M狗糧,水盆加滿凈水,這時大貓咪咪早就走來走去喵喵叫,又趕緊給貓咪加糧加水,處理供便溺的貓盆,然后便是喂魚。吳倩竟然還養(yǎng)著一只迷你兔,一籠畫眉,都要一一喂食和清理。這么一趟下來,每天都像打仗一樣非常緊張,有一次還來不及打卡。晚上下班后,他經(jīng)過時進去探一下是否安好,把暖氣打開。
周五的晚上,他最后一次打開門,史努比和艾美親熱地圍過來。吳倩明天就回來了,她說去香港談筆生意。雖然加了微信,這五天里音訊全無。朋友圈點開,她的個性簽名寫著: 要最好的,因為你值得擁有。相冊是空白的,可見沒把他當(dāng)朋友,封住了不讓他看,而他做牛做馬為她照顧一家大小。他開了暖氣,卻不忙著離開。屋里的格局跟他那里是一模一樣的,他走到主臥室,轉(zhuǎn)動喇叭鎖,竟然打開了。房間漆成粉紅色,四根銅柱雙人床,垂著白色的紗縵,床上擺了幾只熊寶寶,一個眉目栩栩如生的大眼娃娃,穿著紅絲絨的小禮服,頭戴禮帽。墻上貼了吳倩的寫真,角落里有化妝臺,瓶瓶罐罐,有小書桌,桌上一臺筆記本電腦。
電腦沒設(shè)密碼,他輕易就找到想找的?!百毁粚氊悺保瑓琴坏闹辈ス?jié)目。檔案是依播出日期排列的,他隨便點開一個。親愛的,歡迎!倩倩跟他打招呼,她戴著耳麥,向來扎起的頭發(fā)垂在臉側(cè),削出時尚流行的尖下巴,一件低胸的粉色裙子,擠出兩個奶半球,濃濃的眼妝像動漫女主角,一眨一??吹梅置??!胺块g”里有一萬多人,來客跟她打招呼,她喊他們哥哥,互話家常。有個哥哥吵著看她今天底褲什么顏色,她欲迎還拒,哥哥們紛紛解囊打賞。終于她站起來后退,退到四根銅柱白紗縵的床前,讓大家看得到全身,指尖在大腿上俏皮地游走了幾圈,然后決斷地把裙角往上一掀……這不過是暖場。接下去倩倩唱歌,雖然五音不全,撒嬌或講葷段子,臉上都掛著夢幻般的淺笑,美顏柔光下的肌膚無疵無瑕,畫面上滾動著廣告:壯陽特效藥,泰國面膜,手機特價……然后,倩倩請出她的寶貝啦!第一號登場的大貓咪咪,被她死死抱在懷里。哥哥們要看什么呢?想要我做什么呢?哥哥們拋出了一堆匪夷所思的建議,她似笑非笑,無可無不可。咪咪喵嗚一聲慘叫,脫身而逃……
他跟咪咪一樣,逃出了這房間,逃離這瘋狂。別人的瘋狂不應(yīng)與他相干。
隔天上午他還是提前四十五分鐘醒來,冬天乳色薄淡的陽光,從厚布簾縫透進來。搬來后,那布簾從未洗過,咖啡色耐臟,沾滿了塵灰卻看不出來。過幾天就放年假了,他想著回老家前是否該打掃一下,但是他一點都不想起床。仿佛,倩倩蹲踞在床上,像只豹子般盯著他。對,那不是貓眼,是兇殘的豹子眼,當(dāng)有人提議在咪咪的尾巴上點火時,她眼睛眨都不眨。當(dāng)然,她不可能真的這樣做,不過是做節(jié)目罷了。他起床撒泡尿,鉆回溫暖的被窩里繼續(xù)睡,夢中回到老家附近的竹園,地上冒出一個個誘人的筍尖,他徒手去挖,挖呀挖,嫩白的筍子慢慢從土泥里現(xiàn)身,觸手竟然滑膩異常……
門鈴又響了,這是禮拜六?。∷呀?jīng)幫她做牛做馬了五天。他披衣下床,抓抓一頭亂發(fā),不情不愿開了門,門外是一張春花般的笑臉,還有興奮撲上來的史努比。
“沒吵醒你吧?我一大早就回來了,給!”她遞過來一袋熱騰騰的生煎包,還有一瓶紅酒,“這是你的獎賞,我家寶貝個個健康活潑。”
“金魚還好嗎?天一冷,好像都不動了?!?/p>
“死不了?!彼f,“聽說過兩天還要冷,零下五六度,別忘了我們的約定?!?/p>
“什么約定?”
“天冷要一起吃火鍋呀!”她笑。素顏的她,朗朗笑語像個孩子,穿一件粉紫色高領(lǐng)毛衣,黑色毛長褲,看起來干干凈凈,跟單位里那些女同事們沒什么兩樣。他不禁心軟了。做節(jié)目是為了賺錢,不弄點噱頭,怎么賺得了錢?
“坐吧,香港好嗎?”
“好,不能再好了,客戶很滿意?!彼靡环N嘲弄的口氣說著,突然轉(zhuǎn)身往后頭走去,“參觀一下,你這里跟我那里一樣的嘛……”
“喂!”他想阻止,吳倩已然進了他房間,徑直走到窗邊,拉開一線布簾往外看。外頭真沒什么,不過就是千篇一律的水泥樓,她看的時間卻有點長,一條孤單單的背影。他過去拍她肩,她轉(zhuǎn)身抱住他,“我好恨。”
他聞到她頭發(fā)里的汗味、煙味和塵灰,香港鬧市的味道,陌生酒店的味道。她柔軟豐彈的胸乳緊貼著他,他無法克制地硬了起來,她吻他,他無法克制地吸吮著,他們倒在了床上,一切都不在他的掌控中。借著她掀開的一角光線,他看到她光裸的肌膚雪一般白,上面條條縷縷的淤青,右邊乳暈也是青紫的,他留意別弄痛她。
他們平躺在床上,蓋上棉被。這時,史努比跳上床來了。吳倩伸出光裸的手臂,把史努比抱住,任它的長舌在臉上舔來舔去。
“你恨什么呢?”
“什么都恨。”
“那你恨這只狗嗎?你很愛它吧?”
吳倩放開史努比,坐了起來?!澳氵@房間也太冷了,連個暖氣都沒開?!?/p>
“睡前關(guān)掉了。要開嗎?”
吳倩不答,快手快腳把剛才自己脫掉的衣服穿了回去。穿好后,她說: “我不愛它?!彼致冻龉?jié)目里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他們叫我扔掉它,上傳視頻,我想,也好,這沒什么大不了?!?/p>
他大吃一驚,“你瘋了?”
她擺擺手,“不過就是一只狗罷了,當(dāng)初,也是路邊撿來的?!?/p>
“天這么冷,它會凍死的!”
“從土坡扔下去,它爬不上來,哼著叫著,我舉著手機說再見了,再見。但是它又跑回來了,你說,要怎么樣才扔得掉呢?”她眼底泛出淚花,但同時那淚花又透著寒光,仿佛正在盤算如何丟棄她的寶貝。
“你瘋了!”
“我走了,別忘了,過兩天吃火鍋!”
他去超市買了抹布、清潔劑和拖把頭,回到家,午飯顧不上吃便打掃起來。單身漢也沒什么雜物,只是把房間和公共廚衛(wèi)客廳都打掃一遍,地板抹得一塵不染,冬日里硬是出了一身汗。就在所站這方寸之地的正下方,有多少污穢需要打掃,打掃得干凈嗎?這念頭一起,他拖把一丟,坐倒在地抱住了頭。他就干凈嗎?他覺得自己甚至不配再喝一壺阿薩姆紅茶了,不配再去重歷跟白燕走過的市街,吃過的小吃,不配再默默地長久地懷念一個人,一段情。他跟這城市里瘋狂的人沒兩樣。
他每天都提心吊膽,傾聽著樓下的聲響,期待聽到汪汪狗吠,如果白天黑夜樓下一片寂靜,他便坐立難安。吳倩沒有再上來,如果她再來糾纏,他一定要求她千萬別扔掉史努比。你怎么能輕易背棄所愛?
年假前一天,他結(jié)束手頭工作,鄭重跟同事們道再見,大家三三兩兩聊著年節(jié)計劃,沒有人理睬他。這是入冬最冷的一天,天空飄著雪花,地上泥濘難走,積水的地方結(jié)了冰,一不小心就打滑,一路掙扎,好容易進到小區(qū),濕透的兩只腳都凍僵了。大門邊的兩盞路燈,照得天黑地灰,白雪如絮,水塘邊空無一人,但有什么吸引了他的注意,他不禁停步凝視。塘水凍成冰,灰白一片,上頭扔了些石塊樹枝、舊鞋和破傘,但是在半月形的角落里有個什么……那是,一根黑色木棍,杠上開白花,此刻略略晃動著,仿佛有生命,或者說,因為沒有生命才任風(fēng)吹得晃動……他心一沉,想舉步飛奔過去,腳卻被凍住了,陷進了這無情的土地,拔也拔不出來。
“喂!喂……”他的嘶喊竟如此沙啞。
警衛(wèi)亭里有人探頭看,他只是瞪著眼睛說不出話,那警衛(wèi)聳聳肩又縮回去。終于他的腳可以移動了,他趕上前去看個仔細,卻真的是截樹枝凍在水塘里。
他緩步上五樓,在吳倩的門口止步,史努比熱情地叫著,爪子抓門,沒有人來查看。他趕緊沖回去,提了行李箱就跑,到五樓撳門鈴。如果吳倩來開門,他就是來還鑰匙的,一直沒機會還她,要回老家了……等了一分鐘沒動靜,開門,屋里一片漆黑,但他知道動物們都在歡迎他。他抄起腳邊的史努比,塞進背包,背在胸前,趕緊鎖門離開。
他站在路口,史努比沉沉地掛在胸口,拉鏈拉不上,小腦袋從背包里探出來,一雙純真信賴的大眼睛看著他。他不能辜負這份純真信賴,得帶它回老家。這種天氣,這個時節(jié),那不會是容易的事,但他已經(jīng)染上這城市的瘋狂,何況老家并不真的那么遠。
責(zé)任編輯 何子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