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奕
20世紀最后十年,北京五道口還是一片暴土揚塵、遍地矮舊平房的城鄉(xiāng)接合部,是地下?lián)u滾中心、盜版碟和打口唱片的銷售窩點、冒牌服裝的集散地,成為眾多追逐新潮的年輕人心向神往的一方圣土。圍繞以各國留學生為主體的語言學院,周邊遍布著廉價地攤、倒匯黑市、滿墻涂鴉的夜店、熙熙攘攘的服裝大棚、各形各色的中西餐館,充斥著長發(fā)披肩的藝術家、三五成群的朋克黨、窮困潦倒的北漂族和倚門攬客的發(fā)廊妹。直到新建的輕軌穿空而過,沿街的棚戶區(qū)被逐片拆除……毗鄰中關村,北大、清華、北京語言大學等,五道口成了大學教育和科技開發(fā)的核心地帶,有人把稱它為“宇宙中心”,但它曾經(jīng)的卑賤身份仍然在這里留下了痕跡。
一個故事的兩面
刪掉了和邊俊往來的所有短信后,晏妮擔心周雨微還會繼續(xù)受他蒙蔽。畢竟這事也有自己的責任,不能放手不管。她在五道口周邊轉(zhuǎn)悠半天,終于找到一家鮮花禮品店,一進門便料定站在收銀臺后沖她微笑,腕上戴著一串蜜蠟佛珠的少婦就是周雨微。
早餐時,晏妮失手打翻了一杯牛奶。一部分牛奶從鍵盤間的縫隙流下去,到頭來她的手提電腦再也開不了機。她只好趁著這天上班的午休時間,把電腦送進了公司附近的一家維修店。店員拆機初檢后告訴她問題不大,但要換幾個燒壞的元件,有可能還要重裝系統(tǒng),最快也得一天才好。
最近一段時間,邊俊的筆記本電腦老是突然黑屏。不止一次殺毒,問題照樣存在。聽美容美發(fā)店的一位同事告訴他,這條街上不遠就有專修電腦的地方。于是,等到下個輪休的日子,他帶著筆記本找上門去,才發(fā)現(xiàn)修電腦并不像他想的那樣立等可取。
第二天中午,聽到熟悉的開機音樂在柜臺上如常響起,晏妮懸著的心總算落下。桌面上只剩寥寥兩行圖標,再也不復從前各種文件和圖片堆滿大半個屏幕的亂象。晏妮正要詢問修理詳情,這時身上的手機響了。她一邊壓低聲音跟人通話,一邊匆匆付費,也沒顧得上再作檢查,就將電腦合上收進包里。要知道這臺電腦,正是給她打來電話的男士半年前送她的生日禮物。昨天出的意外曾讓她隱隱覺得是個不祥的暗示,但此刻對方一番柔情蜜意的噓寒問暖,轉(zhuǎn)眼便驅(qū)散了她心里的陰霾。
邊俊接到維修店的電話通知已是第二天下午。那時他正在店里忙得脫不開身,又不想多等一天,就拿出單子和錢,拜托給客人洗頭的一位小同事替他跑了趟腿。電腦取回來后放在員工休息間,他也沒打開看過,他的心思全落在一位名叫周雨微的女顧客身上。雖說邊俊只是店里級別最低的美發(fā)師,但周雨微每次來都會單點他為自己服務。邊俊深恐辜負這份信任,為她打理頭發(fā)時總是格外用心。忙碌中,他透過鏡子發(fā)現(xiàn)女人一直在用半是憐惜、半是迷戀的目光盯著他看,這讓他心里既溫暖,又有些小慌亂。
但凡既無加班也無應酬的夜晚,晏妮多數(shù)時候都會一個人在街上閑逛一氣,然后回到租住的房子,以一盤自制的水果沙拉權充晚餐。其實過去的一天,她收到過不下七八個邀約,但她實在不想跟那些不對感覺的追求者空耗時光,或者在朋友安排的相親聚會上重復體驗失落。她覺得唯有這樣自甘孤獨,才對得起她真正心儀卻無法廝守的那位男士??赐觌娨暽弦粰n談話節(jié)目,她想上網(wǎng)查看一下郵件,打開手提電腦,忽然發(fā)現(xiàn)文檔里竟有一大堆從沒見過的文件夾。
邊俊的住處是在一套合租房里一個陰暗狹窄的單間,加在隔斷墻上一張晃晃蕩蕩的門板,給不了他多少安全感。在帶著一整天累積的疲勞入睡之前,還有一段孤寂的時光需要打發(fā),于是他很自然地打開筆記本。令他吃驚的是,桌面上多出了好幾排不可能屬于他的圖標,而且找不著常玩的幾款游戲。他趕緊給替他取電腦的小同事打個電話,對方卻被問得滿頭霧水。
愣神片刻后,晏妮明白過來,這根本就不是自己的電腦,雖然外觀一模一樣。難怪她取電腦時就覺得哪里不對,但光顧著接電話就沒去多想,原來是維修店把她和別人的電腦弄混了!她趕緊翻出單據(jù)撥打聯(lián)系電話,就想痛罵一頓店員的粗心、愚笨和不負責任,哪知道耳邊只傳來近乎冷笑般的自動應答聲,告知只有上班時間才受理來電。
等意識到是維修店把別人的電腦錯給了自己,邊俊一時只覺得好笑。那臺電腦是他從二手市場上淘來的舊貨,跟人家這款上市不久的新機型根本沒法比。
互摸底細
晏妮很是懊惱,怪自己取電腦時沒多留點心?,F(xiàn)在唯一指望的,就是這臺電腦的主人還沒來得及去取回它,因此在明天一早維修店開門之前,她的電腦都會一直靜靜地待在某個角落里。當然也不能排除一種可能,就是對方取到電腦后發(fā)現(xiàn)比自己的高檔和值錢,決意據(jù)為己有,反正從留在店里的手機號上也查不出姓名身份。想到這里,晏妮的擔心油然而生,畢竟電腦里有些她不愿被人窺探到的隱秘。于是,懷著對眼前這臺電腦主人的強烈好奇,她忍不住輕撥鼠標,闖入一片本不屬于自己的領地。
按照老板的要求,邊俊和同事們都必須在工作中通過閑聊了解熟客們的各種信息,并一一記錄下來,以供老板將這些信息匯總,再轉(zhuǎn)賣給房產(chǎn)、保險、理財之類的商業(yè)機構。讓邊俊不無惶恐的是,一旦他存在電腦上的客人資料外漏,店里的秘密曝光,那老板絕對輕饒不了他,他很可能都沒法再在北京立足。出于防患的必要,他迫不及待地想要了解眼下這臺電腦的主人。就像入室行竊的小偷翻箱倒柜一樣,他打開一個個文件夾,只想盡快摸清對方的底細。
透過為數(shù)不多的一些照片,對方的形象在晏妮眼中漸趨明朗。這是一位25歲左右的男人,瘦削的身板,過于白皙的膚色,遮沒眉頭的厚重劉海,像是精雕細刻般的近似于女性的五官,毫無疑問都不合她所喜歡的男人類型。此人在具體位置不詳?shù)囊患颐廊菝腊l(fā)店工作,標配的黑或灰色小西裝常年穿在身上。
沒過多久,對方的生活就在邊俊面前展開一幅巨細無遺的畫卷。這是一位快滿29歲卻依然單身的女人,在一家設計事務所上班,活動區(qū)域跟他部分重合,都在五道口一帶??此矫苷掌系拈L相和身材,確有幾分值得自戀的資本。她每周一到兩次健身或游泳,對日式料理、豹紋C字褲和各種天然材質(zhì)的小配飾情有獨鐘,迷信數(shù)字“7”能帶來好運。
晏妮特別注意到硬盤里有些格式統(tǒng)一的表格,記錄的顯然是常來店里的客人們的信息,有詳有略,不少地方還是空白,但重點都落在家庭財產(chǎn)或夫妻關系的隱私方面。她匆匆瀏覽一份像是同事間的聊天記錄,里面提到如能勸說客人去聽風水課,并接受早已對客人情況了如指掌的“大師”要價高昂的點撥,老板就能拿到一筆可觀的提成。
只有一點發(fā)現(xiàn)讓邊俊意外:女人置身邊成群的追求者于不顧,卻似乎正和一位大她15歲的有婦之夫保持著地下戀情。從兩人的聊天中看得出,男人是某一領域中頗有地位的人物,事務繁忙,只能不定期約她去一個不對外公開的會所見面,偶爾也會來她住處。
晏妮已經(jīng)決定,等明天一早回去維修店再說,這時手機上忽然接到一條陌生人發(fā)來的短信。她看到內(nèi)容有點慌神,同時又抱著一絲僥幸心理。但隨即,在對方表現(xiàn)出的粗魯和強橫面前,她也不得不筑起防線。
修理店好像把咱倆的電腦給弄錯了,你是拿了我的?
應該是。你是從店里問到我號碼的?
店里早沒人了。
那你進過我的電腦了?
你就沒進過我的嗎?這不重要,趕緊換過來不就行了!
那等明天吧。
等什么明天?分分鐘的事,不如現(xiàn)在就約地方碰個頭。
還是明天吧。
邊俊急于說服女人,索性直接撥打?qū)Ψ降氖謾C。沒想到連撥幾次女人就是不接,他按捺不住地變得狂躁起來。他再發(fā)一條短信,改用赤裸裸的威脅口氣,說女人要是不同意馬上見面,就別怪他把她跟那個老男人偷情的事抖摟出去。
晏妮大驚失色,沒料到對方會做出如此激烈的反應。如果真把她電腦里的聊天記錄掛到網(wǎng)上,肯定會讓那位男士身敗名裂。她本想屈從于對方的要求答應見面。可一想到對方身份不明且滿懷敵意,再加上從報紙和網(wǎng)上看到過的各種兇案從腦際蜂擁而過,她不禁擔心起自己的輕率很可能導致送命。延宕片刻,她不甘示弱地回了一條短信,說出賣客人隱私獲利的做法不但卑鄙下流,也已經(jīng)構成犯罪。
第二天整個白天,邊俊都沒聯(lián)系過女人。被人捏住把柄的感覺讓他既窩火又無奈。他也不敢確定,如果繼續(xù)放話威脅,會不會逼得對方真干出什么對他不利的事,比如說讓她有錢有勢的大佬男友出手來收拾自己。傍晚時,周雨微又來到店里,這回是帶著一位年齡相仿的女閨蜜來讓邊俊染發(fā)。邊俊知道她是想幫他拉抬業(yè)績,默默用目光表示了感激。剪發(fā)時周雨微就坐在一旁的空椅上,陪著閨蜜說笑,時不時還會夸贊一番邊俊的手藝。她看出邊俊有些悶悶不樂,問他是不是有什么心事。邊俊遲疑片刻還是收住了口,畢竟那些表格中也有周雨微的一張呵。
交換
晏妮一直沒有等到對方的回復,擔心自己的話說得太重,或許已經(jīng)斷絕了換回電腦的可能。午飯時,她接到那位名叫宋源彬的男士打來的電話。他說剛剛確定兩個月后要去瑞士開個會,準備提前為她辦好旅游簽證,到時她請假先去那邊等著他,會一完他再趕去跟她會合,這樣兩人就能無拘無束地一起過上幾天了。晏妮的情緒有點兒低落,引得不明情由的宋源彬趕忙自責,說他在北京受的牽絆太多,平時疏于給她直接的關愛照顧,不得已才想出這么個主意。他緊接著表示晚上就想見她,晏妮卻推說公司有事。其實,她只是覺得無法帶著心理包袱去面對他,也拿不準該不該把眼下這樁離奇的遭遇如實相告。下班后回到住處,看著桌上那臺讓她嫌憎的電腦,她心里一下躥出一股火氣。她當即給電腦主人發(fā)去一條短信,提出約地方見面,就在今晚!
邊俊置身于十字路口一塊巨大而晃眼的燈箱廣告牌下,一邊來回小步溜達,一邊打量著過往的行人。約定時間已過十分鐘,還是不見女人的影子。手機響了起來。他按照女人的指點,將目光投向停在路邊的一輛出租車。他看到打開的后車窗里有只手向外伸出,能感覺到這一動作不含任何禮節(jié)性的成分,僅僅是昭示一下所在的位置。他走過去,認出了那張在電腦屏幕上見過的臉,感覺在周邊朦朧燈光的映照下顯得過于刻板和緊張,甚至有點兒變形和難看。
跟照片留下的印象比起來,晏妮覺得走近出租車的男人身板更顯單薄。而且,借著路燈看到他那張清秀得有如從漫畫書上復制而來的面孔,她頓時相信這樣一個男人不可能干出任何出格的事,自己先前的擔心純屬多余。但她依然正襟危坐、不動聲色,直到男人從手提包里取出電腦遞進窗口,她接過來放在膝頭,翻蓋確認無誤后,才將對方的電腦從窗口遞了出去。
看到女人的一整套做法近乎完美地杜絕了發(fā)生意外的可能,邊俊不得不嘆服于她心思的周密。他看到女人盯著自己,似乎想啟齒說點兒什么,卻終于還是放棄。他聽到女人招呼一聲司機,出租車隨即啟動,轉(zhuǎn)眼離他遠去。不知為什么,這一刻他忽然覺得心里有點空落落的。
非故非友
對于晏妮來說,這事就算過去了。她寧可當它從沒發(fā)生過。她的日子還在照著原有的軌跡運行,上班,開會,出差,和形形色色的客戶見面,偶爾才在其中的某個空隙和宋源彬短促地相聚。請假去歐洲的計劃不得不取消了,原因是宋源彬的妻子提出陪他同去,晏妮對此只能默然接受。在她和宋源彬的關系中,得而不喜,失而不悲,已成為她的常態(tài)。真正讓她意外的倒是,電腦換回來差不多一個月了,她手機上的聊天軟件忽然接到一條加好友的邀請。她這才重又想起來那個快要淡出記憶的夜晚,想起來那個在街頭有過一面之緣的蒼白憂郁的大男孩。
咱們也算半個熟人了,你同意這點嗎?
那又怎樣?
我遇到了一點感情問題。我想,你也許愿意幫我分析一下,拿個主意。
為什么找我說?
我找不到可以說的人,我在這城市沒有朋友。還有就是,我覺得感情的事,你比我看得要透。
為什么這么說?不要以為你進過我的電腦,就覺得了解我了。
咱們是有過一點兒誤會,但我就是這么覺得的。
告訴你感情的事只能自己面對,沒人可以替你做主。
邊俊見晏妮并不拒絕跟自己說話,便開始一點一滴地談起他和周雨微的交往。這是一位大他七歲的女人,有過一段為時兩年的失敗婚姻,沒有孩子,目前在離五道口不遠的一條街上開有一家相當高檔的鮮花禮品店。
他說周雨微從見到他的第一面起,就表現(xiàn)出不加掩飾的好感,而隨著接觸的增多,他也深深喜歡上了這個豪爽大氣卻又不乏溫情的女人。然而,身份地位的差異懸殊,讓他自覺沒有資格跟對方交往,摸不準周雨微到底怎樣看待兩人間的關系。
你倒賣客人資料的事,她知道嗎?
不知道。那都是老板叫我們干的,不過我把她的資料盡量改成錯的了。我不希望她受損害。
你要對其他客人也有這份心就好了。
我也不想這么干啊,可沒辦法。
晏妮覺得邊俊的話里有種稚拙,有種脆弱,有種無助,讓她不由自主地心生憐惜。接下來的幾天,她在工作的余暇有一搭沒一搭地跟他聊了起來,問起女人對他說過些什么話,有過哪些不一般的表現(xiàn)。以她的判斷,女人無疑是喜歡他的,但是——
但是什么?
她可能對該不該跟你進一步發(fā)展感情,還在猶豫。她把這個那個閨蜜帶到店里叫你打理頭發(fā),其實就是想趁機試探下她們對你的看法。
那你覺得,我和她有可能嗎?
你說的可能是指什么?上床?確定戀愛關系?還是結婚?
怎么說呢,我希望跟她能夠長久。
多久才算長久?問題是你能為你們的感情提供長久的保障嗎?現(xiàn)在她是看著你覺得養(yǎng)眼,一時癡迷于你,但這股癡迷勁早晚會過去,到那時你還能帶給她什么?
你總不至于讓她把你當只寵物養(yǎng)起來吧?
(待續(xù))